龙霄过去与他紧紧握住手,关切地问:“你怎么到落霞关来了?怎么又成了庐江王的手下?”

尧允笑起来,拿出那个令牌:“这个呀,假的。你们落霞关防备松弛,也太大意了,连你这么重要的人物都能被我偷出来。”他说着随手一抛,将那令牌扔到车外,这才说:“只怕一会儿就有人追上来,你坐好,咱们要过了界山到了昭明才算安全。”

龙霄一把抓住尧允不让他离开,追问道:“你就告诉我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尧允沉默了片刻说:“你被下狱不久,余鹤年也被软禁了起来,你攻打凤都折掉了四万人,余帅已无转圜余地,他遣人来给我送信,让我将你救出来。不然你道我一路深入落霞关是谁给开的路?余帅虽然自己身陷囹圄,在军中却还有一批亲信。其余细节以后再说,现在赶路要紧。”

龙霄点了点头,放开尧允。

马车飞驰在官道上,因有余鹤年的授意,一路畅行无阻,到天将明时终于回到了昭明。

车中颠簸,几乎连坐都坐不稳,龙霄双手挂在顶棚的扶手上,居然睡了一个好觉。梦中恍惚回到了凤都,看见公主府的大门零落,街巷萧条,永嘉流血披面瘫倒在府门前,他心中震惊,正要过去相扶,却被人一把拎了起来。

龙霄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已经被两个尧允的手下半扶半架地送进了尧允的官邸。

那间书房他曾经来去自若,与尧允无数次畅谈欢饮,如今大难之后故地重临,却赫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慨。房中温暖如春,龙霄被冻得僵硬的手脚渐渐有了知觉,一脉针刺般的麻痛顺着四肢百骸游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缓缓挪动身体。

尧允跟着他们进来,脱下身上遮掩身份的黑色斗篷和风帽,解下头上的小冠,将被泥水浸透的靴子脱掉甩在一边,抓起热腾腾的酪浆大大喝了一杯,将身上的寒气驱除,这才朝龙霄望过去。

龙霄正瑟缩在炭盆旁,抚着双脚发呆,泪流满面。

尧允吃了一惊,连忙倒了一杯酪浆送到龙霄面前:“不就没招呼你吗?就哭成这样?”

龙霄抬起头怔怔看着他摇了摇头:“凤都城里出大事了。”

“我知道。”尧允点了点头,“我都听说了。”

龙霄一愣,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站起来揪住尧允的衣襟问:“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手脚还在麻痛,刚说完这一句话一个支撑不住又摔了下去。

尧允赶紧扶住他说:“有些事情你就别问了,你能知道,我自然也有知道的办法。现在要紧的是要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龙霄痛心疾首,“如今余帅被他们控制,落霞关落入那两个白痴的手里…当初我已经打到了凤都城下,他们却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倒像是我家的江山一样。四万兄弟啊!最后陷入重围,只有几千人冲了出来。他们的大军就眼睁睁在江边看着,我们在凤都城下放了一把火,火焰冲天,落霞关是能看得到的,他们却一动也不动!”

尧允叹了口气:“这事你还是太冲动,若是事先商议好了有个接应也行。”

“根本没办法商议。”龙霄无奈地摇头,“那两位王爷生怕余帅掌军,一来就收了帅印和虎符架空了他。我那一次去也是没有军令的擅自行动,否则回来怎么会被扔进牢狱之中。”

“也就是说,如今肯无视军令随你行动的人都被你耗光了?”

一句话问得龙霄目瞪日果,半晌才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叹气:“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龙霄蓦地抬起头,踉踉跄跄地走到墙上悬挂的地图前,怔怔盯着地图看了良久,突然一拳捶过去,恨恨地说:“凤都危殆,他们却还只想着争权夺利,毫无进取之心。这样的人要他们何用?我要除掉他们!”

第三十一章 犹记当时西江月

叶初雪怔怔看着脚下跪着的几个人,一时只觉气闷,抬头冲小初道:“去把窗户打开,怪闷的。”

小初却犹豫不动:“娘娘,天还冷,还是别开窗的好。”

叶初雪就冷笑道:“你看,连个窗户我都做不了主,你们到我面前来说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众人见她不悦,个个噤声,面面相觑。

叶初雪发作了一顿,也知道光发脾气没有用,叹了口气,对小雪道:“泡杯清茶来。”

平宗知道她始终不爱喝北方的酪浆,回到龙城后就专门寻来几斤南方的清茶尽她用。叶初雪专门手把手教了小初和小雪泡茶,日常承露殿中酪浆、奶茶、清茶都备着,通常还是喝奶茶,只是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才喝些清茶缓解。

小雪已经熟悉叶初雪的习惯,不敢怠慢,沏了一杯茶来,送到叶初雪的手边。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一股茶香随着滚烫的茶水沿着喉咙流下去,烫煨着肺腑,心头烦躁压下去许多,这才耐着性子问下面跪着的几个人:“你们把事情再说一遍,皇后宫中的事情,怎么又牵连到我这里来了?”

底下几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发虚,一时都不说话。

叶初雪便指着其中一个内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近日精神不济,记性也不如以往了。你再说一遍。”

那内官硬着头皮道:“奴婢叫柏岚萨…”

叶初雪点点头:“是了,我看你的长相也像个胡人。”

柏岚萨赔笑道:“奴婢曾祖父一代从大月氏东来,本来效力于西乌桓王庭。先帝征西乌桓,大破王庭,奴婢与父兄一起被俘,父兄死于路上,奴婢当时方四岁,没入内宫,担当杂役。”

叶初雪叹了口气:“也是个命运坎坷的可怜人。”

柏岚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怔了怔,低下头去,继续道:“奴婢在宫中三十年,一直在承恩殿听事。先帝驾崩后,承恩殿荒下来,晋王…”他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失言,连忙磕头道:“陛下当时整顿内廷,提拔奴婢主管承恩殿诸事务,如今皇后娘娘封册在承恩殿,仍由奴婢伺候。”

叶初雪再看他身边跪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年纪与小初、小雪差不太多,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另一个却是熟人,她以前在晋王府见过的,贺兰频螺身边贴身侍女燕舞。于是问柏岚萨:“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柏岚萨正要回话,突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承露殿的内侍长杜衡恩跑进来通报:“陛下来了。”

众人正要起身跪迎,平宗已经大步进来,摆摆手道:“都免礼。”走到叶初雪的身边,在她肩膀上微微一按,低声道:“坐吧,我就随便坐坐。”

叶初雪知道他是听说了这场官司,专门赶来为自己坐镇的,既无奈又感动,压住他在自己肩上的手笑道:“那就烦请你到里面坐坐,这里的事情我处置得来。”

平宗目光闪动,在她面上一掠,也笑道:“我是怕你嫌烦。”

叶初雪又好气又好笑,目光从屋里一众人身上扫过,低声道:“你这样说,倒像是我不知好歹了。”

“你只管处置,朕不说话。”平宗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拍,果然走到一旁的胡床上坐下,命小雪也给他沏上一杯茶,便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看热闹。

只是皇帝亲临,再如何不置一词,对旁人来说也是一种威慑。柏岚萨只觉冷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擦着眼角流下去。他匆忙用袖子拭去汗水,这才指着那个十六七岁的宫婢说道:“这个孩子叫小月儿,四年前进宫,就分在承恩殿,是奴婢一手把她带大的。如今承恩殿住进了皇后娘娘,本来轮不到她伺候,不过因为皇后娘娘身边人也不多,因此便开恩让她入寝殿伺候。”

叶初雪笑道:“是了,我记得皇后身边还有个莺歌,是跟燕舞在一起的,怎么没见?”

这事柏岚萨跟小月儿自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片寂静中,一直低头不语的燕舞不得不开口:“当日龙城城破之前…”

“是光复之前…”柏岚萨提醒她。

燕舞噎了噎,只得改口:“光复前夜,皇后将莺歌遣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叶初雪似乎对莺歌的去向远比对眼前这桩是非要感兴趣得多,追问道:“遣走做什么去了?”

燕舞欲言又止,下意识地朝平宗瞟了一眼,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连忙伏在地上不肯吭声。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了平宗一眼,却被他正巧抬眼看见,禁不住扑哧一乐,专心低头去喝茶,对叶初雪的目光视若无睹。

叶初雪知道平宗在这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得对柏岚萨道:“你继续说,小月儿在皇后寝殿伺候,然后呢?”

柏岚萨用手肘捅了捅小月儿:“你说。”

小月儿怯怯抬起头,先朝平宗望去,叶初雪见状知道还是怕他,便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

平宗低着头专心吹着水面上的茶梗,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突然察觉到了殿中异乎寻常的安静,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也就心中明白了,于是仍旧一言不发地低头去看茶汤,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真的与他无关,他只是碰巧坐在这里喝口茶而已。

叶初雪无声地笑了一下,吩咐小初:“有油炸的果子怎么不给陛下拿上来吃?” 说完扭过头来仍旧盯着小月儿,神色依旧一派从容:“怎么,有什么在陛下面前说不得的话吗?”

小月儿吓得连忙伏在地上磕头,一连说了几个不敢,见叶初雪只是微笑不语,只得说道:“今日娘娘…”她想起之前的教训,连忙改口道:“皇后娘娘晏起,奴婢奉命端着澡豆就在寝宫外听唤,却无意间听见有人在小声说闲话。”

燕舞突然开口道:“旁人小声说话,你却竖着耳朵听,还说什么无意?”

叶初雪面色微沉,向左右笑道:“原来承露殿与承恩殿不同,什么人都能在我这里畅所欲言呢。”一句话说得众人当下面色如土,不敢接话。

燕舞一愣,不由自主又朝平宗看了一眼,见他无所回应,这才悔恨自己冒失,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叶初雪这才对小月儿道:“是了,你听见燕舞在与人说什么话?”之前柏岚萨来,只简要说下面人对叶娘子语出不敬,话问到这个地步,叶初雪自己也颇为好奇起来。

“燕舞姐姐与人说,让去寻一只黑猫儿来养在殿中。说是黑猫能防狐狸精…”她怯怯地看了叶初雪一眼,大着胆子补充,“白毛狐狸精。”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殿中气温却平白低了几分,一股寒意从门缝钻了进来,将阶下跪着的几人激得浑身一颤,就连平宗心里也咯噔一下,微微撩起眼皮朝叶初雪望去。

叶初雪目中微现出惊愕之色来,迅即退去,若无其事地问:“哦,原来有白狐狸精?这事怎么又闹了出来?”

小月儿欲言又止,不肯再吭声。柏岚萨只得道:“小月儿胆子小,听了这话不敢隐瞒,便来告诉了奴婢。”

叶初雪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你听到以后呢?”

柏岚萨道:“奴婢便旁敲侧击地跟皇后说了。皇后听后大怒,说是婢子们妄传妖言,让奴婢领着这两个婢子来听候叶娘娘发落。”

叶初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意却远未达眼中。殿中人已不少,她的笑声却仍令这里显得空旷冷寂。她淡淡地说:“这算什么罪名?却让我来发落?我又是什么人,莫非还负责后宫刑责不成?”

柏岚萨低头不敢言,只是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平宗的动静。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贺兰皇后给叶初雪出的一道难题。自立后以来,后宫中人人都看得明白,皇帝独宠叶初雪,夜夜宿在承露殿,别的嫔妃也就算了,皇后那里确实从不登门。甚至承露殿才是历来皇后所居,而承恩殿只是当初的配殿,虽然形制相同,却居于承露殿的下位。

更令人称奇的是叶娘子虽然独宠,却没有封号品衔,宫中之人只称娘子,俸禄、服色、车舆、仪仗一同皇后,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更有人因叶初雪白发又独宠,背后叫她白狐狸。久而久之,宫妃嫔妾之间,这个说法越流越广,就连叶初雪自己也多少有所耳闻。因此这番所谓找黑猫对付白狐狸精的话是不是真的有人说,还是只不过寻个由头要让她难堪一下,也很值得两说。

叶初雪对这些小把戏心头雪亮。知道贺兰频螺将这些人打发来让她处置,也是为了示威。毕竟叶初雪身上没有品衔,因此并无权力处置任何人。她图的无非是将自狐狸精的话当面骂到叶初雪的脸上来。

叶初雪知道这场好戏宫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看她的笑话。也知道这是贺兰皇后打算立威的一次行动。这事如果她善罢甘休,只怕以后这宫中人人都能欺到她面前来,而如果她做得过火的话,也会立即有一群人来指摘她越权行事。毕竟她身上没有品衔,所谓服色、仪仗皆是礼仪,并不代表实际的权力。

叶初雪早在听他们说原委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转头朝平宗道:“陛下何不去别处逛逛,这里只怕一时有些难看呢。”

平宗今日来本也是听到了风声,怕叶初雪吃亏赶来坐镇。此刻听她这样说,眉毛一挑,问道:“你真不要朕在这里?”

“后宫的事情,后宫处置。”叶初雪并不在乎在场还有许多旁人,与平宗说话并不将他当作皇帝一般小心翼翼,“陛下也不能整日在后宫帮臣妾做主,这些事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你…”

“放心。”叶初雪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晶亮,令人几乎不可逼视。

平宗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你从小在宫中浸淫,自然难不倒你。”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叶初雪身边,却刻意停下来,在她雪白的发髻上亲吻了一下,笑道:“红颜华发,容颜尤其娇艳,旁人却不懂得这妙处。”

他这话有心说给四面八方竖着耳朵听这里面动静的人听。果然不出三日,各宫嫔妃便纷纷将头发染白,眉目描画得更加鲜艳。这样的妆容传到宫外,在王公贵人的内宅中广为流传,被称作华发妆。

直到几十年后,后人说起曾经在龙城大行其道的华发妆仍然啧啧称奇,不知这股风潮究竟是从何而来,又如何在一夜之间湮灭无形。

看着平宗走出去,叶初雪这才板起脸来问道:“燕舞,让黑猫防白狐狸精这话究竟你说过没有?”

燕舞趴在地上,仍然振振有词:“宫中传言有白狐作怪由来已久,不过是大家胡乱说来消遣的。娘子何必当真。”

叶初雪点点头:“这么说就是有咯?”她的笑容变得冷峻:“我知道你们今日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也知道你们想看到什么样的结果。你们以为我因为身份暧昧,又有个白狐的嫌疑,便会对你们姑息置若罔闻吗?皇后本是后宫之主,掌管后宫赏罚无可厚非。这事出在她宫里,犯事的人又是她的人,我若是识相的话总要给她一分颜面,做个贤明懂事的人,将此事糊弄过去就算了。你们说是不是?”

柏岚萨等人面面相觑,本来这就是他们的本意,但由她说出来却似乎有些不大对头。因此一时间既不敢点头又不敢摇头。

叶初雪安然将茶喝尽,把茶杯交给小雪,对小初吩咐道:“去把那个漆木匣子拿来。”

小初照她吩咐拿出一个不大的漆木匣子,匣子的五面均镶嵌着珍珠、水晶、砗磲、琥珀等宝石,又用螺钿沿着四角贴着祥云的样子。柏岚萨久在宫中,一见到这匣子就愣住了。

叶初雪看见他的神色,笑道:“是了,你是认识这个东西的。”她将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玉印放在手边:“你来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柏岚萨恭恭敬敬跪拜下去:“启禀娘娘,这是皇后之印。”

叶初雪笑道:“是了,我虽然没有品衔在身,却受皇命执掌皇后之印,代皇后行使管理后宫的职责。”

柏岚萨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连连叩首道:“娘娘,此事原是皇后宫中下人不懂事,无事生非,又来惹娘娘生气,娘娘切勿与这群下鄙之人计较,此事奴婢有罪,请娘娘降罪。”

叶初雪笑道:“你们真以为谁该定什么罪是你们说了算吗?既然逼我请出皇后之印来,我便也不会让你们替我来定罪。”

柏岚萨还不死心,劝道:“娘娘,到底都是皇后宫中的人…”

“皇后既然将你们打发到我这里来,自然是信任我能秉公处置。柏貂珰怎么反倒不信任了呢?”

柏岚萨被她的话噎住,登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初雪这才吩咐道:“燕舞妄传谣言,按巫蛊惑君之罪,杖毙。小月儿检举有功,升三级,赏黄金十两。柏岚萨处置公平,赏黄金二十两,交由宫正寺商议升迁。”

燕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叶初雪竟然会对她下杀手,惊得大呼起来:“娘娘饶命啊,奴婢奉命行事,身不由已…”

叶初雪向左右笑道:“她居然还说自己冤枉。莫非还想往皇后身上栽赃不成?是想看着我去跟皇后撕破脸皮吗?你道皇后会为了你背这黑锅不成?”

燕舞吓得连连叩头,额头磕得流血,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印子。叶初雪厌烦地挥手:“还让她在我这里呼号喧闹不成?带下去送往宫正寺刑罚司行刑吧。”

立时便有几个高大的内官上来将燕舞拖走。

燕舞哭喊呼号,声音凄厉悲惨,被拉出去时双手抱住廊柱死活不肯松手。那两个内官不耐烦,便生生将她手指掰断硬扯了出去。

平宗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平宗近来一向在承露殿用膳,进了门发现膳食都已经上来,叶初雪却不在。小初、小雪屏息莫立,见平宗用眼神询问,纷纷摇头,朝里面寝殿指了指,都不敢吭声。

平宗便寻进去,果然见叶初雪面朝里躺在榻上,层层帐幔掩映,一头白发缎子一样闪露着光芒。

他悄声过去,在榻边坐下,自己脱掉靴子踩着脚踏向里面探看,一手去撩拨她的白发,送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叶初雪突然动作,甩了一下头将头发从他手中夺了回去。平宗笑起来,伏过去扳住她的肩膀问:“没睡啊,怎么不吃饭?”

“吃不下。”她懒洋洋地说,眼睛闭着,只有睫毛微微颤动,惹得他耐不住伸过手指去撩拨。

“别闹。”她打掉他的手,翻过身来面对他,忽然睁开眼,目中光芒耀灿,似乎洞彻了他心中所想,“你是答应了来求情?”

平宗不答,微微一笑,只是凝视着她,目光中满是柔情,手指在她面上摩挲,良久才说:“叶初雪,我到今日仍在庆幸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叶初雪满心的不平一下子被这句话抚慰得烟消云散,不由自主长长叹息一声,将目光挪向帐顶。上好的蜀锦上织着并蒂荷花的纹样,曼青的底色里掺入几缕嫣红,登时整幅幛子都活色生香了起来,微风拂动,那几朵荷花栩栩如生。

叶初雪叹了一声,说:“人我发到了宫正寺,没当面打死就是给你留面子,救不救得及就看老天爷给不给她这条命了。”

平宗在她额角印下一吻,不再多言,转身出去。

叶初雪闭上眼睛,恍惚间仿佛闻到一缕荷香。只是这样的季节里,哪里又来的荷花,她知道都是幻觉,心头微微惆怅,只觉怀抱空虚,正打算让乳母将阿戊抱来,忽听脚步声响起,平宗已经回转。

叶初雪便背对着外面坐起来,一时间也不想转头,怕自己的情绪掩藏不住被他觑见。

然而什么都瞒不过平宗。他重又回到床上,从身后揽住她问:“还在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她淡淡地说,挣了一下,竟然没有挣脱,便索性窝在他怀中,片刻之后冷笑,“不打死一个半个的,人人都要来我这里试探,我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应付。”

“不会有了。”他好脾气地赔笑,“这一次之后只怕旁人都要消停了。”

“你却仍然要替她开脱。”她闷闷不乐地说。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必然会来求情,而自己也必然不会真要了燕舞的命,却仍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平宗倒是诧异了:“原来你是在生我的气?”

“我…”叶初雪一时语塞,只得赌气道,“我生我自己的气。”

他便笑着又把她搂紧些,在她耳边笑道:“气你自己这样懂事明理?”

她冷笑着推开他:“别跟我说这些好听的。”

平宗无奈地放开手,看她又躺下,便耐不住去闹她:“还没吃饭,先别睡。”

她却反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你陪我睡会儿。”

她语气中仍然带着赌气的意思,听在他耳中却别有一番韵味。“好。”他利落地脱去外袍在她身边躺下来,将她仍旧拉进自己的怀里牢牢锁住。叶初雪乖顺得如同一只猫,倒是让平宗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回头斯陂陀若是来见你,让他给你弄一只波斯产的白猫儿,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那种。”

叶初雪诧异地回头瞧他一眼:“怎么,还嫌人家风凉话没说够?”

“说就说了,怕什么?我若是怕让人说,也就不会拦着你把头发染黑了。”

回龙城之前,叶初雪在燕州本打算将头发染回去,却让平宗拦住。当时刚刚寻回叶初雪又喜得阿戊,他志得意满,觉得最本真面貌的叶初雪就是最好的。

叶初雪听他这样说,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闭上眼安心享受他的陪伴:“这些天很忙吧?”他有两夜没有来承露殿了,想来是千头万绪的政务让他不得分身。

“嗯。还好。”平宗故意去蹭她的颈侧,笑着问,“想我了?”

她用唇去碰碰他的,语气中带着惆帐:“这会儿安定下来了,却又想念当初在外面的日子,就你跟我,还有天和地。那时候连日月谷都还没有去过,咱们就在雪原上流浪。大雪下起来无休无止,咱们躲在帐篷里,也不说话,就看着大雪飘啊飘啊,看着看着就觉得头晕眼花,觉得天地世界都是翻覆无常的。我总觉得那冬天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大雪永远也不会停止。”她有些诧异地向他望过来:“怎么突然一下就过去这么久了呢?”

“是啊,我也以为会永远就坐那里不走了呢。”

叶初雪怅然寥廓:“今年这冬天就像是没过一样,一眨眼好像就溜走了。”

“还以为你怕冷,不爱那样的冬天。”

“我是不爱啊…”她顺口答着,突然回头瞟了他一眼,眼角风光无限,将未说出的后半句话全都化在眼波里。

平宗被她逗惹得怦然心动,凑过去纠缠了好久,又突然放开,笑道:“咱们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她媚眼如丝,尚未回过味来,只是问:“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