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僚属站得近的,也都颇吃惊,完全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于是纷纷投向我。我从椅子上爬起坐直后,就看着食案上的一只猪头,觉得这只黄灿灿油闪闪的猪头都比他们刑部尚书要美貌几分,少傅一定是饥渴得紧。

姜冕丝毫没有自觉,兀自叙述着缠绵悱恻的语调:“姜某怎能不同撒尚书说呢,姜某就是要告诉尚书大人你啊。”

几个从属官没抗住,扭头表示十分煎熬。我很理解,我开始趴案上啃猪头了,如此美貌的猪头一定不能辜负。

撒正浩这个时候还是很好地体现了作为刑部首脑的定力:“姜少傅的心意下官已经知道了……”

姜冕奇道:“你知道什么了?姜某还没说呢。”

“……”还没有说都到这个地步了,众属官全不顾威仪了,提着官袍一溜儿跑光了。

可惜我跑不了,舌头被猪头嘴卡住了,拔不出来,只好保持一亲猪泽的姿态。

只听姜冕强行按着刑部尚书诉说衷情:“所以,姜某自西京到上京后,便去了一趟卿月楼,品了美酒,自然,也见了美人,只是可恨呐,姜某为人迂腐了些,总要与美人谈谈歌舞艺术再升华至情爱,可是,还未待我升华,美人便香消玉殒,哎。撒尚书如此吃惊的表情,一定猜到了,没错,此美人正是身故花魁卿歌阙。姜某一腔深情,尽付流水。”说罢,开扇掩面。

“喔……啊……哦……”刑部尚书发完感叹词,长吁口气,“姜少傅节哀,那花魁既无缘分,便可作罢。其实世间未必没有值得你一腔深情付出之人,兴许就在身边,只是你未曾发觉。”

姜冕挪开扇子,神色复杂将身边尚书扫视,不由侧让了一步:“唔撒尚书美意,姜某心领了,但世俗不容之事,还是免了吧。”

撒正浩咳嗽一声:“姜少傅误会了,其实下官心意是……”

“撒尚书,姜某说了,你的心意,姜某只能拒绝了。”少傅义正言辞,随即诧异道,“方才不是满堂人么,此际怎一个不剩,太子殿下尊驾在此,实在太无礼了。”

撒正浩替自己属下辩解道:“刑部掌大殷律法,自然事情多,事无巨细,均耽搁不得。伴驾太子殿下,下官一人亦可尽全力。”

终于提到我了,我抱着猪头已嘴麻,既然要尽全力,那一定可以将我拔出,我便等着。

既然四下无人,姜冕便又拉着刑部尚书并坐,“太子殿下在吃东西,我们不要打扰他。其实姜某想恳求撒尚书一件事,可否让姜某见一见卿歌阙最后一面,让姜某亲手去埋葬这一片深情。”

被少傅这样诗歌一般的语言风格一激,我又深入猪头三分。

刑部尚书犹豫踌躇许久,终耐不过东宫少傅那一双深情桃花眼:“那好,下官陪你去停尸房,但不可过多耽误。”

“实在不知如何言谢。”姜冕款款道。

二人达成共识后,来请示我。

“殿下,这只猪头你啃半晌了吧,既然如此喜爱,那就在这里继续吃吧。我随撒尚书去办点事,你不要乱跑。”姜冕吩咐后,就要走。

我挥出一只油腻肥手,将他袖口攥住:“唔唔……揍吾……”

“……元宝儿,这样不太好吧?”姜冕为难道。

刑部尚书凑过来观察片刻,面向姜冕:“姜少傅,太子殿下似乎好像……被猪头给咬住了,他是在说救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为了赶8点档的更新(虽然对断更党来说毫无意义)

东宫混世魔王就是我

合二人之力,我被解救出来后,坐在椅上,舌头尚未有知觉。

姜冕看着我的眼神复杂:“殿下,陛下没有同意为你纳太子妃,那也是考虑着你年岁未够,虽说你偶尔好点女色有损求学之心,但也未曾完全阻止于你,你这样毫不挑食连猪头都不放过,实在太有违人伦了。”

为什么我吃个猪头就有违人伦了?但我舌头酸麻,动弹不了。

他又叹口气,语重心长:“殿下,你这样看着为师,难道非要为师明说,本朝是禁止人兽恋的。”

我深深震惊了,原来还有人兽恋。

我的神思不由走远……

恍惚中,刑部尚书拉了拉姜冕:“姜少傅,你教给太子殿下这样的知识,真的好么?”

姜冕疑惑道:“有什么不好么?把他的龌龊之心先掐灭在萌芽状态,防患于未然,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难道要他日后为君了,荒淫无道残害忠良?”

我的神思嗖地收回,原来将来我为帝后,可以荒淫无道,顺便还可以残害忠良。

刑部尚书咳嗽一声:“姜少傅,你不觉得从方才你训诫殿下开始,殿下的表情就略奇特么,好像在想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嗯?姜某怎么没有觉得?撒尚书你多虑了。好了,我们去停尸房看一下花魁吧。殿下,你就留在这里,知道么?我们要去一个很幽森可怖的地方,你千万不要跟来。”交代完后,姜某与刑部尚书便走了。

我溜下椅子,去了刑部大院,一路自然是畅通无阻,没有人不知道我就是传说中的东宫混世魔王,所以老远看着我走来,他们就纷纷跑路了。我舌头恢复些知觉,逮着一个腿脚不便被树枝勾着帽子没能跑掉的问道:“停嘻黄,么走?”

该君惊恐之余略加思索,片刻后顿悟:“太子殿下要去停尸房?”

我点头。

他给我指了一个方向。

我放了他,自己赶路,沿着松柏阴森路径一路直入,未多时,一抬头,果然见一处屋宇掩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两三人把守。后院距离大堂有一段距离,所以这里的人应该没有见过我,也就不认识我。我蹲在松树底下思索。

不久,有一个官差走到把守的两人跟前,同情道:“前面大家都在争抢太子赏赐的蘑菇汤,你们仨杵这里没尝到吧?我刚抢了一口,果然撒尚书招待太子的饭菜比咱们平时嚼的猪食要高不知道几个档次……哎……你们别跑那么快,这里谁接班?”

一溜烟,不见人影,只余三根长矛竖在地上。该官差从门缝里朝内望了望,不由打了个寒颤,一阵瑟缩,抱着手臂快速转身,“小崽子们饿死鬼投胎,现在赶去连根蘑菇丝都不会剩,老子才不给你们看门。”愤然便走了。

当下空空如也,我从树下起身,走过去,趴到了门口,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推门,有锁,也有大豁口,我自两扇门之间的空缺钻了进去,毫不费力。不过,要从众多棺木中找到花魁姐姐,自然就费力了。但是,花魁姐姐的美貌,促使我不怕苦不怕累毅然从第一口棺木开始查起。身为储君,我被自己的精神感动了。

棺木或加盖或无盖,或有味或无味,约计有五十来口。我思索片刻,又决定从第一口无盖的开始查起,有盖的实在太沉,推了推,纹丝不动。一排排看过去,极大地丰富了眼界,原来死法居然有这么多种不重样,遇到颇为离奇的,也会驻足观赏一阵,遇到面目狰狞的,我就从棺木里挑起一片衣襟,将其面相遮住,嗯,这样就不怕了,我为自己的机智感到深深的满足。

溜达了三排大饱眼福后,开始第四排,走到中段,我脚步忽然定住,视线也钉在了一口崭新棺木里的艳丽衣裙上,我凭着自己储君的智慧,瞬间推断出,这一定就是花魁姐姐了。不知谁盖了块布到她脸上,我伸手揭掉,满怀憧憬,少傅一腔深情所付的美人儿,是个……

骷髅。

两只空洞的眼,盯着虚空。

……

少傅和刑部尚书一同来到停尸房门前时,均吓了一跳:“殿下?!”

我站在门锁前,对他们挥了挥手,“不用看了,花魁姐姐没有死。”

※ ※ ※

刑部重审卿月楼案。

我也被拎回了东宫继续趴着养伤。

抄写着歪歪扭扭的《诗三百》,太医署令柳牧云抱着医箱进来,与手持戒尺坐着想事情的姜冕相遇,二人互相问候了一番,柳牧云便来我身边搁下医箱。

语气很是责备:“臣都说了,殿下这伤要静养,你怎能还跑出宫?谁带你出去的?陛下准了么?”

我从诗经上瞄了一眼少傅,他正拿起一卷书把自己脸遮了。柳牧云也跟着视线望了过去,“姜少傅……”

“啊,柳御医找我有何事?”姜冕拿掉挡脸书卷,一脸诚恳望回来。

“没事。”柳牧云转过头来,将我头顶收起的四方垂帘全部解下,我前后左右均被帘子挡住,罩住我与太医,当然还有那只常备医箱。

姜冕身为东宫少傅,被如此隔离在外,很是介意:“即便没事,也无需如此见外吧,太子伤势如何,我身为少傅,当然也要看一眼。”说着就来撩帘子。

柳牧云给我后背整个盖住,抬手就拽住了帘子:“姜少傅乃是教太子读书,告诫他身为储君应当具备的品格,我是御医,负责调理太子身体,治伤的事,自然由我负责,请少傅勿要干涉的好。”

“柳御医!我为太子少傅,难道就只需关心太子学问,不得过问身心么?我今天告诉你,我是殿下之师,不管他的哪一方面都管得!”被挑战了权威的姜冕,很是气结。

我赶紧扔了抄书的笔,爬起来观看少傅大战太医。

眼见少傅炸毛,柳牧云想了想,只得道:“可是,太子殿下害羞,不愿意让太多人看到,他是储君,这是事关尊严的事。”

姜冕道:“你少胡扯!元宝儿嘴里的所谓尊严都是你教唆的吧?你知道你这样的臣子将来会入什么传么?告诉你,必是佞幸传无疑!”

“少傅自去入忠良传吧,柳某佞幸便佞幸。”

“……”姜冕被气急了,思维开始突破常规模式,“柳御医,你如此霸占元宝儿,莫非存了不臣之心,喜好小童么?”

“……”柳牧云顿时怒了,“姜冕!”

我满帘子里跑,要打架了……

少傅大战太医,眉儿等人被惊动,前来劝架,两方劝息怒,却全不知战事起因。眉儿将巴巴观战的我清理到一边:“殿下,究竟怎么回事,可是你挑起的?”

我赶紧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整理了一下逻辑:“太医要单独和我在一起,少傅不同意,说要照顾我的身心,太医说我会害羞,少傅说他胡扯骗人是佞幸,太医承认自己是佞幸,少傅就生气,说太医霸占元宝儿,是不臣之心,是喜欢元宝儿。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我摊手,表示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眉儿一脸震惊。目儿一脸绯红。传儿一脸恍然。情儿一脸荡漾。

姜冕和柳牧云同时扭头,顿喝:“不要说得那么简省!”

眉儿灵机一动:“姜少傅,阿笙姑娘还在偏殿等您呢,要不,奴婢去叫她再等会儿?”

姜冕瞧了柳牧云一眼,摇着扇子便气呼呼地走了。

阿笙姐姐,我一听,也要跟去,被太医给拽住了。

“殿下还没换药。”

众人不由分说,抬了我到帘内软垫上,扔下,按住,扒裤子。嗖嗖的凉,外加柳太医轻柔的手指抹药拂过,钻心的痒。扑腾几下,又被按住。但是扑腾中,瞧见传儿情儿别有深意的目光在无声中交流传递。

柳牧云迅速给我上完药,抬头问传儿情儿:“二位姑娘可有眼疾?需牧云给看看么?”

“啊不严重……”二人潜逃。

目儿红着脸捧了杯茶,端到柳牧云身边小凳上搁下,“柳、柳太医,您喝茶。”

“姑娘可是中暑,可要牧云开一剂药?”太医整理医箱,头也不抬。

目儿捂脸跑了。

眉儿审时度势:“我找陆詹事说点事情去。”

……

我趴软垫上翘起脑袋四顾,除了一个太医,再无他人,连米饭都不来找我玩了,看来我在东宫人气已然下滑。趴下,继续抄书。半时辰后,抄完一篇语意不明的诗经,累得我满头大汗。扔了笔,自己跟自己玩了许久,一扭头,忽然见柳牧云还在身后坐着,坐得寂然无声,将我无声无息地看着。

这么说,我刚创的一个东宫太子吃遍上京顺便屡破奇案为人民所敬仰并广为传颂的游戏已经被发现了。慢慢扭回头,捡起笔来继续抄书。

“元宝儿喜欢民间小吃?”后方忽然传来声音。

一个字写歪了,我矜持地嗯了一声。

“还喜欢去坊间玩?”

接着嗯了一声,又续道:“储君要体察民情。”在刑部时,少傅似乎就是这么对刑部尚书说的。

后方沉默。片刻后,又问:“元宝儿,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么?”

我停笔,也不回头,看着前方,十分淡然:“嗯,我是太子,而且是个傻太子。有两处跟别人不一样。”

“错了。记着,你不是傻太子,说你傻的人,他们才是真傻。”

这个论断很是新奇,但我并不以为奇,依旧很淡定:“那我不一样的是什么?”

后方又沉默片刻后道:“就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补上后面一点,算作今天的更新=。=

鸣谢霸王票小萌物——若十一二君和柠小檬君

少傅,我要和你断袖

面对柳牧云的提问,我自然而然道:“还有人说父皇是女人呢,我同父皇长得像嘛。有人以为我是娘子不是郎君,这说明我是个美貌的太子,将来会有很多妃子愿意爱我。”

“你同陛下是十分的相像,但众所皆知,陛下是万千宠爱只在鸾贵妃一人之身,为什么元宝儿却想获得众多妃子的爱?”柳太医不急不缓娓娓问来。

我惊讶道:“难道不是越多越好么?”

“江山,疆土,子民,财帛,自然是越多越好。”柳牧云起身走了过来,曲身半蹲于我面前,幽晦不明的目光凝住我视线,“但这世间唯有一样,只可有一份,不可与人分享。”说着手指点向我心口。

虽然听不大明白,但觉得柳太医仿佛在戳一只可口糕点的神情,就让我稍微悟了一点点:“喔,好吃的东西一定不可以与人分享。”

他似是被我的领悟感动到了:“也算是一个意思吧,你多读书吧。”

我捧了书出示给他看,附带上自己皱巴巴的抄录,很期待地抬头望他:“太医哥哥,你看我读了好多书,也抄了好多。你不觉得我是个勤勉好学又非常让人感动的太子么?”

他看了看我扭曲的字迹,生出一个介于感动与感慨之间的微笑:“勤勉是好,但首先,让那混账姜冕教你写写字,练练书法。或者你不喜欢他,我也可以教你……”

“我喜欢。”我深嗅一下,赶紧道,“少傅身上有梨花的香气呢,我很喜欢。他在树上吃花,树下喝酒,我喜欢。他在卿月楼搂抱着漂亮姐姐们,在刑部大牢里被老鼠吓到,我也喜欢。”

柳牧云紧紧盯住我:“因为你喜欢留仙殿的梨花?”

我觉得太医哥哥误会了,赶紧解释道:“不,我喜欢有梨花香的少傅。”

柳牧云摇头不信:“你还小,你喜欢的只是梨花,混账无耻的姜冕恰好入住了留仙殿,染了梨花香。”他从袖中掏出一只枇杷果,“元宝儿还喜欢什么?”

嘴里口水流淌,立即道:“喜欢枇杷。”

他微微一笑,将枇杷往我嘴里一送:“那姜冕……”

我吃着枇杷含混道:“谁是姜冕?”

柳牧云抱着医箱离开的时候,依旧是面带微笑,并嘱咐我不可再乱跑,好生养伤,将可获得一日一个意外奖励。

我重新开始抄书,直到孙洗马急匆匆闯了进来。

“姜少傅!那些凤钗确是出自一家店铺嗯?少傅不在这里陪太子殿下?”

我扔了书本,速度爬起来,“少傅去陪阿笙姐姐了,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我们同去了安顿阿笙姐姐的偏殿,却没见人,宫女说,姜少傅已私下将阿笙姐姐转移去了他的留仙殿。他居然掳走了我的太子妃!

在东宫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对孙洗马沉重道:“孤男寡女在一起,果然是会出事的。”

孙洗马颇拿不定主意:“既然姜少傅愿意,那就让他们去出事好了,而且听说这位阿笙姑娘正是姜少傅在西京时定的亲,也名正言顺不是。殿下,你夺人/妻也就算了,可要是夺了你少傅之妻,是会被天下人唾弃的。”

我皱眉:“那我夺谁的妻好?”

孙洗马惊道:“殿下,臣说说而已,你最好谁的妻也别夺。”

“难道要夺人夫?”我明白了,“孙洗马的意思是,让我夺了少傅?”

孙洗马的意见让我陷入了深思,如此曲折的缘由让我顿悟。只要夺了少傅,阿笙姐姐就不能和少傅出事了,将来就可以是我的太子妃了!

醒悟过来时,孙洗马不知已将我凝视了多久,眼神纠结而复杂:“殿下,我朝不比邻国大曜,我朝自陛下立国起,就严禁断袖了,您可千万别重蹈前哀帝的覆辙啊!”

角落里,崔舍人也震惊了片刻后,开始取随身纸笔记录。

打定主意后,我已率先往留仙殿跑去了。

气喘吁吁跑出雍华殿,闯入留仙殿,跨过大门,往正交谈的二人之间一站,紧接着扑向一人——

“少傅,我宣你。”

姜冕被撞得往后一退,“喘完了再把舌头理顺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