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片刻时间里,医佐已经做好了伤口包扎,连带宫人一起退了出去。

毕竟神策令的人地位特殊,没有外男一说,他们不敢耽误这位“审讯”御妻,也不想直面这样的场景。

等人一走,宗政敏锐地发现,她仿佛瞬间放松了下来。

“总算可以歇一会儿了,什么牡丹宴,鸿门宴还差不多。”只见她小声抱怨,举着自己包成粽子的手看了看。

他拧了下眉:“或许只是凑巧。”

宝琢摇头:“你刚刚不是还说她行迹可疑吗?如果是凑巧,那这份巧凑得也太对地方了,席间这么多人,凑巧是我这个谣传宠爱正盛的妃子,凑巧就把袖子撩到了小臂之上。无论如何那宫人也该接受过训练,知道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随意撩开一位御妻娘子的袖子吧。”

他若有所思。

说对方行迹可疑,自然是因为牡丹宴盛大,凡出差错之人都要依例接受审讯。但认真论起来,倒水不小心烫了人这一举动,并无可疑之处。

可她说被刻意撩开袖子…

“算啦,既然都发生了,不说也就罢了。”她转而对他露齿一笑,“阿敕,今天的事真是多亏了你,宁愿小鹿被你带走,也比被那个丽淑妃带走要好。”

她眼中流露出的亲昵和信赖,让他心底蓦地一刺,停下思索想到了别处。

神策令统领的职位,一直是他和阿策轮流担任,是为了其中一人担任帝王角色时,另一人还能在外活动。可是过去的几个月,都是阿策在频繁的使用这个身份,她不知道现在面具下的人不是阿策,而是他。

所以,这就是她与阿策平日里相处的样子吗?

刚刚的疏离,可能只是为了避嫌保护阿策,这才是他们私底下相处的方式。

就在他怔神的功夫,她双手合十,作出苦恼又期待的拜托表情:“小鹿的事,能麻烦你吗?他就是不想看我受欺负,太冲动了,等他回来我会好好教他的。”

“…好。”他的嗓音低沉下来,连带着视线也不自觉地落到她包扎起来的手臂上。

她似乎发现了,稍稍缩了一下,变得有些不自在:“你也在意这个吗,他们确实猜得没错…”

虽然她能在事后侃侃而谈,但是真的被人长久关注这里,还是会不太舒服。

“是你不愿意。”他打断。

“诶?”

“方才陛下不是说,等你做好准备。”

宝琢扑哧一笑,觉得这人怎么认真得这么可爱,“那只是敷衍的外交辞令吧,这你也当真?”

“所以你是愿意的?”他语调平稳,嗓音却低沉磁性。

她听进耳朵里,忽而有些羞窘,“那、那也不是…”等等,到底为什么,她会和一个男人讨论她愿不愿意和另一个男人xo的事啊!

“不说陛下集天下权势于一身,足够让女子倾倒。单只是他个人来说,英俊潇洒、成熟稳重、英明睿智…”细数着皇帝的优点,她莫名发觉眼前的人身线微绷,好似有些紧张?

忽而起了玩心,她逗弄般说:“陛下是真的很好,但是如果真的有机会让我选,我还是更喜欢阿敕呢。”

流动的空气瞬间停住。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眼前的人不但没有半分开心的模样,浑身的气息一凝,陡然像是太阳落下地平线的那一刻,黑暗铺天盖地,仿佛无声的侵略。

宝琢又缩了下肩膀,浅琥珀色的眼瞳显得懵稚,有些磕巴地解释:“你、你不高兴了吗,不好意思,我不该开这个玩笑的。”

她懊恼自己怎么忘了,不应该和古人开这种越界的玩笑。

而且阿敕是陛下的近卫,要是把这番话报告给对方,那她真的可以先去死一死了。

宗政垂眸:“你说得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她想举三个手指头发誓,举起了一只包扎成球的胖爪,“我是陛下的御妻,当然只喜欢陛下一个人啦,我是不会红杏出墙的!我和这里的人一样忠贞不二!”

“那如果,你不是陛下的御妻呢?”他又问。

宝琢一愣,“嗯?”

“如果你能自己做选择,你选谁?”

*

不知名的小偏殿里,宝琢窝在榻上小憩。阳光从窗口洋洋洒下一片温暖,有枝梨花斜斜向里,扑簌开淡淡的甜香,她像慵懒午睡的猫儿。

刚刚经历了一场宴会中暗藏的刀锋剑芒,受了惊吓,还要应付阿敕突然抛出的难题。她精疲力尽,很快就困倦的耷下了眼皮。因阿敕说后续或许还有事情需要问她,再加上偏殿亦有空榻供人歇息,她就听从建议暂时在那小憩。

宗政所扮的阿敕就在旁边守着她,他替她拂开额发,神色难辨,仿佛在不断回想那番对话。直到外面有神策令的人来寻,他方去了门外。

等他回来,房间里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宗策连九龙衮服袍都来不及脱,稳住了宴会里的局势后,就赶了过来。皇宫的诸多殿阁中都有暗门,与地下暗道相通,这间偏殿便是其中一个。他走出暗门,自然看见了榻上睡的人。

她头微侧,蜷着手贴在脸颊边,脸上有睡觉时醺然的红晕,很是酣甜。

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还能了无心事一般睡着,宗策无奈地笑了笑,走到榻边替她把手放回被子里,复掖好被角。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宗政走了进来。

他有一瞬间的心慌,却依旧垂眸注视着榻上之人。只在脚步上接近时,回头自然地唤了句:“阿政。”

他看到他仿佛并不意外,只是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时,眉头轻皱:“你饮酒了?”

“只喝了一小杯。”他一顿,摆了摆手。

宗政眉头皱得更紧,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替他去倒了杯茶:“好歹冲淡一点。”

“好。”宗策饮了两口,气氛一时有些安静,他将视线投在虚处,轻咳了声道,“刚刚在殿里,因为当时的情境需要,所以我才牵了她手以作安抚。你不会和哥哥计较罢?”

“不会。”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时阿政的表情不惊讶又不恼怒,好像已经知道了一般,让他有些慌神。

宗政观他神色,轻勾唇角,语气淡然:“其实,哥哥如果喜欢,将她让给你也无妨。”

宗策惊怔在那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

“这天底下的东西,本该都是你的,只是你愿意与我分享罢了。皇位也好,女人也好,都是你肯让给我的。假如有一天你想收回,我没有异议。”他眸光暗敛。

宗策狠狠地皱了下眉,“胡说什么,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难道不是吗?”

宗政缓缓地摘下了面具,露出与对方一模一样的面容,“皇室存不下孪生子,尤其是继承皇位的孪生子。我本就只是阿策你的影子,因为母亲和你的宽容才能存活于世。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否则也不会利用阿敕的身份去接近她。我愿意把她让给你。”

一直以来隐藏的心思倏尔被弟弟直白的道破,宗策有些狼狈的同时不免心生愧疚。

他知道阿政从小就不爱和自己争东西,总以为所有得到的东西都是因为自己肯与他分享。因此他也不曾喜欢过任何一个女人,即使宠幸,也是丽淑妃那样毫无背景的女人。就是不想在立后时,对他想要的人选造成影响。

好不容易,他也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难道自己要与他争抢吗?

“我确实有点喜欢她。”他点头承认,后状似轻松的说,“但也不过是和对崔美人的感觉一样,不需要你让。”

宗政不相信地确认:“真的?”

“当然是真的,如果我有很想要的人,一定会告诉你。”

“那就好。”

他素来淡然的面孔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但也不过翘了翘嘴角,便又恢复如常:“这次的事肯定会对她造成影响,我想趁这个机会给她晋封,压下流言。”

宗策拿着的茶杯一晃,溅了滴水在手背,他却无心拭去。

晋封,这是他们两人曾经定下的规矩。若是看上后宫的采女更衣,可以让她搬入南园北曲来区分,又或者为她晋封来宣告所属权。

大多数时候的晋封,他们都是为了政治考量,这一次当然是不同的。

“原本以为阿策你会晋封乌戎的大公主,所以一直没有动她的位置。既然那位大公主来者不善,倒能把位置空出来。”宗政沉吟着道,“大公主是你的人,还是阿策你来决定处理的方式罢。”

“…好。”

宗政见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看了眼床榻上的人。她恰好翻侧过身,轻“唔”了一声,怕吵醒她,他的嗓音顺势低下来。

“其实她一开始先遇见的人是你。”

“我明白。”宗策放下手中的空茶杯,就势打断了他的话,“但我记不太清楚了,你知道,我的风流债一向很多,不是每笔都能记得的。”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重新走回暗门。

“她好像快醒了,你留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宗策:(鼓掌)潜伏多日,以退为进,一击即中,厉害厉害。

宗政:(难得微笑)

宗策:哼!走着瞧!

宗政:(拖住)那什么,那边还有一摞奏折等你批复。

宗策:??这不是你的活吗?

宗政:(继续微笑)你秀了这么久的恩爱,现在该轮到我虐狗了吧。

宗策:…

第30章 初那个吻

围绕春蒐展开的活动将近结束,各国使臣皆纷纷准备行囊回国。大玄的后宫也安静下来,各宫开始做后续的清理工作。倒是栀兰阁,牡丹宴上发生的的事悬而未决,小鹿还没能回来,宝琢一时也没心思去指挥布置,任凭山薇做主就是。

要说她与这小公公感情多深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他年纪小,她不自觉就把对小辈的情绪都依托在了他身上。

可谁知,她不做什么,天大的好事却砸到了她头上。

这天大清早的她刚睡醒,德碌公公就喜气洋洋地和她道了喜,说陛下要晋她为正三品婕妤!

小楼惊诧非常,在旁边搭腔问:“那宫里岂不是有两位乌婕妤?”

“原先那位乌婕妤被贬斥为正六品宝林,连降三级,且禁足三月,暂不能出阁咯。”

那“出阁”两字说得韵味悠长,德碌对着她眨眨眼。

是说对方原先做的事太出格才被降吧,看来阿敕已经把事情禀告陛下了,真正的主谋是乌石兰玉珊而不是她。至于晋她的分位,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安抚她,但更多的应该是为了安抚乌戎。

宝琢觑了一眼小楼,笑着对德碌道谢,又包了红封给他。德碌一脸的受宠若惊,摸了摸长不出胡须的空下巴,“娘子这么大方可真是难得见,奴婢就不客气了。”

等人走了,她见小楼还是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倒是想和她谈一谈。

毕竟她对原主来说与旁人不同,即便是叛变,也该有个理由。

谁知这时,山薇捧着几套衣裳出来,木质纹理的托盘上盛放着五颜六色的织锦物。宝琢伸手拨弄了一下,料子滑软,好奇地问:“这拿来做什么?”

“娘子既得封婕妤,想来今夜要被宣召侍寝,奴婢挑了几件好让您晚上穿,您自己再看看。”

宝琢吃了一惊:“侍寝?阿薇你别吓唬我…”

山薇抿了嘴笑:“这是宫里的规矩,除了年节大封时,但凡御妻晋封都是要被宣去长安殿的,不独您一个。”

“好吧好吧。”她敷衍,反正她过去也是给皇帝念书,也没什么差。

“娘子…”山薇欲言又止,“您可知宫中有专门记录侍寝的一本簿子?”

宝琢点头。

“您在上头的记录一直为空。”她叹了口气,“这册子记的不是宣召次数,而是行房次数。许多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纵然宫中无后,也有人会盯着您的言行。更何况此次牡丹宴,您当殿…”

她顿了下,“恕奴婢直言,您一直回避是没有用的。”

宝琢不吭声了。

其实一开始她是想当任务完成,并不排斥,谁知阴差阳错没成。后来和皇帝相处得很好,骤然要添加一点男女之间的色彩进去,反而觉得有些别扭。

但山薇说得不错,谁会一直容忍你?连她都看出了自己的回避,难道原先他没有碰她,真的是因为想给她一点时间准备吗…

也太温柔了吧。

她捂住脸。

好好好,她是真的没有想过当一辈子的老处女,所以…

山薇见她动摇,不由鼓励道:“若是您准备好了,此次晋封正是一个机会。”

*

月亮爬上柳梢头,果然有人抬了轿撵来接,宝琢照旧先泡了一回桃花池温泉浴,方来到寝殿。

泡了大半个时辰她有些晕乎乎的,觉得整个人都被蒸熟了。

寝殿里面空无一人,想是皇帝还在办公没回来。因她是这里的常客,那些宫婢内侍也不敢要求她待在规定的地方等待,她晕头转向地摆摆手,就让她们都退了出去。

轻伸了个懒腰,她轻车熟路的来到床榻边。旁边果然摆了一本书,她趴到床上,百无聊赖地看起来。

大乾朝的历史荒诞有趣,正好拿来打发时间…

渐渐的,等她入了迷的时候,门外忽而响起一阵脚步声。男人沉稳有力的步伐就像鼓,一下一下擂在她心口,不知为什么,她攥着书,觉得有些读不下去了。

宗政回来后亦先去沐浴,眼下头发半湿披散着,少见的淡然闲懒,他长臂一伸拉开门走进来,身后的婢女捧着干巾亦步亦趋。

“在看什么?”他弯腰看了一眼她的书封,却不小心滴了水渍在纸上面,晕开了。

宝琢想支开他的脑袋,手一碰却又缩了回来,轻声抱怨:“陛下也太不小心了。”

话是如此,她还是爬了起来准备给他行礼。见着后面跟着的婢女,不禁想起了下午和山薇的对话,她稍稍顿了一下,就把那干巾取来,手心微微出汗问他道:“我给你擦?”

宗政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婢女知机地退下了。

她第一次在皇帝头上“动土”,还有点莫名地小雀跃,包裹住轻轻地一压,又打开来很细致一小缕一小缕地拭去水。“陛下的发质真好。”她羡慕又爱不释手的夸赞。

百无聊赖,他抽过刚刚她放下的书来看,却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淡然一笑:“这是夸朕的?”

怎么听起来,倒像是寻常阿策夸那些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