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昭仪小小年纪,倒也看得开啊!”

深宫三年,高蹈于世,我始终冷眼旁观着这皇宫重地的人情世故。金碧辉煌的背后,阴谋与权势之下,到底有着多少的血与泪,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

不管是南楚的皇宫,还是大周的皇宫,这天地,总是冰冷的,等不到真正春暖花开的日子。

我垂下眸子,低声道:“拜托了,姑姑。”

老宫女凝视着我,沉默了足有半柱香工夫,才低声一叹:“宁昭仪,你若觉得委屈,死后也不用找奴婢算帐。怪只怪,你自己生得太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昭仪聪明人,自然心里明白。”

无非是告诉我,想致我于死地的,并不是她一个区区宫婢而已。

惨然地一笑,我轻声道:“谢谢!”

相思天涯,魂散梦亦凉(四)

她转身退开,向着行刑的内侍重重一挥手,才飞快地向我瞥了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那最后瞥我的一眼,不知算是暴戾,还是怜悯,但我确信,从今以后,我再不用夜夜睡不安枕,努力逼去所有的噩梦和欢笑,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沉重的棍杖再次落下时,已不仅是打在杖刑该落下的部位。

腰,背,甚至内腑,如被重锤击落,未必是那种皮开肉绽的刺痛,却能将所有的呼吸都生生地打回腹中,甚至打破我忍耐的极限,终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眼前已昏黑一片,连下一杖再落下时都已无力再发出声音。

痛苦,可已经是最后的痛苦了吧?

钿誓钗盟,莲心依依,终究还是云边孤雁,水上浮萍的惨淡收场。

庄碧岚,这是我的命运么?这是我们青梅竹马相恋一场的命运么?

我白等了你三年,白受了三年相思之痛,终于可以了结了。

恨只恨,临死之际,还拖累了南雅意,误嫁中山恶狼,不知如何收拾。

仿佛又着了两下,我却已没什么知觉,仿佛整个人都已坠入某种深杳的黑暗中,仿佛幼时安然睡去时沉沉的黑甜梦香。

梦里很温暖,仿佛只一步之遥,便到达了梦幻中的另一个空间。

酷暑之中,一对八九岁的男童女童正卧在莲池畔的柳荫下憩息。

女童眼神清澈,像一眼可以看得到底的黑水晶,通透美丽,笑得也天真无邪。

她腻在男童身畔,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碧岚哥哥,我要吃莲藕。我要吃嫩嫩的脆脆的莲藕。”

“莲藕啊……”男童便为难,倚着那笔挺的大柳树,望着满池的碧叶红花叹气,“这时候还没长莲藕呢!这样,我去取些莲子给你吃好不好?”

“哎,那很苦的……”

“莲子尝着苦,是因为莲心苦。把莲心剥了,做一碗冰糖莲子羹,哪里会苦?”

“真的吗?”

“妩儿信不信哥哥?”

“信……”

信,我信庄碧岚。

从他送来那碗冰糖莲子羹,我就相信他。

没有莲心的莲子,果然不苦,芳香甜糯,就像我们从童年到少年时的美好流光,连些微的苦涩都是一闪而逝。纵然遭遇母亲病逝,父亲殉国这样的磨难,我依然相信我们颠扑不破的幸福未来。

门第相当,通家之好,年貌相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还有在我们稚龄时两家长辈便早早订下的婚约。

即便父母双双故去,我被我的姨母、南楚杜太后接入宫中抚育,我都没有怀疑过我们完美无瑕的未来,以及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

可我没想到红颜祸水这四个字终究竟与我联系在一起。

父母之命煤妁之言的婚书,在南楚末帝李明昌的眼中,不过是废纸一张。当他认定我这个表妹让他六宫粉黛失了颜色时,也就是两家灾劫来临之日。

杜太后的爱怜和维护,并没能阻止儿子的野心勃勃,——如果他能把这份野心用在国事政局上,南楚也不致会落到那样的田地!

当我躲避在德寿宫中寸步不敢离开时,他居然将他被权势膨胀了的欲望,延伸到了母后的宫中。

那个夏日的午后,如果不是庄碧岚思念我,乔装成内侍恰恰在那时候来探望我,后来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纵然我一生被毁,庄碧岚一家还会做着南楚高官,毕竟他父亲庄遥是难得一见的大将之材,声名远播。也许时日久了,庄碧岚也会忘了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慢慢放开心怀,去接受另一个贤惠的女子,平静安宁地度完下半生。

可在庄碧岚为了未婚妻将一国之主打晕在地时,庄家的赫赫威名成了比南疆外患更可怕的内患。

杜太后维护我,却不愿维护敢把自己皇儿打晕的庄碧岚,并且多次表示是自己看错了人,“这个庄家的孩子,看起来倒是文静秀气,怎么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庄碧岚当场被擒,关入天牢;庄家满门被拘,听候发落;同时,李明昌急召庄遥回京,并在京畿布下圈套,将他也擒了。

定的是谋逆大罪,满门抄斩,诛连九族。

唯一庆幸的是,临刑前一晚,部分庄氏的忠实部将,暗中策划营救,硬是将庄家父子救了出去。

那一晚,刑部大牢血流成河,更坐实了庄氏谋反的罪名。

第二天,庄家血流成河,一家老小,无分男女,一律斩首弃市。

宁家、庄家这些武将中的中坚力量被毁后,南楚的军事防御一落千丈,才给了北方大周可乘之机,在短短两三年内惨遭覆灭命运。

庄碧岚被擒后,杜太后禁不住我苦苦哀求,允许我前去探望一次。

身处幽暗肮脏的大牢,重铐加身,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俊逸,萧肃清朗。

隔着栅栏,背对着我,他轻轻地说:“既已无从挽回,你也不用为我难受。如果……还有机会另觅佳婿,过得开心些。”

我忽然便记起了民间那对因家人不允而投湖自尽的小儿女,吸着鼻子,忍着泪冲他一笑,“天若许,白头生死鸳鸯浦;天若不许,还有一池清莲并蒂香。碧岚,我们……总不会都这样孤单着。”

可我们比那对小儿女更加可怜可悲。他们相拥投湖,骨骸至死不分,终究还能生不同衾死同穴,终究还有老天见怜,用莲花并蒂来表达惋叹之意;而我们枉自相恋多少年,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合葬,身后也不会有什么文人骚客赞叹吟咏,庄家甚至不得不背负悖逆不忠的千古骂名。

只不知,人死后是否真的有灵魂的存在,让我们能彼此找到,在另一个世界相扶相依?

庄碧岚没有回答我的话,甚至没有转过身,只是略低了头,略显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将本来依稀可见的侧脸也掩住了,看不出半分悲喜。

我有些失望,从怀中掏出随身戴的一只桃木小梳,低低唤他:“碧岚,你走近些好么?我给你梳下头。”

他微微侧头,又迅速转了过去,低低地叹息:“妩儿,你走吧,这里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难道是他该来的地方?

喉中的哽咽堵得心里发慌,我蹲下身将桃木小梳放到地上,憋住满怀的难过,压着嗓子说道:“我走了。记得……一定回来找我。我很怕一个人……孤零零的。”

生也罢,死也罢,都请记得回来找我。

你自然清楚,从小到大,不论欢喜悲伤,我总是希望依靠在你的身畔。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我一时找不到你,以你的聪慧睿智,自然知道怎样找到我。

话未完,泪水忽然汹涌,忙别过脸,匆匆步向牢外。

“妩儿!”

这时,他却忽然转过身,低低唤我。

我顿下身,不敢看他,生怕让他发现自己满面泪水。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听他轻轻说道:“妩儿,不许有轻生之念。我没有放弃,早已有所安排。你……等着我。”

相思天涯,魂散梦亦凉(五)

我始终没弄清,他那句早有安排,是怕我轻生故意编来安慰我,还是真的早有了营救计划。可我至少猜得到,如果真是场刻意的谋反,他的父亲庄遥庄大将军,绝对不会回瑞都自投罗网。

直到他离京,直到他满门抄斩,直到他父子占据西南交州自立门户,我再也没见过他一面,甚至无法得到一星半点确切的音讯。

宫闱深深,江山万重,阻隔不住相思最苦。

莲子去了心就不苦,人去了心或许也不苦了。

等得无奈,我也成了无心之人,忘了什么叫相思,什么叫爱恋了。

曾经的过去,是一场梨花满树的洁净的梦。

春尽了,花谢了,一地的零落,早已践入尘埃,再怎么哀悼,也换不回那场梨花如雪,春深似海。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到底我还是不甘接受一生一世唯一一次爱恋这样无声无息悄然结束,在我临死之际,还是忍不住回忆起他来么?

那眉,那眼,那温文含情的微笑……

我伸出手,如愿地握到了他的手,很温暖,骨节分明,有点粗糙,不若以前那般修长,拂起琴弦来连轻灵跳跃的手指看来都那么赏心悦目。

“碧岚……”我低低地唤,仿佛发出了声音,又仿佛没有。

冰凉的指尖颤抖地摩挲着,仿佛又看到了那时候池中摇曳的莲花,池畔明净的少年。

后背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有人用极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低问:“你说什么?你要什么?我没听清……”

很耳熟,却绝不是庄碧岚的声音。那温柔清朗的声线,别说隔了三年,就是隔了三十年,我也不会忘怀分毫。

可我怎么也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

努力地想睁开眼,看清这人是谁,可眼睑重逾千钧,好容易迷蒙地睁开一线,眼前白茫茫一片,像铺满了弥天大雾,却又在有刺目的光线自雾中透出,扎疼着眼睛,让我看不清前方的情景。

“谁,是谁……”

我喃喃地低问,声音细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难道我还没有死么?我感觉得到自己沉沉坠下的躯体,虽已虚软到无法动弹,但钻心的疼痛依然阵阵袭来,连微微抬手这样的细小动作,都能给激出满头的冷汗来。

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方居然听见了,低着嗓音在耳边道:“唐天重,我是唐天重。宁清妩,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唐天重,唐天重……

无凭无据,我没法大声向人说出,真正下毒害唐天霄的人是他。但我清楚,他应该更清楚,唐天霄之事,我是被他所牵累。

努力地想支起身,和他说句话,但终究归于徒劳,反牵动了内腑的伤势,猛地腹部一抽搐,一道腥甜飞快涌上,喷出。

“宁清妩!”

这一次,唐天重的声音急促而高昂,说不出的惊慌和凌乱,叫我想不出,这个冷锐得像一柄无鞘宝剑的男子,此刻是怎样的激动和焦急。

而我的双肩,似被人环得更紧,陌生的温暖无声地靠近过来。

或许,他真的喜欢我吧?

很多男人可能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念念不忘,只为这一面之后,伊人经过他自己内心的美化,已多了一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光影,成为独立于伊人本身而存在的美好幻象。

美人如花隔云端,只为与美人隔了云端,遥遥相对,唯见其身姿曼妙,气韵出尘,才会魂牵梦萦。

眼前的茫茫大雾,在那口腥甜喷出后忽然便变成了红色,颜色越来越深,快要弥漫作夜一般的墨黑。

迷离的眼睛拼力地睁大,却越发地找不着焦点,倒是扬起的手掌,攥住了谁的衣襟。

“唐……唐天重,我救过你,在……两年前……”我努力地吐字,尽力让人能听清我的发音。

“是,我知道。从……那晚见到你,我就认出了你。可恨……”

他没有说出他恨什么,只是有咬紧牙关的格格声传来。

我惨淡一笑,重重地喘了口气,不顾手心是从哪里沾上的黏腻鲜血,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衫,哑着嗓子低喊出声:“你若……有一分念我相救之情,请……将我带出宫,归葬……宁家祖坟。”

“宁清妩!”他失声惊叫,嗓音嘶哑得像钝刀砍斫着揉搓过的老树皮。

我将心事交待完毕,便松了口气,转动着眼珠,尽力望向闪着些微光明的方向,仿佛看到了辽阔无垠的蔚蓝天空,清澈得像庄碧岚的明净瞳仁。

“这宫墙,困了我三年……我不想,不想……”

我早不想呆着,我早就想离去。

可我开始被看管着走不了,宫破后虽有机会离开却已无处可去。

兵荒马乱,我怎样才能走到天涯彼端的他的身畔?家破人亡后,他又怎样接受曾经的青梅竹马变成了误他一生的红颜祸水?

所有的话语,终于被堵在嗓子口,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双眼无力闭上时,滚烫的泪水蓦地倾下。

碧岚,我等不下去了。

请让我,换一个你能轻易找到我的地方,静静地,永远地,等候着吧!

冷剑霜刀,寂寞芳菲度(一)

梦很长,却无限萧索。

仿若笙歌吹尽,游人散去,只余了狼藉残红,零落成泥,挽成另一支无人哀悼的暮春曲调。

但若只是梦,总有清醒的时候。

身边似有很多人穿梭而过,但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并不曾发出声息;而床边似乎总有同一个人在守护着,沉重的呼吸伴随着我整个的梦境,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终于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并没有死。

不管多艰难,我还是活了下来。

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名侍女满脸惊喜的脸,然后是便见她退了两步,急急去推伏案而睡的男子,“侯爷,侯爷快看,宁姑娘醒了!宁姑娘醒了!”

那男子迅速抬起头来,待与我四目相对,眼底朦胧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唇边泛出轻淡的笑意,起身便走向来,俯下身察看着我的脸色,问道:“清妩,觉得怎样?”

正是唐天重。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包括他救我。

放眼整个皇宫,也的确只有他愿意并有能耐从皇后手中将我带走。

张了张嘴,我才觉唇边干裂得难受,舌尖转动一下,立刻有腥甜的气味传来,而嗓口依旧干得咳都咳不出来,低低喘息着半晌说不出话。

一旁的侍女早捧了一盏羹汤来,笑道:“姑娘,喝着润一润吧!”

小匙送到唇边,甜丝丝的,带了熟悉的温软清香。

定一定神,才发现竟是一碗冰糖莲子羹。

唐天重见我迟疑,皱眉道:“不喜欢喝么?”

不待我回答,他便已扬一扬手,“换一碗别的来,问下太医,要软软的,易消化的。”

莲子羹即刻撤下,我才有时间转动思绪,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陈设得很简洁,桌椅箱柜俱是红木所制,有棱有角,帏幔帐幕以深色为主,得体大方中蕴着不容忽视的威凛气息。

低头看自己,一身洁净小衣俯卧于床,身后的疮伤被包得结结实实,虽然还隐隐痛楚着,却已不再尖锐得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