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冷淡道:“不论我是输是赢,你都别想再到别的男人身边去。便是我死了,等你产下孩子,也会有人送你下地狱陪着我。”

我盯着帐顶的承尘,苦笑。

宝蓝锦缎所制的承尘上,精绣着仰首阔步的神夔,旁若无人地咆哮着,一意孤行地在海岛边奔跑。

风雷四起,不进则退。

我到底是左右不了的。

我只在唐天重沉睡后,悄悄从枕下取出一枚白天刚刚做好的香囊,替换下原来那枚白虎的。

绣的还是貔貅。

我喜欢这种性情凶猛的瑞兽,据说它能保平安,解冤煞。

唐天重什么时候起床走的,我并不知道。

当我知道,它带走了那枚放在他衣衫上的貔貅香囊。

被送到那个防守明松暗紧布满王府暗卫的饶城后,无双才有空把那个白虎香囊清洗了,重新灌入香料。

“姑娘,你一定不知道吧?”她笑嘻嘻地拿了香囊给我看,“那日侯爷走的时候好开心的,把那只貔貅香囊捏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挂到腰间去,然后傻子一样站在床边,看着姑娘,直到外面有人来催,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我接过香囊闻了一闻。到底他佩了许久的东西,虽然清洗过了,龙脑、兰芷的芳香中,还是有着属于他的阳刚稳健的气息。

无双继续道:“他出了门,又把我叫出去,让我们夜间轮着伴姑娘睡,警醒些照顾姑娘,别让姑娘半夜里腿抽筋都叫不着个人。”

他倒还记得。

其实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胎儿渐渐大了,我虽然不是太挑食,总会有些孕期症状。

我的脚开始有点儿肿,前几天夜间还曾被腿部的抽痛惊醒。唐天重被我的呻吟惊醒,一边帮我揉捏着,一边唤了大夫诊治,说孕期腿脚抽筋并不碍事,只要多吃些骨头汤,每天晒晒太阳,便能缓解些。

虽如此说了,唐天重还是不放心。我记得他宽大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摩挲在抽痛僵硬着的腿肚上。直到我睡着了,梦里还能觉出那温暖的温度,一下接着一下,熨到了心底深处,竟是如此妥帖和安心。

唇间不觉泛出微笑,我抚着小腹问道:“那些颜色鲜艳的布料,有带过来吧?待会儿报过来,我再给小家伙做两件小衫子。”

无双“啊呀”一声,笑道:“姑娘还想着做呢,我看着姑娘这才怀了三四个月,已经做了三个兜肚,两个襁褓,大约不急的,那些布料不知被压在哪个箱子底了。倒是预备给侯爷的衣料还有些。虽说王府秀娘多的是,可我瞧着侯爷也挑剔,这都穿着咱们给裁的衣裳呢!”

我一失神时,无双已道:“姑娘若是觉得闲得慌,不如拿了那些衣料先裁了打发打发时间?后也回了家,若是见姑娘为他做了衣裳,一定欢喜得很。”

“哦!”被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百无聊赖,心里空落落的。

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等着唐天重,一日复一日,即便他当天有事回不来,早晚会听到他派人传来的消息,回家,或不回家。

家……

我怔忡了一下,打量着周围和莲榭很是相像的风格布置,忽然便觉得,也许我真的该为他做几件衣裳。

哪怕只是挂着,看着,便能想得到他早晚会回来。

他会回来的地方,便是能让我安心地地方,便是……我的家……

我不由得抿了抿唇,微笑道:“那么……拿那些衣料过来我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

我都怀疑无双是不是早就等着我这句话了。

明明身在相对偏僻荒芜的小城,无双却能很快找出许多各色的上好锦缎让我选择,生怕我挑不着,又后悔了不给唐天重做了一般。

瞧来我也是个不能让他们安心地人。

哪怕,我日夜生活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并用最大的热忱守护着我们共同的骨肉。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流逝。习惯了安静,却渐渐不太习惯寂寞,渐渐连指尖的针线和唇边的笛音都有了种无可奈何地黯然。

秋去冬来,在这座陌生的小城里迎来这年第一场雪时,我已经亲手做好了三套唐天重的衣衫。从中衣、中裤、中单,到外袍、棉衣、披风、云氅,俱收拾得齐整。

无双便和我商议,“要不要先派人送过去给侯爷?这节气也冷了,现在送过去正合适。”

我沉吟道:“战乱频仍,想送到他手上……也不容易吧?”

无双笑着劝慰,“既然能传话,送东西也不难的。便是正打着仗,顶多拖个几天,姑娘就放心吧!”

这饶城看来只是个普通的小小城池,但无双曾告诉我,饶城城池经多次修建,已经很是牢固,加上三面环山,又有众多暗卫潜伏,协助着由唐天祺直接指挥的两千驻军,易守难攻。加上三十里地外就是唐天重麾下一支重兵所在的营地,如有生变,旦夕便可驰援而至。

只是这里不抵京城的摄政王府消息灵通,无双遣人报声平安,往往到十余日后,才有人转转传来唐天重的话,竟也只是“平安”二字。

至于这大周的天下到底被他闹成了什么样,我竟一点儿也打听不到。连无双也是茫然无知,只是猜测唐天重当日兵围内廷并没有成功,应该和唐天霄彼此对峙,暂时处于胶着状态了。

我有些疑心唐天重是刻意隐瞒战况,以免我不能安心养胎,或许也在担心他一时占不了上风,我会不会又打算离开他回到庄碧岚身边去。

没办法改变他的多疑,我只能领受他这片好心。只盼他收着我叫人送过去的衣裳,也能领受我这片心,至少不再动不动便疑心我会离他而去。

无双说道:“姑娘不写封信捎过去吗?”

我把新绣的一个香囊和原来的白虎香囊一起塞到包袱里,说道:“有什么好写的,他神通广大,自是明白我这里好着呢!”

无双笑道:“如果侯爷看到姑娘肚子这么大了,又看到姑娘肯为他这般费心,一定开心得很。他在外面被绊着回不来,只怕比姑娘还不安心,日夜担心着姑娘会不会把他丢到脑后呢!”

我沉吟,然后取来纸笔,铺开一张白纸,写下前人的一阕词。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意思其实很浅显了,可唐天重素来只读兵书,粗通文墨而已,于诗词律令上并不用心,天晓得他看不看得懂。

待把唐天重的衣裳书信等物派人送出去,心里还是空得慌,遂又让无双他们找了适合孩子所穿的布料来,让她们围着暖炉一起挑挑花样,裁裁衣裳。

其实这样的大冬天,在暖和的屋子里为孩子准备着东西,感觉着它在腹中偶尔的拳打脚踢,想象着它的模样,眉眼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

真想不出,这孩子的容貌会如我这般五官清秀,还是如唐天重那般线条刚硬,轮廓分明,性情会是如我这般安静温和,还是如唐天重那般沉着稳健。

明年莲花绽开的时候,我便能见着它了。

如果到时唐天重平安归来,见着我们软软小小的共同宝贝,那时常紧紧绷着的面庞一定会飞快地柔和下来,微带痴迷的轻笑也一定会忽然如孩子般无邪。

他自有他令人珍惜的可爱之处,只是有机会感觉出的人,实在太少了。

唐承朔很疼爱他这位嫡长子,可惜,他了解唐天重的心思,却没法加以开导。那份交织着愧疚和不安的纵容,只能让唐天重满怀郁愤越走越远,越来越无法回头。

闲来带了无双、九儿等人散步,便是走到二门外也无人拦阻。无双怕我久在屋中坐着对胎儿不利,甚至劝我多到外面走走。

可只要出了二门,便能感觉出守在外院的安慰们的刀光剑影闪动,分明是如临大敌的气势。

偶从围墙上半旧的雕花窗棂往外张望,相邻的也是高门大院,宅第深深。

想来外人看来,这座半新不旧的深院不过是小城中众多富家院落中的一个,绝不惹眼,但它内部防守之严密,已经远远超出别人想象。

据无双所说,小城内外都是摄政王府的人马,唐天重自己虽然战事缠身分身乏术,但唐天祺每隔数日便会暗中来检查一次附近的防守状况。

据说,为保万无一失,向唐天霄用兵前夕,唐天重将自家和若干亲近支系的家眷都迁出了瑞都,其中一半以上安置在了饶城,不少是一家人或亲近些的亲友安置于一处,因城内外防守已很是严密,只会派几个暗卫保护着,兢兢业业,唯恐出半分差错,便可见得唐天重对我和我们孩子的牵挂与爱惜了。

这里完全是唐家兄弟的天下,曾和庄氏、信王有所联系的九儿已经完全无从得知外界的状况,问了无双多次,直到年腊月中旬,才打听到些可能早已滞后的消息。

唐天重发难,发檄文指责唐天霄荒淫无道,兵围内廷,迫其退位,但唐天霄早有预备,竟提前带了宣太后撤出京师,同时传下圣旨,召天下勤王,斥康侯唐天重谋反,毁了摄政王一世忠名。大将军沈度、骠骑将军谢翌、辅国将军周绍瑞俱在第一时间举起保皇大旗,护在了唐天霄身侧。

本来以他们的力量,并不足以与唐天重所调集的二十万兵马抗衡,可此时本与摄政王府交好的定北王宇文启忽然也宣布勤王,并即刻将对抗北赫的大军调出一半前来江南,助唐天霄一臂之力。

且不说四万兵马在双方此消彼长的势力中影响有多大,单就定北王在军中仅次于唐承朔的崇高声望,便足以让人心动摇。原先摇摆不定的老臣固然找到了自己忠于先皇嫡嗣的理由,部分原忠于摄政王的武将也开始犹疑。本来胜券在握的唐天重,即便占了瑞都,也没法再占据绝对上风,被迫立了先帝幼子福昌王为帝,自己亲自在外领兵,试图灭掉他素来瞧不上眼的唐天霄。

可唐天霄的势力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弱,唐天霄本人也比他所预料的要聪明不少,他们之间的战争,只怕朝夕之间无法分出胜负。

看来唐天重连过年也无法过来瞧我一眼了。

羊皮小靴咯吱咯吱踏在院内的积雪上时,我望着灰茫茫的天空,问无双:“侯爷以往可曾得罪过定北王?”

“没有。”无双疑惑着,“宇文王爷一向欣赏侯爷,我几次听说,这位王爷对摄政王赞不绝口,还说想认侯爷当干儿子呢!谁知道这人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会儿子居然帮着皇上对付我们家侯爷。唉!”

我依稀猜得出定北王一反常态的原因。

定北王欣赏唐天重,可更是唐承朔的生死之交。如果唐承朔去世前有所嘱托,一定会遵照唐承朔的心意行事。

于公为了大周,于私为了宣太后母子,唐承朔竟一手将爱子从帝位推开。

但他所说的兵败如山倒,应该还不至于吧?

我摸了摸贴身藏在怀中的半圆形物事,再摸了摸也快成半圆形的小腹,忽然便觉得,只要他平安,一时回不回来探望我,倒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这般盼望他能回到我身边来,安安静静地守着我,守着我们的孩子?

如果我能亲自养大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告诉他,兵戈纵横,戾气冲天,远不如携手同老,笑看夕阳。

指缝间滑过的岁月安静如乡间的清溪,连流动也是不知不觉地。

转瞬,还有七八日便是除夕了。

我虽勉强算是有了家室的女子,只怕还是得和去年身在冷宫一般,一个人孤凄凄地度过了。抬眼看到枕边刚刚绣好的一件小小的百子兜肚,紧跟着腹中那小家伙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仿佛在提醒着我它的存在,不觉便扬起了唇角。

用兜肚滑软的缎子抚着被它踢得凸出一块的地方,我轻轻道:“乖,和娘一起睡觉吧,长大了娘就生你出来,给你传最漂亮的小衣服。”

凸出的一块果然慢慢缩了回去,我仿佛看到我那懂事的小家伙听话地缩回小脚的可爱样子,不觉笑出了声。

伴我睡的无双嘻嘻地笑了起来,“如果侯爷在这里,瞧着姑娘这模样,不知要怎么欢喜呢!”

抚着小腹,感觉着小家伙健康的心跳,我温柔地呢喃道:“他总不听我的话,我才不管他欢喜不欢喜呢!我只要我的小家伙欢喜就行。”

无双嗤笑道:“姑娘虽这么说,可我知道如果侯爷这时回来,姑娘不知会欢喜城啥样呢!”

咦,她倒成了最了解我的一个了!

懒得多思多虑伤元气,我搂着柔软的百子兜肚,仿佛触着了我的孩子柔软较弱的肌肤,不觉微笑入睡。

听到厮杀声越来越近时,我直觉地认定我在做梦。

在庄家被灭族后,以及周人攻破楚宫后,都有很多的夜晚我会做这样的梦。

不是被追杀逃得筋疲力尽,就是惨叫连连血流成河眼前殷红一片,最后总会被什么窒住呼吸,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嗓子哑得快喊不出声。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再也没做过噩梦。

也许,竟是从那个曾是我噩梦的男子睡到我身畔开始。

模糊中觉得不解时,终于被无双狠命的推拉惊醒。

“姑娘,姑娘,快起床,好像有人攻进来了!”

无双一向理智,但此刻惨白的一线灯光下,她已满脸的仓皇,连声音都变了调。

我惊悸地坐起身,由远而近的厮杀声如此清晰地回旋在耳边,而震耳欲聋的拍门声一下一下似乎击在了胸口,让我清醒着依然透不过气。

“无双姑娘,快叫姑娘起床!有敌人攻进来了!快,快……”

五个多月的身孕,身体已好生笨重。好不容易坐起身,九儿等人已奔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帮我穿了衣衫,再顾不得梳洗,便扶了我急急往外冲去。

“怎……怎么回事?”

虽然裹着狐裘,这样从热被窝里乍然冲出来,还是凉得瘆人。打着哆嗦问时,我留意到城中所设的烽火台上,一缕烽火刚刚袅绕而起。

也就是说,连城中的守军,也是刚刚才发现了敌情。

那么,这些攻过来的敌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居然从天而降出现在饶城这座地点最隐蔽、防守最严密的院落!

“不……不清楚……”

无双格格地颤着牙,一边答着我的话,一边望向九儿。

九儿以前做过什么事,瞒不过无双,除了她,这里的人都可算得上唐天重最倚重的心腹了。

九儿立刻摆着手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我忙道:“不是她,快走吧!”

如果是她,这会儿早该躲得无影无踪了,哪里还会跑来伴在我身边?

这样说着时,我才发觉自己手中还抓着一样东西。

举到眼前就着黯淡的星光一瞧,才发现是睡前搂在怀里的百子兜肚。

心里暖了暖,我讲兜肚藏在怀中,脚步仿佛迅捷了些。

原先只在二门外守护的暗卫早已顾不得男女尊卑的礼仪,四五人领路,五六人断后,急急拥着我和几个贴身侍女向后院隐藏着的侧门跑去。

好在前些日子的积雪已化,虽不敢打灯笼点火把,在无双她们的扶持下,我走得还算平稳。

这里到底是在唐天重的势力之下,想来援军顷刻即至。只要出了侧门,获救的可能便大多了。

我曾在这里散步过许多回,好久后才能看出这里有道侧门。门扇的颜色和围墙的颜色很是接近,外面更是有一排常绿的藤萝掩着,出入口隐蔽,并无门环之类,想是更难被人发现了。

暗卫打开门,将绿萝劈到两边,引了我沿着小小巷道往前跑开。我刚要略松口气时,但闻身后忽然传来惨叫,忙回头看时,只见稀薄惨淡的星光下,刀光剑影在激烈的碰撞中灼出刺眼的火花,拖曳出的水银色锋芒撕扯出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我怀孕时甚少害喜呕吐,但当前方也响起厮杀声,并眼看着一颗头颅贴着我的肩膀飞过,又撞在墙壁上跌落到我脚下时,我不由得脸色惨白,弯下腰吐出一大口酸水。

“姑娘,姑娘,怎么办?”九儿急急问我,“这些人……这些人早知道这道门啦,他们竟伏在这里等着我们!”

我看到了。

我们被封堵在狭窄的巷道中间,进不得,退不得,就等着被人瓮中捉鳖了。

无双眯着眼睛向两边看着,迟疑道:“这些人……像是内廷高手。”

唐天霄的人?

但无双立刻又摇头,“可他们不可能知道这里,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多了。

连我都没想过我没能成为庄碧岚的妻子,没能成为唐天霄的昭仪,却成了唐天重的女人,至今没占任何名分,却已想着为他生儿育女。

这群袭击者的人数众多,足足是身边暗卫的三四倍。我正惊惧时,忽然听到袭击者中有人说道:“宁大小姐莫怕,庄公子让我们来接你回交州!”

我身体一僵。

连无双也僵住了身体,傻了般望着我,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有几滴温热的血顺着夜风飘到面颊,很快地在肌肤上冷却,凝结。

我道:“如果是庄碧岚的人,就听我的,别杀人了。”

那人答道:“我们不想杀人,可也不想被姑娘拖延着,等到唐天祺的人赶过来好把我们杀了!姑娘,得罪了!”

有数道黑影掠起,越过缠斗的几个人,飞奔下两侧的檐瓦,如巨大的蝙蝠俯冲下来。

“别碰我们姑娘!”

无双沉默地站着不动时,九儿已伸开双臂,用那细细的手腕将我护到身后,向他们叫喊。

第一个冲下来的人想也不想,一刀飞快地捅下,但闻很轻微的一声,几乎没听到九儿惨叫,便见他晃着身体倒了下去。

“九儿!”

我失声叫着,忙扶住她,搂住她的头。

九儿的眼睛在星光下依然灵动,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才黯淡下去。

她轻轻道:“姑娘,我等不着我的表哥了。”

我道:“九儿别担心,你表哥一定会回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