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委实阴冷,竟让我觉得这屋子里的暖炉忽然之间失去了温度,冻得我浑身发麻,毛发森然,肌肤上迅速激起了一层惊悸的粟粒。

唐天霄似也觉出自己的异样,忙站直身体,揉了揉有点儿发红的鼻子,已是灿烂到璀璨的笑容,“嗯,你有一整夜的时间好好考虑。朕希望……你能选择留下。哪怕从此跟着你的庄哥哥远走高飞,朕也不阻拦。”

庄氏一说要降他,他倒是开明多了。

做他的后宫妃嫔固然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做好人赐给庄碧岚,则对收伏庄氏人心大有裨益。

或成全他的私情,或成就他的帝业,这选择,他倒是不为难。

至于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我又是不是还喜欢着庄碧岚,都已不重要了。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抱了抱肩,自顾走向床榻,紧搂了一只手炉,和衣向里卧下,再不和他说一句话。

唐天霄在床边来回踱了几遍,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将我肩膀扳过,涨红了脸冲最低吼道:“你便这般不信我?你便这般信着唐天重?”

我疲倦地闭上眼不说话。

他向来待我好,我一向便清楚。

只是唐天重绝不会用我来换取庄氏的归附,否则,从庄氏少主庄碧岚落到他手中的那天起,庄氏便可被他恩威并施一举收服了。

如果是那样,不论怎样的前途多舛,我心心念念,必定只愿守着我的碧岚了。

我不会对那样的唐天重动心,就如不会对这样的唐天霄动心。

“宁清妩!”唐天霄气急败坏,忽然将身体压上来,双唇亲上我面颊。

我大惊,忙挣扎推开时,只觉腹中一阵抽痛,再不知是不是母亲的剧烈动作惊动了胎儿,让它也在腹中不安地闹起来,一时竟把我痛得面色惨白,眼前阵阵昏黑。

“清…,清妩……”唐天霄忙松开手,无措地望向我。

“没……没事。”我勉强笑道,“皇上,我一直记得……皇上曾说,我们是可以彼此说说真心话的朋友。皇上,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朋友……”唐天霄脸色也渐渐发了白,他退了一步,慢慢道,“对于帝王来说,朋友和恋人都很奢侈。”

我沉默。

他的袍袖无力般跌落下来,直直地垂曳到地上,一路飘往门外。

“皇上,披件外衣……”

有侍女拿了他的雪色狐裘要为他披上,却被他一掌推开。

半旧的门扇拉开,又被夜风击打在墙上,有着快要裂开的吱嘎声。

侍女连忙上前将门拉上时,已有呼啸的风越过屏风卷了进来,扑到胸怀间,连指尖都觉不出手炉的暖意了。

但听唐天霄在门外道:“温两壶酒,送到书房中来。”

侍女应了,屋外便久久听不到动静。

我正猜着他是不是已经离去时,忽然又听他在外喝道:“令人备好马车,明日一早便将屋里的女子送到狸山下的叛军大营去吧!朕……不想再见到她!”

叛军……

他口中的叛军,必定是指康侯唐天重的兵马了。

刚在腹中闹腾一番的胎儿又重重地踢了我一下,我低头抚着肚皮,含笑抚慰它,“没事,明天……或许可以见到你父亲了!”

纵然还有四个月才能出世,我还是相信它能听得懂我的话,至少,能听得懂母亲温柔的安抚。

再次卧下时,它也安静下来,似陷入了沉睡。

这么调皮爱闹,多半是个男孩了。我以后要把这个孩子教得知书识礼,像他父亲那般英武,像他外祖那般豁达爽朗。

为人处世豁达些,于家人于自己,也都会更开怀些吧?

想起唐天霄所说,回到唐天重身畔立刻有飞来横祸的话,我自是不安,唐天霄并无放我的理由,最不济还可将我扣作人质,用以牵制唐天重的行动。

——我相信,若形势紧急,这事唐天霄绝对做得出来。

可我实在想不出,以唐天重的雷霆手段和在军中的绝对权威,他的地盘,怎会有人敢伤我?

陌生的环境,诡异的形势,让我睡得很不安稳,却又不敢不闭着眼养神。

第二日早晨,唐天霄果然没有出现,侍女一早来服侍我梳洗了,照旧送上了甚是可口的几样清粥小菜,都是我素日喜欢吃的。

如果能暂时这样安稳度日,哪怕后面可能面临唐天霄更多的逼迫,我也情愿暂时留下。

虽然很想回到唐天重身畔,可我无法忽视唐天霄话语中隐含煞气的威胁,却不能从这个心机莫测的少年帝王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想着唐天霄所说庄碧岚近日可能会赶来的话,我忽然便犹豫,要不要等他过来,和他商议了再决定要不要去见唐天重。

即便我已嫁做他人妇,我相信庄碧岚还会如从前那般真心待我。

我们的爱情已穷途陌路,但我们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可唐天霄竟不容我在此多待。

吃毕早膳,便有侍女过来想请,“姑娘,马车已经备好,陈将军正等着送姑娘出门呢!”

我犹豫道:“要不要去和皇上告辞一声?”

侍女回道:“皇上似乎心情不太好,昨晚喝了半夜的酒,醉得厉害,只怕不到午时,是醒不来了。”

我一呆,正低头再想托词时,那侍女已笑道:“姑娘莫非也认为康侯连自己的女人也护不了?”

忽听一个小小的侍婢这么说唐天重,我只觉一道血气直冲上脸庞,再也顾不得细想,抬脚便跨出了门槛。

直到坐上了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向前行驶时,我才想起这侍女说得古怪。

不过是个普通的下人而已,怎会知道我会被送到康侯那里去,还敢嘲笑手握重兵的康侯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分明是唐天霄借了酒醉托词不见,又派了这侍女来激将我。

他千方百计捉了我来,哪又这么容易放我?看他意图,开始是想重新将我收入后宫;如若我不愿,则利用我安抚庄碧岚,巩固地位;如若我再不愿,便将我送往唐天重营中。

自然必定设有圈套。

可我再猜不出,他们究竟打算怎样利用我来对付唐天重。

伺机暗杀他还是明着威胁他?

总不会仅是让我见识唐天重无法保护我那般简单。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车驾停了下来,隐隐听到对面有人叱喝,伴着刀剑出鞘的刺耳金属声。

这时送我前来的张将军在外说道:“车内是康侯夫人宁氏,我等奉命将她送至此处,职责已了,请诸位带她进去见你们将军吧!”

说完但闻马蹄嘚嘚,我忙掀开锦帘时,送我的一队人马竟飞快地沿了原路撤开,连马夫都已跑得没影,一队十余骑的骑兵正面面相觑,似乎也是大感意外。

我猜着他们必是康侯军中派出探察敌情的骑兵,忙道:“可否烦请诸位引了我去见康侯?”

骑兵中为首的那位便上前问道:“你是……康侯夫人?”

我点头道:“我的夫婿正是康侯。”

骑兵便疑惑道:“听说秋天时康侯夫人已经过世,哪里又钻出的康侯夫人来?”

我有些尴尬,只得道:“那么,便请诸位先领了我去军营,然后去通禀康侯,只说清姑娘来了便是。”

“清姑娘……”

康侯宠爱清姑娘的事倒也流传甚广,几位骑兵立刻敛了漫不经心的神气,调出一人来驾着马车,前呼后拥地将马车一路卷入一处连绵着数百顶帐篷的山谷,在一座插着主帅旗帜的山神庙前停下。

但这些人并没有立刻请我下来,甚至去回禀了好久,都不曾有人出来迎接。

我心中疑惑,拖着臃肿的身体自行踏下马车,刚走到庙门前,两边的卫兵还未及阻拦,便听到里面有人冷笑道:“什么清姑娘浊姑娘的?谁不知侯爷前两天悄悄离开了军营,便是回去和真正的清姑娘团聚,哪里又跑来的清姑娘?”

立刻便有人附和道:“没错,没错,还是小皇帝送来的人,这可能吗?不是奸细才是怪事!”

“不过,这女子长得可真好看,举止也贵气,看来不像啊!”

“啊,这奸细很漂亮吗?”

“漂亮,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哪个女人有那样漂亮的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看你一眼,连心口都被熨过一样,真是个绝妙的美人哪!”

“那么……”

“不过是个大肚子,看起来有五六个月了。”

唐天重……并不在军营,而是去饶城找我了?

那么,唐天霄选在这时候将我送来,也是刻意为之了?

正觉得山谷中掠过的阴风凉得疹人时,庙门内已伸出两对壮实的胳膊,迅速将我扯了进去,差点儿让我绊倒在门槛前。

我下意识地护向腹部时,只觉两只臂腕似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疼得钻心。

竟是两个军中壮汉抓住了我!

我忍着疼,急着分辨道:“我真是康侯身畔的清姑娘!唐天霄有意这时候抓了我来混淆视听颠倒黑白,大家万不可上了他的当!”

这时身后却有人嬉笑道:“大家万不可上了这狐狸精的当!指不定设了什么阴谋来对付侯爷呢!”

我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当日随着唐天重在王府书房议事时曾听过,正要回过头去看时,只觉眼前一黑,已被人用黑布蒙上了眼睛,接着嘴巴也被人堵住,一路被扯往偏殿的位置。

我呜呜喊着,却再也无法发出正常的音节来,胳膊快被捏断了,才被拉到一根满是灰尘的木柱上紧紧捆住。

而偏殿的门此时也关了起来,似乎押我进来的两名壮汉在看守着。

前面的那人在问:“万一她真的是侯爷宠着的那个清姑娘怎么办?”

身后那壮汉便冷笑起来,“你怕什么,有人说她是假的,她自然就是假的!不过她的美貌……的确是真的!这身段……”

有粗大的手掌从腰际的绳索向上游移,滑过凸滚的腹部,竟停留在高耸的胸部,贪婪地揉捏起来。

恍惚又想起那个难堪的盛夏午后,睡梦里险被南楚末帝玷辱的噩梦,我又羞又气,又急又怒,只觉胃部阵阵地翻滚抽搐,旱上吃的东西都已涌到了口鼻间,却恨嘴巴被塞着,秽物再也吐不出来,只有阵阵的酸液从鼻中溢出,难受得我阵阵晕眩,腻出一身的冷汗,几乎要昏死过去。

想来此时气色也极可怕了,前面那人便有些畏怯,低声劝阻道:“是个大肚子,看着又娇弱得很,别弄死了!”

后面那人便诡异地笑了起来,“兄弟,你的意思,是先把她肚子弄瘪再好好玩玩吧?只怕……到时她可就经不起了!”

这人说着,竟伸出爪子,便来解我衣带。

我呜呜惊叫着,吓得肝胆俱裂,再不肯受这样的屈辱,将头低一低,狠命往身后的木柱撞去。

并不觉怎么疼痛,却有滚热的液体沿着发丝渗入脖颈,而身体也似失了力道,无力地往下倒去。

模糊中,似乎听到一声惨叫,浓烈的血腥味四散蔓延开来。

“将……将军!”

一直没有动手的那名看守牙关颤抖着在见礼,而那个欺负我的壮汉再也没发出声息。

但听有人冷声道:“将军说了留活口,你们还敢把她往死里逼?若她这时候有个好歹,你全家来抵命都不够!”

这声音也听过,只是应该见面不多,同样想不起他的样貌来。

殿中分明还有个男子,站在距我不远处,用很低的声音吩咐了一句什么,便有人上前来,拿了什么药粉撒在我后脑勺的伤处,又用布条缚住。

可我并不认为他们怀着什么好意。

被酸液充斥的鼻居然闻得到近在咫尺的药味,腾腾的热气熏在我面庞。

如果我没有辨错,里面分明含有乌头、雄黄、马钱子等落胎的草药气味。

这是……打胎药?

果然,有人解了我嘴上的布条,捏了我的下领,便将那尚烫嘴的汤药灌了过来。

我死命地挣扎着,好不容易将硬灌到我口中的一大口药喷出,趁着那人未及再灌过来,大声喊叫道:“唐天祺,摄政王在你头顶看着你!摄政王正在你头顶看着你出卖兄长,残害唐家子孙!”

灌我药的那人已经重又捏住我下颌,却没有灌来,甚至连捏我下颌的手也没有了力道。

我便知我猜得没错。

饶城上下,大多是唐天祺的人。只有他能暗中调拨,不动声色地放人大批嘉和帝所遣的高手,并告知我住所的暗门所在,轻易伏击成功。

而唐天祺作为唐天重的亲弟弟,地位仅次于其兄,若唐天重不在,军中原是他说了算。

他说我不是清姑娘,我自然不是清姑娘,他说我是奸细,我自然是奸细。

他们素来兄弟和睦友爱,没有人会认为唐天祺在撒谎。

可我只是不明白,唐天祺和我从来结怨,为何要如此害我?

或者,只是简单地因为相帮堂兄而出卖自己的亲兄长?

我想不通,尽量地仰着头,面对着距我四五步远站着,却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个人。

许久,蒙着眼睛的布条被轻轻扯下。

眼前负手站着的年轻男子,身着白色战袍,容貌俊秀可喜,眸光黑沉如夜,不见半点儿原来的灵动幼稚,正是唐天祺。

他的手中有剑,尚有鲜血沥沥。我身旁有一具壮实的男尸’被人从后背一剑洞穿,分明就是方才那个欺辱我的男人。

我嘴唇嚅动,好久才能问道:“为什么?”

唐天祺唇角勉强扯出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指着随从手中的药碗道:“喝了这药,我便告诉你。”

腹中的小宝贝一定睡醒了,我觉出它似乎很舒适地伸了个懒腰,立刻答道:“这是你哥哥的孩子!这是你们唐家的孩子!”

唐天祺便不再和我说话,斜睨随从一眼,吩咐道:“灌进去!”

“别……不要……”

我拼力挣扎着,努力往外吐着那会害死我孩子的苦水,却觉喉中咕咚几声,分明滑入了几口,又惊又怕,低头用力地呕吐着,只盼能将那药水都呕吐出来。

满嘴满心俱是那种散发着死亡阴影的苦涩时,本就嗡嗡乱响的耳边,传来唐天祺一声断喝,“你以为,你这样便逃得了吗?”

模糊的眼前,似有一道阴影闪过,迅速击在我凸起的腹部。

竟是他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了我的腹部。

我甚至看到被绳子勒得圆圆的小腹,在被他踹中的瞬间,似乎还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惨叫,凄厉地在陈旧的庙宇中回旋,一道热流,箭一般从身下喷出。

疯狂的坠疼,钻心的绞痛,汗出如浆的绝望惨叫……

一片昏黑里,旋转的夜空,旋转的星辰……

所有的神志都似已游离成一片片的空白……

魂魄裂成了无数个,分不清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有形的无形的,俱簌簌震落在灰尘中,无措地游走……

不知往哪里去……

最后迷蒙的意识里,我被放下来.倒在血泊中。

怀里那件兜肚飘出,落在殷殷的鲜血中,百子嬉戏的图案宛然如生……

男童的嘴唇红艳艳的,在说,娘,看我扑到一只好大的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