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十分听话地抬头,就差道一声“遵旨”了。虽然抬着头,也不敢看纪衡,眼皮依然耷拉着,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一双大眼泡展现在纪衡面前。

…好难看。

纪衡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他背着手,又问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来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没命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目光染上一层忧伤,“主子风华无双,这一下香消玉殒,莫说是奴才这样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个普通人,乍一听到也要难过。更何况还有个小皇子,满宫上下谁不盼望小主子临世,谁料到…”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偷眼看着纪衡的脸色,接着又说道,“主子宽恤体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这一去,奴才就仿佛失去爹娘一样难过。”

盛安怀在一旁听到此话,腹诽道,这小子好不要脸!我喜欢!

她这番话说得,不借机表现自己对宋昭仪多么忠心,只说死去的人多可怜,勾起皇上的恻隐之心,又说死去的主子对她多么宽容多么好——你好意思在旧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爱的奴才?

纪衡眯眼看着眼前这哭成癞蛤蟆的太监,倒不知道他这是真实诚还是真聪明了。

田七说完,复又跪下来请罪。

一想到这奴才刚才抱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纪衡刚缓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罢了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田七最终被罚去更鼓房打更一个月。

更鼓房里都是犯了事儿服刑的内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门的门楼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没油水可捞。

这个惩罚已经相当轻了,田七暗暗庆幸。皇上果然是个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风。

纪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罚了,还是觉得这奴才大半夜的独自一个人哭是真心的,看来心眼儿是真实诚。

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产生了些许偏差。

***

第二天,田七在内官监登记了一下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职务——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监们的住处。皇宫里的大部分太监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经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监,才有资格住在紫禁城内。田七搬进紫禁城不过半月,就又搬出来,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好,她脸皮够厚,也就不当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发现老巢还没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着三个人,其他两个都不在,她回到房间蒙着被子大睡特睡,紧着白天补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门前挂的藏蓝色棉布帘子在晃,过了一会儿,由帘子旁边探进来一颗脑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记拴门了。

那颗脑袋看到田七醒了,呲牙一乐,“狗小子!”

田七赶紧下床把他请了进来,嘴里说道,“师父!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吗?”

“我出来办差,正好过来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搀扶着进来坐下,田七赶紧给他倒茶,他说道,“你别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功夫,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来的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进宫就跟的师父。丁志原名叫丁志远,后来当了太监,觉着这名字听起来颇讽刺,不管志向多远大也还是个太监,于是他干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现在是御用监的少监,从四品,离太监只有一步之遥。

“太监”是宦官们的俗称,在宫中也是官职名,宦官做到头儿了,就是太监,正四品。

内官们虽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门统领,各有各的级别和职责,却也经常兼着后妃身边的差使,原本的职责反倒退了后,谁让妃子身边赏赐够厚呢。当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钱,没钱的那些自然没人上赶着去,只能由内官监来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而兼二职,更厉害的,像盛安怀,一人而兼数职。

丁志现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还要大两岁,模样不是最出挑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改走贤德路线,虽膝下无出,皇上却还记得她,每一两个月总要去她那里转转。

田七使唤一个小太监拎来一壶热水,现沏了茶端给丁志。

丁志把茶盖掀开一看,浅碧色的茶汤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着一簇茶叶,已经被泡得舒展开来,叶片饱满丰厚,碧绿如鲜。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馨香扑面,登时精神一振。

“庐山云雾,”丁志睁开眼睛,“这个好!你小子就是个金耙子,什么好东西都不会落下,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田七挠了挠头,笑道,“还不是没了的昭仪主子赏的,我知道您好这个,早想拿给您,可惜赶上昭仪主子出事,我一时忘了。”

丁志掀着茶盖缓缓地划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气,还沉浸在云雾茶带来的清爽怡人的感觉中,随口应道,“看来你在宋昭仪那里混得不错。”

“不错是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闻言,放下茶碗,劝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气馁,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呢,后宫里总会有得志的,你小子会来事儿,有前途,只要搭上条好船,站稳了脚跟,总会有出头之日。”

田七摇了摇头,“我的好师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条船,哪条船翻,”说着,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头,“三个了,说实话,我真有点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顿时对田七同情起来,开始给她出馊主意,“要不你测测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刘好像会测这个,你去试试?”

“别提了,我早去过了,他说我八字儿太硬,克主。”

“那怎么办?”丁志也为这个徒弟着急,“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没事儿,”田七摇了摇头,“其实老刘的话也不靠谱,他还说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听罢嘿嘿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敢胡诌。要是个宫女也还罢了,你这卖相兴许真能混个小主子当当。”

说到宫女,丁志的话题开始往歪路上带。哪个宫女好看,哪个宫女好上手,如数家珍。田七听得头皮发麻,干脆告诉丁志她昨天冲撞了皇上,被罚打更。

丁志果然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对丁志说了,隐去擦鼻涕的环节,只说自己光顾着哭没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对她发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接着要走。田七把那包庐山云雾包了一半给丁志,把这师父哄得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师父,田七也睡不着了,下午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饭,去更鼓房上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菜秧变法扔了一个手榴弹

唐不甜扔了一个地雷

yubido扔了一个地雷

分手何必带走电饭煲扔了一个地雷

哈拉水瓶扔了一个地雷

马化腾扔了一个手榴弹

谢谢大家!

刚才看了看,第一章竟然已经有八十条评论了,甚好甚好。今晚加更\(^o^)/~

皇上的信任

三更时分站在门楼上向四处望,就感觉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远处挂着灯笼,在夤夜中散发着团团幽光,像是岸边的灯塔,也像是海雾中窥视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吓得,是冻得。半夜正是人元气弱的时候,她还站在高处吹冷风。凉风顺着肚脐灌进肚子里,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凉水泡了一遍,别提多难受了。

皇城内外,千家万户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会大半夜的爬上门楼,就为敲几下梆子。

打完这一更,田七仰头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银月如钩。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霁蓝釉大饭碗,碗内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饭粒。

…她饿了。

夜晚熬夜就容易饿,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可惜出来的时候匆忙,没带吃的。

想起她曾经读到“寒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当时觉得妙不可言,现在看来,这个人势必要吃饱饭再去倚楼,否则苦不堪言。

田七叹了口气,摸着肚子下了门楼,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时,看到一个瘦弱的太监正捂着棉被歪着,睡得香甜,田七气不打一处来,朝他身上踢了两脚,复又坐在他旁边,扯过被子盖住腿。

田七用脑袋轻轻向后磕着墙壁,心想,明儿一定早点来。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监们是怎么了,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里受处罚的太监只有两个,另有一个负责监督他们。田七虽紧赶着来,却晚了一步,让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来后到,于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后半夜。

因为白天睡了会儿,所以田七不怎么困,好容易熬到半夜困倦,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该她打更了。

出门时还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门楼,早就醒了——冻得。

现在打完三更,田七回来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监不熟,怕对方不上心准时叫她,倘若睡误了点,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时候倒霉成什么样。

得了,熬着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迷过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转一圈,等困意被冷风吹散再回来,然后接着犯困,然后接着吹冷风…

那个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过三分,终于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没心思吃饭,蒙上被子倒头便睡。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来时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垫吧,又包了些,带着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着。

…就不信这次你还能比我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