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你在边关,若是遇见撞到眼前的敌人,会怎样?”季昭反问道。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打了。”

“若是对方招架不住,跑了呢?”

“穷追猛打。”

“若是乍逃呢?”

“…”

季昭摇头叹道,“就你这样的还打仗呢。”语气中满含鄙视。

郑少封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确实钻进套儿里了,他辩解道,“打仗的事我正在学。”

“知道你正在学。人蠢一点没关系,别自以为是就好。”季昭说得一本正经,活像是他亲爹。

郑少封不太适应,指着那头的两个人转移话题,“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想引你上当?”

“未必是,也未必不是,总之遇到这种自己送上门的,人难免会多留个心眼。”

郑少封摇头,“聪明人就是麻烦。”

方俊给那神秘人上完了药,季昭和郑少封也坐在了泉水边。季昭从怀里摸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和郑少封二人分吃,方俊觉得这种气氛吃零食不太合适,于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俩人咔嘣咔嘣地嚼着花生米,花生皮被搓得乱飞,又被风吹卷,有不少都落到了某伤员脏兮兮的脸上。方俊算是个厚道人,抖着块破布在伤员脸上扫了几下,都给扫没了。只可惜方大侠武艺高强,手劲儿也天生的大,在他觉得只是轻轻地“扫”,搁在伤员那里就是狠狠地“抽”了,结果伤员被一块破布噼噼啪啪地抽了好几下,脸上终于有血色了。

伤员:“…”他就没遇到过这么奇葩的人,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他自认为十分敬业,本来背了好多遍的词儿,就等着好好发挥呢,结果人家根本一个字儿不问。

可是不说出来他没办法交差啊。伤员忍着金疮药发挥作用时全身的灼烧感、脸上落下花生皮时的瘙痒、被抽脸的疼痛…终于开口了,“多谢几位大侠今日仗义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日几位若是用得到我,我必万死不辞。”

季昭摆了一下手,“不用客气,施恩不图报。你的伤已经稳定了,一会儿我们把你送到附近的村落里,养些日子也能好了。”

伤员有些犹豫,“多谢恩公,只是我…”

“有话直说。”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伤员也挺不好意思的,别人不问,他只好主动说了。

“请讲。”

“我本是一个刺客。八年前,我接了一笔生意,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

季昭听到这里,突然浑身罩上一股冷冽的气势。郑少封见她急得想要起身,连忙按住了她,“先听他说完。”

伤员继续说道,“后来才得知那人本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现在报应来了,当初买凶杀人的主顾,如今又想要灭口,不断派人追杀我。我知道我大概活不长了,但是当初被我杀的那个人何其无辜。”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气息已经紊乱,说到最后轻咳起来,方俊给他喂了些水。

“你杀的人是谁?”季昭问道。

郑少封见她急得浑身发抖,双目染赤,他急忙踢了一下伤员,“快说!”

“我不能说,说了就是连累你们。当年他和他夫人的尸首就被我们藏在附近,我重回辽东也是为了将他们安葬,好歹赎些罪过,怎料仇家竟然追杀到这里。我现在身染重伤,往后是死是活都还未知,大概不能安葬那位无辜的好人。几位恩公侠肝义胆,不知可否帮我这个忙,好歹使他们能够归土,也好早些投胎,不用做孤魂野鬼。”

季昭突然挣开郑少封,一把揪住那伤员的衣服,把他提得上半身离地,“说,你杀的到底是谁?!”

“冷静,冷静。”郑少封把季昭的手指掰开,又把她按了回去。

“我真的不能说,”他有气无力地答道,“说了,你们就会被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追杀,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徒劳。”

连郑少封都猜出几分意思来了,他问道,“那你当初把尸体藏在哪里了?”

“此处往北十里,有一个叫田家屯的地方。田家屯东北方有一座山,入山之后沿着山谷走,走到一个人字形的岔口处向里拐,再走几十步,会看到两座山峰之间的一条河道,顺着河道向上攀爬,爬到最高处时能看到一个山洞。尸体就藏在那山洞里。”

竟然这样复杂。若非知道内情,寻常人定然是找不到了。

对于他这一番话,季昭本能地不愿相信。首先这个人的出现就十分可疑,怎么就那么巧撞到他们面前了呢?其次如果他说的确实是当年之事,那就意味着当年杀她父母的幕后真凶是纪衡。

…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那么她父母的骸骨就能找到了。

她也曾经想过幕后真凶到底是谁,基于陈无庸的目的,最有杀人动机的竟然是纪衡。

不,不可能。纪衡的为人她了解,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季昭眸光一沉,盯着地上的伤员问道,“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他却紧闭双眼,不发一言。

方俊低头扒拉着看了一番,说道,“晕过去了。”

“现在怎么办?”郑少封问道。他觉得心里毛毛的,皇上杀了季先生?这个…

“先去他说的那个地方看看吧。”季昭答道。她就算再不相信,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多少算是一点希望,总要去看一看方罢。

“那他呢?”郑少封又指了指地上晕过去的某人,扔在这里好像不太好?

“在附近找个村子,把他放在村民那里照顾。”

“他要是跑了呢?”

季昭一听,有些犯难。如果这人是个骗子,骗完他们估计就跑了,再找回来也难;若他真的是当年的凶手,更不能轻易放了他。

“我有办法。”方俊说着,在那人的两条小腿上各捏了一下。只听咔擦咔擦地两声骨头断裂声,季昭和郑少封跟着一抖,心说这人也太狠了。

伤员被捏断了腿,疼醒了。

现在,几人面临着新的问题:怎么把断了腿的伤员运回去?

背肯定是不行的了…

季昭和郑少封责怪地看着方俊。方俊犯了这种顾头不顾尾的错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山崖之上,一拨人趴在崖边,远远地观察着这一切。当看到伤员晕过去时,为首之人对身边一人道,“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

对方答道,“是,等他们离开去了山谷,我们便把他救回来?”

“不,我们现在去杀了他。”

“但王爷说…”

“王爷说做戏要做得够逼真。”

那人听到此话,目光染上一丝惊恐,然而已经上了贼船,他现在也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头三个人终于商量出结果来了。方俊找来了一块石板,让伤员两腿放平坐在上面,他和郑少封一起抬着石板走。季昭则举着个大树杈抵着伤员的后背,以防他坐不住向后仰倒。

伤员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一大块冰上,腿疼难忍,后背还被树杈戳着,总之苦不堪言。

几人顺着山崖对面的斜坡向上爬,刚走出崖底,迎面赶上来一群持刀拿棒的蒙面人。这帮人举着武器扑将上来,郑少封和方俊的第一反应都是保护季昭,于是把手中石板一丢,共同护着季昭后退了几步。

那群人却不理会他们,为首一人举着亮如雪片的大刀在伤员颈上砍了一下,鲜血如注,喷出去老远。伤员的脑袋软软地歪下来。

季昭看得头皮发炸,一阵反胃。郑少封也感觉很不好。只方俊镇定如常,全身戒备,时刻准备迎战。

“私人恩怨,与尔等无干,得罪之处见谅!”使刀的人丢下这话,带着其他人扬长而去。

季昭拍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心神。石板上的人早已没了气息,颈上伤口处的血流下来许多,在浅灰色的石板上染了一滩鲜红。他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他不会真的是…在被追杀吧?”郑少封说得犹疑。他总觉得,一个人就算当骗子,也不至于把性命搭进去。

方俊像是想到了什么,一阵沉默。

第102章 额

 季昭来不及等其他人回来,便和郑少封方俊一起出发去了那人所说的地方。走之前她用那死人的血在大石板上留了消息,告诉侍卫们下一次集合的时间地点,并且让他们帮忙把那人葬了。

她并没有说她的去向。

三个人走了十几里路才进了山,幸好目的地并未在山的深处,否则如今雪尚未开化,出入定然有诸多不便。

季昭站在河道下边仰头看,她的心突然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父母就在那里,那个山洞里。

本是千辛万苦找寻的东西,可是此刻,她竟然害怕起来。

如果她真的能找到他们,那就意味着方才那人所言不假。

那么阿衡…

季昭摇了摇头,她不信阿衡会做出这种事。

郑少封撸了一下袖子,因山口处风太大,他又放了下来。他扭头对季昭说道,“我和方俊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不要动。”

“不,”季昭摇头,“我和你们一起。”

郑少封有些担心她。他现在对方才那不可思议的说辞已经有八分信了。不过他也知道季昭的固执,劝是没用的。

于是三人一同顺着河道往上走。前几天此处下了一场小雪,往大地上薄薄地盖了一层,像是美女脸上敷了粉,遮盖了原有的瑕疵。但季昭还是看到角角落落一些未被遮掩住的痕迹,昭示着这里近期有人来过。

大概是猎户之类的吧,她故意这样想着。

有雪的山路甚滑,几人磕磕绊绊地爬上高处,终于看到了那个山洞。山洞外堆着一些树枝,遮遮掩掩的,但树枝旁边仍然留出了足够的供认经过的空间。

方俊把树枝全扒开,他又捡了根粗一些的树枝做了火把,然后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季昭跟上,郑少封断后。

山洞一开始有些狭窄,但越向里越开阔,整个山洞不算深,季昭走了十几步远,便看到洞中的森森白骨。

幽暗的山洞,散乱狰狞的人骨,加上外面山风路过时在洞口形成的鬼哭一般的怪叫…郑少封自认为胆子不小,现在却也是脊背发凉。

季昭两眼发直地走过去,在一具戴着枷锁的遗骨前跪下来。这山洞里潮气大,那腿骨上的铁链已经锈得几乎烂掉。遗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但依稀可辨落满灰尘的上衣正是当年她也曾穿过的囚衣。

这具遗骨的旁边,躺着另外一具,同样戴着枷锁,只是身形略小,骨骼相对细一些,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季昭的目光像是粘了厚重的胶,痴痴迷迷地转向那女子的尸骨。

方俊在周围转了一圈,最终神色黯然,“这几个应是当年我在直言司的弟兄们,”顿了顿,他又说道,“这样看来…”这两具就是季先生与夫人无疑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季昭也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她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具尸骨,一言不发。

郑少封觉得心里毛毛的,“要不…嗯,我们先回去叫人?这么多具遗骨,我们三人又没有工具,也运不完。”他一边走近了一些,一边脑补着自己背着一堆骨头下山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突然,他的脚下“叮当”一声利响,响音撞在洞壁上,反弹放大,在空旷的山洞之内显得格外突兀。

季昭和方俊的注意力都被这一声异响拉了过来。

郑少封奇怪地低头寻找,就着火光,他看到地上有一枚铜质的腰牌,他弯腰把它拾起来,捏着黑色的丝绳摇晃着,“这东西挺眼熟啊。”

方俊接过来看了看,答道,“这是直言司的腰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还用问,”郑少封说着,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几位,“你的弟兄们,不都是直言司的人?”

“不对,这腰牌看起来很新,上面的尘土也少,更没有铜绿之类的东西,应该是出现在这里没几天。”

“咦,那意思是说几天前直言司的人来过这里?”郑少封说到这里就觉得不好了,直言司受皇上直接控制,他们来过这里,岂不是说明皇上早知道此事?他挠了一下后脑勺,问方俊道,“你不也是直言司的吗,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方俊摇头答道,“直言司现在由宋海说了算,许多事情的底细我并不知晓。”

这时,季昭打断他们,对郑少封说道,“我与方俊留在此处,麻烦你下山叫些人过来,把这些尸骨运出去。”

郑少封出去之后,季昭与方俊守着一根火把和一堆白骨,沉默了许久。他们把她父母身上的枷锁都卸下来,把骨头清理干净,摆放好,等待着一会儿来人拿着尸袋运出去。季昭一边做这些,一边喃喃自语,方俊听不懂她的家乡话,只知道她满面悲伤。

做完这些,季昭抱着腿坐在地上发愣。

方俊突然问道,“你现在信了吗?”

“信什么?”

“皇上才是幕后真凶?”

“闭嘴!”季昭的声调陡然变高,说完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些失控,于是垂头说道,“抱歉,我…。”

方俊摇了摇头,利剑一样的双眉拧得更深。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是精心策划的吗?”季昭解释道,“故意出现在我们面前,又故意说了那些事情,然后,刚好这里还有个直言司的腰牌。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偏偏被我们碰见?”

“可这些怎么解释?”方俊指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骨头,“你爹,你娘,我兄弟们,这些不是假的。就算腰牌可以偷,但是这种现场是伪造不出来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撒谎,他又怎么会知道这里?”

季昭无言以对。的确,这也是最令她困惑的地方。她想了一下,争辩道,“就算他知道底细,但也可以故意对我们撒谎。黑的说成白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图什么?他就算是做戏,为什么还要找一群杀手帮着做戏,等他撒完谎就把他砍死?他把命搭进去,就为了骗一骗你?”

这又是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季昭也想不明白,只得答道,“我怎么知道。”

“其实你早就信了,”方俊坐下来,火光映着他古铜色的脸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睛已经不复那万年不变的平和,染上一丝悲伤,他说道,“你刚才没告诉他们咱们去哪里,你怕他们跟皇上透露。你心里已经怀疑皇上了。”

“胡说,你也是直言司的人,我怎么没瞒着你?”

方俊一愣,“我…我不会背叛你。”

季昭不知道话题怎么拐到这里来,她盯着方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

“告诉我。”

“不、不能说。”

“你不是说不会背叛我吗?”

方俊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说道,“前一段时间,我在直言司参与了一系列追杀,宋海有一个名单,名单上的所有人一律灭口,一个不留。”

季昭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没看到过那个名单,宋海对我有顾忌,他不会让我知道那些。一般是他让我杀谁,我便去杀谁。不过我之前杀过的几个人,有两个似曾相识的,就是…曾经与他们交过手,我不是很确定,”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昭一眼,“就是在八年前,那个破庙里。之后我开始怀疑皇上在追杀的正是那些人,今天遇到此事,看来我猜得没错。”

季昭还是不愿相信。她现在说不出辩驳的话,只顾摇头。

方俊很理解她,未婚夫突然变成杀父仇人,哪一个女孩子都难以接受这种事。可是方俊又不忍心看着她被蒙在鼓里、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