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抿着嘴,似乎怕一开口说出什么话来一样,她脸色惨白,只是盯着他:“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这个时代,你还以这样的理由来对待我?”建彰心中积郁万分,终于脱口道:“不错,我确实忘恩负义,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不惜自己的名声相救,可是我担当不起你这样的大恩。”他话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只见她绝望一样看着自己,他面如死灰,却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她的唇角哆嗦着,终于渐渐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凄清的笑:“好,许建彰,好,我竟然看错了你。”她一吸气就呛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来,立时牵到伤口一阵剧痛,透不过气来,兰琴已经进来,瞧着她冷汗涔涔脸憋得通红,连忙扶着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兰琴急得大叫大夫,护士们都急忙进来。乱轰轰的人围上去,许建彰往后退了一步,心乱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还重,怎么也迈不出去,最终还是留在原处。

  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她迷迷糊糊的睡在那里,只是伤心欲绝,隐约听见慕容沣的声音,犹带着怒气:“姓许的人呢?他到底说了什么?”像是兰琴的声音,低低的答了一句什么,静琬听不清楚,只是觉得心中难过到了极点,仿佛有东西堵在那里一样,透不出气来。慕容沣已经发觉她醒了,俯身轻声唤了她一声:“静琬。”

  她心如刀绞,却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他说:“你不要哭,我马上叫人去找许建彰来。”她本来已是强忍,听得他这样一句,眼泪直往上涌,只是极力的忍住,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话,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样,他竟然这样待她,他竟然就这样抛开了她。

  她那样的为了他,为了他连性命都差点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紧的名誉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竟然这样待她,他不过为着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泪在眶中转了又转,终于潸然而下,慕容沣从未见过她流泪,连声说:“你不要哭,你要怎么样,我立时叫人去办。”

  她哽咽着摇头,她什么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没了意义,都成了笑话。她举手拭着眼泪,她不要哭,不能哭。这些年来的执信,原来以为的无坚不摧,竟然轻轻一击,整个世界就轰然倒塌。她这样要强,到头来竟然落到这样的境地。她本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到头来竟由最亲近的人给了她致命一击。沈家平走进来,在慕容沣耳畔悄声说了句话,慕容沣怒道:“上了火车也给我追回来。”

  她心中大恸,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他见她嘴角微瑟,那样子茫然无助若婴儿一般,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心中怜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静琬……”她只是不愿再去回想,他说:“你若是想叫他回来,我怎么样也将他给你找来。”她心中划过一阵剧痛,想起他说过的话来,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的剜入五腑六脏。慕容沣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手上虎口处有握枪磨出的茧,粗糙的硌着她的手。许建彰的手从来温软平和,他的手却带着一种大力的劲道,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唯一他的掌心传来暖意,这暖意如同冬日微芒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的有一丝贪恋。她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另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她不知晓那不安是从何而来,只是伤心的不愿去想,她用力的吸着气,忍着眼泪:“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处北地,本就气侯干燥,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着实罕异。那雨只是如细针,如牛毛,落地无声,风吹起窗帘,却吹入清凉的水气。窗前本来有几株极高大的槐树,开了满树的槐花,风雨狼籍里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淡薄的一点香气夹在雨气里透进来,清冽冷香。

  赵姝凝过来看静琬,因见兰琴坐在小桌子前剥核桃,于是问:“怎么不叫厨房弄这个?”兰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剥了,做核桃莲蓉粥的,六少怕厨房里弄得不干净呢。”

  赵姝凝陪静琬说了两句闲话,静琬转过脸去,看着外面的雨:“还在下雨。”姝凝说:“是啊,下了这两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个样子,叫大帅着了急,还是六哥亲自去南边采办的军粮。”姝凝因见床前搁着一只花篮,里面满满足有几百枝石榴花,红艳如簇簇火炬,开得几乎要燃起来一样,于是说:“这个编绣球最好看了。”兰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编的花篮、绣球,人人都说好看。”姝凝道:“反正是没有事,编一个给尹小姐玩吧。”兰琴于是去取了细铜丝来,又将那火红的石榴,掐了足有百余朵来。

  姝凝坐在床前编起绣球,静琬见她手指灵活,不一会儿红彤彤的花球就簇成了,拿丝线串了穗子,说:“就挂在这床头,好不好?”静琬素来爱这样的热闹颜色,不由微笑:“你这手可真巧。”

  姝凝说:“我是跟姑姑学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极好。”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的太早,那时大帅在外头打仗,六少还小,可是丧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时候最调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长大了一样。我们当时只晓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面的人进来,先叫给大帅发电报,然后一句句的问丧事的规矩,就和大人一样。”静琬随口问:“那时候六少多大了?”姝凝说:“才十二岁,六哥小时候总不肯长个子,大帅老是说他,还没有一枪杆子高。”兰琴笑吟吟的说:“上房里有好多六少小时候的相片,我拿来给小姐瞧瞧。”不等静琬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静琬虽与姝凝不过几日相处,但觉得她人斯文温和,此时看她静静的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着,手里拿了一朵石榴花,却将那火红的花瓣,一瓣瓣揪下来,只纷纷扬扬的落在地毯上。兰琴已经回来了,拿着许多的相片,一张一张摊在床上给她瞧:“这个是原来还在望州的时候,这个是大帅和六少在一块儿,这个是太太与六少……”

  静琬拿起那张相片,大约是慕容沣十来岁的时候拍的,正中坐着位面目清秀的妇人,慕容沣侍立于椅侧,一脸的稚气未脱,明明还是个骄纵的孩子。正犹自出神,忽听外面脚步声,跟着是侍卫行礼的声音,那皮鞋走路的声音她已经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沣回来了。

  他倒是每日都要来看她几趟的,此时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戎装都没有换,走进来才摘下帽子,兰琴忙接了过去,姝凝也站了起来,他先望了望静琬的脸色,笑着说:“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吃过饭了没有?”

  静琬摇了摇头,他说:“我派车去接一位贵客了,这位贵客,你一定很高兴见着。”看床上摊着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觉笑逐颜开:“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俯身拣了张自己幼时的相片端详了一会儿,口中说:“前儿有家报社来访问我,给我拍了两张极好的半身照,回头我拿来给你看看。”静琬笑了一笑,问:“是什么贵客要来?”

  慕容沣心情甚好,说:“这会子不告诉你,回头你见了就知道了。”这才留意到赵姝凝也在这里,于是问:“四太太那边开饭了吗?”姝凝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不知道呢。”顿了顿,说:“我也该回去吃饭了,尹小姐,明天我再过来看你。”静琬知道他们家里的规矩,连长辈的姨娘们都是很敬畏慕容沣的,所以并不挽留她。

  慕容沣打了这么一个哑迷,静琬也并未放在心上,慕容沣又与她说了几句闲话,外面的人就进来通报说:“六少,尹老先生已经到了。”

  静琬又惊又喜,恍如梦境一般,只见听差引着一个人进来,果然正是尹楚樊,静琬叫了一声:“爸爸。”那眼泪盈然欲落,尹楚樊抢上几步来握着她的手,眼中泪光闪动:“静琬,你怎么样,我和你妈妈急得都要疯了。”她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又是高兴,又是歉疚,虽然满眶热泪,可是强自笑道:“爸爸……我……我还好。”

  

  第13章

  第13章

  十三、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

  他们父女相见,自然有许多话讲。别来种种情形,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静琬本来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亲担心,只略略一谈就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来了,你走后你妈就病了,我只得在家里耽搁了好几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严,昨天才进到城里。”静琬听说母亲病了,越发忧心内疚:“妈怎么了?要不要紧?”尹楚樊板着脸说:“反正你想急死我们两个,你还问什么?我走时她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记挂着你。我昨天在城里问遍了大小旅馆,都没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吓死我和你妈才甘心吗?”静琬心中难过,叫了声:“爸爸……”尹楚樊本来甚为生气,可是见着女儿之后,马上就心软下来,况且女儿愁病之态,更叫人心生怜爱。所以他虽然板起脸来,可是并不忍心大加斥责,只说:“后来去拜会了余师长,才知道你在这里养病,你怎么好这样叨扰六少?”

  他说到这里,不由抬起头来,望了慕容沣一眼,慕容沣倒是极为客气,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见外,尹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斗胆留了尹小姐在这里养病。”尹楚樊本来满腹疑惑,此时方觉稍解,哦了一声。静琬说了这许久的话,微觉疲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攥着父亲的手,只是不愿意放开。

  静琬见父亲到来,自然觉得精神上好起来。她本来年轻,又有名医良药,复元起来十分顺利。尹楚樊每日陪着女儿,见她渐渐好起来,一颗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来亦是乾平颇有名望的巨贾,与承军中不少人物都有往来。尹楚樊此番来承州,诸多旧相识自不免盛情相邀欲尽地主之谊,静琬伤势渐愈,他才抽出功夫来去应酬。

  这天慕容沣公事稍少,中午就回来了,他每天一回家,总是先去看静琬。静琬本来有午睡的习惯,慕容沣刚走到房外,兰琴正好走出来,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进房里去。四下里窗帘都沉沉垂着,帘角坠着绒绒的小球,在风中微微漾起,屋子里静得连她轻浅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见,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扬,倒似孕着一缕笑意。他怕惊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静气,见到如此甜谧的睡容,却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子去。静琬伤后睡浅,他进来时,虽然是轻手轻脚,但是衣声窸窣,她朦胧就听见了,隐约闻见清凉的薄荷烟草的气息,便知道是谁,不知为何,一时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俯下身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脸上,她的唇上已经有了红润的颜色,不像前阵子那样惨白,这红润如此诱人,仿佛是世间最大的诱惑。如此之近,触手可及,他慢慢的更接近些,静琬心中怦怦乱跳,本能般欲睁开眼来,就在此时他的气息却渐渐离远,终于只是伸出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百味陈杂。她甚少如此烦乱,可是总觉得心底深处隐隐不安,只是不愿去深想,只装作刚刚醒来,慢慢睁开眼来。

  慕容沣见她醒了,不由微觉内疚:“吵醒你了?”屋子里光线晦暗,他还没有换衣服,一身的戎装,腰带与肩章都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色,可是他的目光温和如斯。她摇了摇头,他笑着说:“既然醒了,我带你去瞧好东西。”

  他总是想了千方百计博她一笑,她此时只是懒怠动弹,说:“下午再瞧吧。”他本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时只是耐着性子哄她:“就在这院子里不远,他们费了偌大的气力才拾掇出来,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就是现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竟是一间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面都是玻璃墙,天花板亦是大块的玻璃,静琬瞧着架上搁的一盆盆兰花,不禁屏息静气,好半晌才道指着面前的花道:“这个竟然是天丽,如何得来的?据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没有一盆这种兰花。”慕容沣但笑不语,静琬环顾四周,那样多琳琅满目的珍稀名品,每一本都是价值连城,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慕容沣道:“你上次说过,花中兰为君子,最令你所爱,所以我就派人去四处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虽名贵,慕容沣权倾一方,花重金买了来也不算难事。难得的是自己随口一句话,他就费尽心机的布置出来。一直以来,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伤后,更是温存体贴。这样出色的男子,这样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觉微微一动,过了许久,怅然道:“这么多名贵的品种,这个兰花房自然是天下无双,可是这每一本兰花都十分娇弱,北地气侯不宜,只怕是养不活的。”

  慕容沣道:“我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够养活这些兰花。”他本来气质英武,但此时目光温柔如水,直如能将人溺毙一般,她转开了脸去,怔怔望着那本举世无双的天丽,便如同未曾听到他所说的话一般。慕容沣见她望着花出神,亦不言语,两个人立在兰花丛中,只是默然。

  尹楚樊此来承州,本只是想带女儿回家,后来听说静琬与许建彰闹翻,亦只以为是小儿女口角,一时意气。后来见着慕容沣的情形,才隐约猜到了两分,他在承军中的几位旧相识,此番又格外客气,这才知道静琬与慕容沣相交已久,行迹亲密,竟是尽人皆知。他心中气恼,一早醒来,就又去看望女儿,那里本是极大的套间,这样的清晨,外间屋子里就站着数名听差,见了他都恭敬的问好,早有人替他推开房门,隐约只听见慕容沣的笑声。

  原来慕容沣这天一早就过来了,对静琬说:“有样东西送给你。”将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的走上前来,手里却拎着一只笼子。静琬见那笼子里睡着一只大猫,正拿爪子扒着那铁齿,呜咽有声,极是憨态可爱。她不由笑道:“好大一只猫。”

  慕容沣笑着接过笼子去,说:“就知道你会当成猫……”见她伸手欲摸,忙道:“小心,虽是没满月的幼虎,咬着也会疼的。”静琬吓了一跳,旋即笑道:“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老虎,真是好玩。”那幼虎在笼子里呲着牙,不住的呜咽,过了一会儿,伸出舌头来舔着笼子。静琬终究忍不住,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摸它绒绒的毛皮,慕容沣突然嘿得一声,吓得她将手又一缩,才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他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将他肘弯一推:“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坏。”

  慕容沣含笑正欲答话,一抬头看到尹楚樊正走进来,于是很客气的叫了声:“尹老先生。”静琬笑着叫了声:“爸爸。”慕容沣就对静琬说:“我还有公事,回头再来看你吧。”又对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必见外,只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后,尹楚樊坐在那里,就摸出烟斗来,因为听护士说过这里不能吸烟,所以只是习惯性的含在口中,静琬瞧着那幼虎在笼中伸长了爪子,去挠那地毯上的花纹,嗤啦啦的作响。尹楚樊望着那幼虎出了一会儿神,将烟斗在桌上磕了一磕,静琬于是叫了声:“爸爸……”尹楚樊叹了口气,说:“孩子,齐大非偶。”

  静琬虽然很大方,可是听到父亲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到底脸上搁不住,微微一红,勉强笑道:“爸爸你想到哪里去了。”尹楚樊说道:“等你伤好些,我们还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与建彰只是有些误会。你们是订过婚的,我们与许家,也是相交多年,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生谈一谈。”

  静琬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父亲这样说,只是觉得十分生气,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说道:“怎么连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间,不过是共过患难,只是他待我特别客气,我也没有法子。”尹楚樊咬着烟斗,说:“你打小就聪明,我就不信你没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气,他待你特别客气,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别不客气。”静琬本性十分好强,嘴角一沉,赌气道:“爸爸,那你等着看吧,我反正并没有那层意思,或者他误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这念头就是了。”

  她既然说得这样绝决,尹楚樊便不再追问。静琬果然一意的寻着机会,只是并没有恰当的时机。这天赵姝凝过来看她,两个人说些家常话。赵姝凝因见床前小几上搁着一把西洋镶宝小手枪,于是说:“听六哥说,这种枪是国外特别订做的,而且就订了那么一对,很贵重呢。”这枪本是事变之前,慕容沣与车票一起送给静琬的,她本来是取出来打算还给慕容沣,此时听赵姝凝说原来是一对中的一枝,心下微觉尴尬,更夹着一丝微妙的异样,随口岔开话说:“六少的枪法很好。”

  赵姝凝眼底瞬间明亮,说道:“六哥的枪法,还是大帅亲自教的。六哥从小就极为好强,我记得六七岁的时候,大帅问他长大后想不想当团长,谁知六哥说,他长大了才不干团长呢,大帅问他那长大了干什么,六哥头一扬就答:‘当治国平天下。’后来大帅一直得意非凡,连夸六哥有志气。”

  静琬见她言语之间,无限钦佩,见静琬凝望自己,面上一红,垂下头去,说:“我就是这样罗嗦,一点小事也絮絮叨叨讲上半晌,只怕尹小姐听了不耐烦。”静琬道:“不,我很爱听呢。”又问:“赵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长。”赵姝凝说:“我比六哥小一岁零四个月。”静琬笑盈盈的说:“我与六少是结拜的兄妹,那么我叫一声姐姐,姐姐不要嫌弃我。”赵姝凝“啊”了一声:“原来你与六哥是结拜的兄妹,我还以为……”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静琬有什么不明白,只是装作糊涂:“我年轻糊涂胆大,反正高攀了六少这个大哥,姐姐与六少是中表至亲,那么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赵姝凝听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嘴头既甜,心思又灵巧,如何不喜欢。两个人越见亲密起来,此后赵姝凝就常常来陪她解闷。

  这天余师长请了尹楚樊去吃饭,慕容沣每天临睡前却总是要来看一看她的,只是他晚上常常开会到很晚,回来时她总已经睡着了,今天因为散会的早一点,静琬还没有休息,他笑着说:“今天总算见着你了,前天昨天我来时你都睡着了。”

  静琬叫兰琴:“去替六少拿宵夜来。”兰琴果然拿小盘捧了一碗面来,慕容沣见是鸡丝细面,宽汤清油,清香扑人,不由笑道:“劳驾,可真是多谢了。”兰琴笑嘻嘻的道:“尹小姐老早叫厨房预备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过来时面又糊了。”慕容沣接过筷子,兰琴悄无声息就退出去了,慕容沣胃口甚好,慢慢吃着面,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静琬含笑道:“我问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细心,大哥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姝凝姐姐都牢牢记着。”慕容沣神色微变,不由自主一筷子面就停在了嘴边,静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说,只笑着问:“你怎么不吃了?”

  慕容沣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了?”静琬见他虽是笑着,眼里却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着叫了声:“大哥。”话音犹未落,慕容沣已经将筷子一掼,那双筷子上端本有细细的银链子相联,只听啪一声银链子断了,一枝筷子斜斜的飞出去,另一枝落在地上,那碗中的汤水都震得溅了出来,他的眼睛如能噬人,只是咄咄的逼视着她:“尹静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将话说明白了,我不当你的劳什子大哥,我喜欢你,那一枪差点要了你的命,也差点要了我的命,我那时就下了决心,只要你活过来,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恼我恨我,我也再所不惜!”

  静琬不防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见他眼中一片灼热,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一样,她本来坐在床畔,他却伸手就抓住她的肩头,她大惊失色,霸道而温热的双唇已经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挣扎,牵动胸前伤口一阵巨痛,情不自禁“啊”了一声,他却趁机攻城掠地,辗转吸吮她唇齿间的甘芳。她怕到了极处,伸手去推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他的气息霸道的夺去她的呼吸,她无力的攀附在他的臂弯里,指尖划过他的颈中,他吃痛之下终于松开手来。

  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着,她本来是胆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像是慌乱到了极点,只是轻轻喘着气。他却低低叫了一声:“静琬。”她微扬着脸,他的目光滚烫一样热烈,他的声音却压抑而暗哑:“静琬,我希望你能够留在我身边。承颖只怕就快要开战了,我不能让你走,更不能和你隔着烽火连天。”

  静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这种感觉令她战栗,唇上犹有他的气息,这气息如此霸道而热烈,如同点燃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她竟然不敢去想,只是恍惚的找最不相干的话来问:“为什么要打仗?”

  他的眼里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来:“这一仗再所难免,承颖对峙多年,绝非长久之策。我近年来早作打算,唯有平定这江北十六省,然后再与南方的姜双喜、李重年一决胜负,这四分五裂的天下,总应该有个了局。”

  静琬骇然望着他:“你真是疯了。北方有俄国人虎视眈眈,而颖军这些年来与承军旗鼓相当,你若以倾巢兵力南下,以博一胜,那么北线兵力尽空,如何能够防守?若是南北同时用兵,如何能有半分胜算?”

  慕容沣凝视她半晌,忽然在她鬓旁轻轻一吻,静琬一时怔仲,竟没有闪避。他微笑望着她,说:“我可不是疯了?才会这样发狂一样喜欢着你。戎马倥偬是男人的事,本不该对你说,可是, 我要叫天下人都看着,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么样的抱负。静琬,我要给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

 

第14章

  十四、谁唱阳关第四声

  

  外面细微的一点声响,静琬有些恍惚的转过脸去,是下雨了。雨很快的下大起来,打在树木的枝叶间漱漱有声。本来是初夏季节,可是因为这雨声,总叫人想到深秋,一丝凉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来。

  她想到小时候,不过七八岁,家里还住着老宅子,夏天里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后院里,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沟,满院子的水,她拖着他在院子里淌水玩。浑身淋得湿透了,就像两只小水鸡,可是那样的快活,只会咯咯的笑。最后奶娘寻来,又急又怒,方才将他们拎回上房,父亲动了大气,随手拿了鸡毛掸子就要揍她,建彰吓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时调皮,不关妹妹的事。”

  小时候他总是叫她妹妹,回护她,偷偷的替她写大字,因为她不爱写毛笔,可是每日要临帖交差,他在家里替她写了好些张,让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与她的笔迹几可乱真。

  不知几时,他不叫她妹妹了,是进了学校吧?她念女校,外国人办的,学校里的同学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贵。小小一点年纪,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时髦、比新衣,她总是顶尖出色的一个,样样都要比旁人强。留洋之后一位顶要好的女同学给她写信,那位女同学与内阁总理的公子订婚。虽似是有意无意,字里行间,总有炫耀。她隐约生过气,可是一想,建彰温和体贴,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沣见她只是出神,于是走过去关窗子,说:“夜里风大,你伤才好些,别受了凉。”回过头来望住她,冲她微微一笑。

  她心里乱到了极点,想到那日在兰花房里,他所说的话。自己当时竟然微有所动,她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阵牵痛。自从相识以来,慕容沣便如同一支响箭,打乱了她全部的节拍,她原以为的人生顺理成章,和建彰相爱,结婚,生子,后半生的安稳闲逸,一辈子就这样了。

  但他不同,他訇然为她打开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绮光流离,还有太多的变数与惊险。那样咄咄逼人,熠熠生辉,又生气勃勃,便如最大的诱惑刺激着她。他说:“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世上有几个男子,可以对着心爱的女子如此表白?她并不贪恋荣华富贵,可是她贪恋这种新鲜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来。只是内心深处一点惶恐的念头,总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将话都说明白了,这恐惧却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乱的思绪里清理着,渐渐理出头绪,那种害怕变成一种冰冷,深入脏腑的冰冷,她知道无法再自欺下去,她一直以来隐在心底里的疑问,她不能再硬作忽视了。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说:“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的告诉我,你曾经对建彰做过什么?”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经预知,脸上是一种复杂难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闪,他的嘴角往上一扬,说道:“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问。”她的心里冷到了极处,他的话语漠然:“我什么也没对他做过,我不过叫他明白厉害关系,静琬,他不够爱你,起码他不肯为了你,放弃在承州的生意,放弃金钱利益。”

  静琬只觉得无以伦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还是失望他这样坦白的说出来,眼里只是一种绝望样的神气:“果然,你这样卑鄙。”他的心抽搐起来,他并不是怒,而是一种自己都难以清晰分辨的伤痛:“卑鄙?我也只是叫他自己选,不能说是我卑鄙。静琬,这个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争取的。他连争都不会争,如何能够保护你?他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暗哑的火苗:“你以强权迫他,他还能怎么样选?”

  他攥住她的手:“静琬,我爱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爱你。这不是我用手段,我只是将事实摆出来给他看着。”她淡然道:“你不能以爱我做借口,解释你的巧取豪夺。”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怒火:“巧取豪夺?原来你是这样想着的。尹静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沣,我若是巧取豪夺,姓许的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夺,就不会敬你爱你,到现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头。我自问二十余年来,从未对人用过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面前来,我待你如何,原以为你是清楚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他脸上的肌肉扭曲,那样子可怖可惧,一双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样。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静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将心一横,脸一扬大声说:“因为我不爱你。”

  这句话清清楚楚,他浑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着她,就像是做梦一样,他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低声说:“你不爱我?”她心里像沸着一锅水,无数的气泡涌上来,不知为何就要迸裂开来一样,她硬生生压下去,像是对自己说一样,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我不爱你。”他的手心冰冷,骨节僵硬的捏着,那手劲像是突然失了控制,她的手上受了剧痛,可是她心里更乱,像是一锅沸水全倾了出来,灼痛之后是一种麻木的痹意,明明知道麻痹过后,会有怎么样的入髓之痛,只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的将手抽回来,一分一分的抽回来,她转过脸去,说:“六少,请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沣往后退了一步,说:“我就知道你会怨我,可是我不过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他口口声声说爱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马上就弃你而去。静琬,你还不懂得吗?”

  她心里空空的,是一种比难过还要难受的滋味,仿佛谁将心掏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种生硬的东西来,她本能的抗拒这种生硬,她仰起脸来,脸上缓缓绽开笑颜:“六少,你说的对,你不过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己,难道六少可以为了静琬,放弃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时怔仲,过了许久,才叫了一声:“静琬。”她继续说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责于人,难道六少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吗?”

  他的心揪起来,她的神色冷淡而疏离,这疏离令他心底深处翻出痛来,他从来不曾觉得这样无措,二十余年的人生,没有什么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还有更好的等待着他。他有雄心万丈,他俯瞰着这世上一切,可是唯有这一刻,叫他清晰的感到正在失去,这失去令他无措,他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听在人耳里,只是添了一种莫名的烦乱,她微垂着脸,耳下一对坠子,沙沙的打在她的衣领上,灯光下小小两点黑影,摇曳的投在她姜汁黄色绮云缎的旗袍上,绮云缎这种衣料本来极是轻薄软滑,灯下泛着冷冷的一种莹白光,他想起适才将她搂在怀中时,缎子冰冷的贴在他的手臂上,唯有她是灼热的,令人生了一种迷乱的狂喜,如同飞蛾扑向火。

  可是现在只有缎子的凉意留在他的臂膀上,这凉意慢慢就流到心里去了,在那里迸发出无可抑制的绞痛来。他是明明知道已经只余了失落,她的耳坠还在那里摇着,仿佛一颗不安静的心,摇得他也心神俱乱,无法去细想,只是本能的知道,再不能逼着她了。

  这一年承州水气充沛,五月里下了数场暴雨,到了旧历六月,连承江都涨起水来,江水泛着豆绿色,浑浊而急促的卷着涡漩,起伏的浪头仿佛无数匹不安分的野马,嘶叫狂奔,似乎随时都要溢过江堤,漫向堤后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来,何叙安打着伞,高一脚低一脚在堤上走着,泥泞混着浊水,一直溅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远远瞧见数十柄大伞,簇拥着人正往堤坡下观望指点,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喘吁吁的赶过去:“六少!”

  虽然左右执着大伞,可是因为风势太大,慕容沣的衣袖还是被雨濡湿,见着他来,脸上神色瞧不出什么,只问:“怎么样?”只见他身边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务处的几名官员,他不便多说,含糊道:“对方已经答应了,但是条件……六少回去,我再详细向六少报告。”

  慕容沣眉头微微一扬,转过脸去望着浊浪滔滔的江水,这承江流出承州,经江州、铭州数省,就并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称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余下是颖军控制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则是鱼米富庶天下的无尽湖山。雨下得极大,江面上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连对面江岸都看不到,他叫过水务处的人来:“如今汛情凶急,我只有一句话,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职官员,只吓得连声应喏。慕容沣也并不理睬,只说:“回去。”

  慕容沣本来自大汛初起以来,每日总要亲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军府中,先去换湿衣裳。何叙安便在花厅里等着,看到沈家平在走廊里,他与沈家平本来就是熟不拘礼的玩闹惯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余,适才在外又没有机会交谈,此时便将他的肩一拍,说:“嘿,老沈,什么事绷着脸,瞧你这苦愁眉脸的样子。”沈家平将嘴一努,脸冲着楼上一扬,何叙安本来是个很机灵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是说六少怎么像是不痛快,在车上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那一位怎么了?”

  沈家平嗐了一声,说:“你出差去了一个来月,当然不知道。说来也奇怪,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有一天就突然闹了别扭,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里去住了,两个人见了面,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爷子又在中间打断,眼瞧着尹小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爷子前几天就定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车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叙安想了想,问:“那六少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沈家平犹豫了一下,说:“既然让她走,大约是打算就此罢了吧。”正在这个时候,只见上房里的一名听差走出来叫人备车,说:“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车站呢。”

  沈家平听说慕容沣要亲自去送,连忙去安排卫戍事宜,不一会儿,慕容沣果然下楼来,已经换了便衣,瞧见了他,便叫着他的字说:“叙安,等我回来再说。”何叙安答应了一声,只见上房里听差拎着些箱笼行李,先去放到车上去,而慕容沣负手站在大厅里,却望着门外的大雨出神。

  静琬虽然下了决心,可是要走的时候,心里还是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触来。她自从那日以后,总是回避与慕容沣单独相处,而慕容沣也并不相逼,每次见着面,他也只是一种怅然的神色望着她。叫她不由自主觉得一种慌乱,她本来性格是很明快的,只想着快刀斩乱麻,所以伤势一好得差不多,便决定马上与父亲回乾平去。

  外面的雨还是下得如瓢泼一般,因为雨势太大,汽车放慢了速度驶在街上,街上有着不少积水,汽车驶过去便如船样劈出波浪,哗哗的溅开去。雨下得那样大,街上连黄包车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廖廖。慕容沣尊敬尹楚樊,一定请他与静琬坐了后座,自己坐了倒座,在这样狭小的车厢里,他又坐在静琬的对面,静琬心中乱到了极点,只好转过脸去看街景,两旁的街市一晃而过,就如同她到承州来后的日子,从眼前一掠而过,只有杂沓混乱的灰影,迷离而不清。

  等到了车站里,沈家平的人早将站台戒备好了,慕容沣一直送他们上了包厢。他们订了两个特包,静琬十分害怕他说出什么话来,所以进了父亲的包厢里,就坐在那里,并不回自己的包厢。沈家平送上些水果点心,说:“这是六少吩咐给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预备的。”

  尹楚樊连连道:“不敢当。”慕容沣说:“老先生何必如此见外,以后有机会,还请老先生往承州来,让沛林略尽地主之谊。”他们两个说着客气话,静琬坐在沙发上,只是望着车窗外的站台,那站台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岗哨,虽是在倾盆大雨中,衣衫尽湿也如同钉子般一动不动,这样整肃的军容,令人不觉生了敬意。慕容宸素来治军严谨,到慕容沣手中,依旧是军纪严明,所以承军向来颇具威名。她想着他的那句话:“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心中只是划过异样一缕痛楚。他的雄心万里,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时自己再见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样一种情形。

  或者隔着十年二十年的烟尘,她亦只能在一侧仰望他的人生罢了。

  终于到了快要开车的时刻,慕容沣望了她一望,那目光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是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告辞下车去了。她从车窗里看见,他站在站台上,沈家平执伞替他挡着雨,他身后都是岗哨,大雨如注,哗哗的如同千万条绳索,抽打着地面。火车微微一阵摇晃,开始缓缓的向前滑动。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沈家平附耳对他说着什么,他也只是恍若未闻,只是仰面瞧着她。她本来想从车窗前退开,可是不知为何失了力气,动弹不得,竟连移开目光都不能,隔着玻璃与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她茫然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温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过头去。尹楚樊爱怜的叫了声:“孩子。”火车已经在加速,她转回脸,他的身影已经在往后退去,越退越快,越来越远。那些岗哨与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过了一会儿,火车转过弯道,连站台也看不见了,天地间只余了苍茫的一片雨气。

  第15章

  第15章

  十五、且把罗带,试绾同心

  静琬本来重伤初愈,路上劳顿极是辛苦,她怕父亲担心,强撑着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咬牙忍着。等终于回到乾平,下车之时,已经只余了一种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极处,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担着心,等到从火车上下来,才长长舒了口气,说:“终于到家了。”

  站台上熙攘的人声,她此去承州不过数月,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好像这世界皆是隔了一层,头昏沉沉,强打精神下车,脚踏到实地上,心里却还是一种虚妄的飘浮,没有根底。他们早拍了电报,家里的汽车夫一直接到他们,也才松了口气似的,眉开眼笑说:“老爷,大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门呢。”

  静琬只觉得得软弱到了极处,也累到了极处,坐在汽车上,只想着快快回家,等到了家里,忽然就像有了力气,从车上一下来,疾步往客厅里一路奔去:“妈!妈!”尹太太已经迎出来,她扑到母亲的怀里,像个小孩子,哇得就哭出声来。尹太太搂着她,她只是号啕大哭,似乎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心一股脑的哭出来。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抱着母亲的胳膊,就像抱着最后一根浮木,除了哭只是哭。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尹太太拍着她的背,像哄着小孩子一样,她精疲力竭的抽泣着说:“妈,我错了。”尹太太含泪道:“孩子,下次可不要这样吓唬妈妈,妈妈可只有你。”她的眼泪不可抑止的流出来,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妈,我也只有你。”

  她这一晚睡得极踏实,人是累到了,心里也只是倦意,总归是回到家中,沉沉的睡了一晚,竟然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睡到中午才起来吃了午饭,尹楚樊离开乾平已久,一回来就去忙着生意了。尹太太陪着女儿,怎么也瞧不够似的,不外乎问她在承州的种种情形。她怕母亲担心,只拣些不相干的话说,母女二人正絮絮的说着话,忽然吴妈进来说:“太太,小姐,许少爷来了。”

  静琬只觉得心里一跳,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尹太太已经说:“快,快叫他进来。”静琬坐在那里没有动弹,许建彰今日穿着长衫,人倒似瘦下去许多,神色也很憔悴,远远就对尹太太行了个礼:“伯母。”尹太太说:“快坐,我去给你们装点心碟子。”她起身便走,静琬嘴角微微一动,想叫母亲留下来,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许建彰远远望着她,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半间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遥远起来,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他微低着头,静琬侧着脸,窗上是墨绿金丝绒的窗帘,帘楣上垂着华丽的金色流苏,风吹过来,一点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阳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里却只有黯然。

  她心里只是错综复杂的感觉,像是怜悯,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种不能去深想的被动,迫得她透不过气来。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是沙哑的:“静琬,对不起。”她没有作声,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持着她,她的指尖无意识的刮着沙发上的绒面,细而软的绒毛,微痒温热。隔了很久,他又说:“我今天来,只是向你陪罪,我对不起你,可是那样的情形下,我也没有旁的办法。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也知道你并不想瞧见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来,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风很大,吹得窗帘飘飘拂拂,静琬想到慕容沣的卧室里,也是大幅的西式窗帘,窗帘下面坠着绒绒的小球,她无事时立在窗前,总爱去揪那些小球,绒绒的刷着掌心,一点微痒。她悚然一惊,仿佛惊诧自己怎么会突然回想起这个。她以为承州是自己的噩梦,一辈子也不愿去想起了。她有点迷乱的抬起眼睛,建彰正望着她,眼里只有悔恨与痛楚。她神色有点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说:“我并不怪你。”

  他站在那里不动弹,声音依旧轻微:“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有些自欺欺人的扭过头去:“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他又叫了一声:“静琬。”她说:“是我自己不好,怎么能够怪你。”他的脸色苍白的可怕,虽然她离他这样近,可是又如此的遥不可及。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自己立刻又后悔了,静静的站在那里,只是有几分悲哀的望着他。他想起她小时候闯了祸,或是受了什么委屈,都是这个样子,心下一软,仿佛有温软的泪要涌上来,只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来,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会发了狂。她是回来了,她是要过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扑入他的怀抱里去,就像是害怕某样未知的东西。她要他的安稳,要他给她一贯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烟草香气,可是没有那种夹杂其间极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会害怕,她仰起脸来,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也含着眼泪,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与他的过往,可是只是绝望的固执。她一定要和原来一样,她一定要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他紧紧搂着她,仿佛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没有想到轻易可以获得她的原谅,她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软弱得像是没有了任何气力。他心里隐约有丝害怕,害怕这一切来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样。他以为她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了,可是她现在就在他怀里。他紧紧搂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存在,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僵,或者因为仍旧在生他的气,他叹息着吻在她的发上:“静琬……对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个地方又在隐隐作痛,她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只是自己应该有的安逸人生。他必会尽其所能的对她好,她也会,对他好,然后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经硬生生搅乱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间,暑热甚酷,静琬虽然贪睡,但夏日昼长,十点多钟的样子,已经是艳阳高照,满院的花木扶疏,郁郁葱葱,她起的既迟,就没有吃早饭,拿了块蛋糕,一边吃,一边就看今天的西文报纸。报纸上还在分析承颖在郑家屯的冲突,说道两军的布防与实力,外国政府从中斡旋……她看到“承军”二字,就不觉生了一种烦躁,将报纸扔开到一旁,尹太太见她看报纸,于是问:“报上说什么,是要打仗了吗?”

  她说:“还不是那几句话,那个外国的军事分析家说,虽然局势十分紧张,但估计近期不会打起来。”尹太太说:“那就好,一打仗总是兵荒马乱,叫人心里不安。”又说:“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园,怎么到现在还不出门?”

  静琬看了看钟,说:“是去明明轩吃大菜,反正公园隔几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园一样了,还有什么意思。”明明轩是乾山公园内的一间西餐馆子,十分的有名,静琬一直喜欢那里的桃子冻,所以建彰与她久不久就要约在明明轩。

  她十一点才出门去,到了公园里,已经是快十二点钟了。这天是礼拜天,一间明明轩里差不多是满座。因为是熟客,西崽满面笑容的迎上来,说:“尹小姐来啦,许少爷早就在那边等着呢。”

  因为来吃西餐,所以许建彰也换了西服,正中午的阳光猛烈,彩色拼花玻璃的长窗,漏进一扇扇五颜六色的光斑,有一块淡黄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脸上,他不觉微微眯起眼睛,他额上乌黑的发线笔直,那笑容温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觉得温软安逸,含笑问:“等了许久了吗?”他说:“也才刚到一会儿。”

  刚上了菜不大一会儿,忽然外面一大阵喧哗声嚷进来,餐厅里本来有俄国乐队在那里演奏,那喧哗声连音乐声都打乱了,有人在大声的说着什么,还有人在连声发问,许多客人都情不自禁的张望,西崽匆匆的走过,静琬叫住他问:“出什么事了?”

  那西崽说:“报馆刚刚传来消息,承军宣战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就像是呆了一样。她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过脸去看许建彰,他的眼中掠过一缕悲戚,可是极快就被一种从容给掩盖了过去。他的声音也像是很平静:“看来要乱上一阵了。”静琬也渐渐的回过神来,若无其事的说:“承颖总有四五年没打过仗了吧。”他们两个人,尽管说着话,可是静琬手里拿着叉子,将刚上的一份薄饼,一点点全铲得零零碎碎。

  旁边一桌的人大声在议论局势,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过来,一个说:“慕容沣此举不智,承军本就势劣,绝占不了便宜去。”另一个说:“颖军刚胜了安国军,士气正高,若不是外国政府居中调停,早就在月前对承军的挑衅宣战了。”还有一人却持着异议:“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沣与俄国人刚签了条约,回头就对颖宣战,这中间定然还有蹊跷。”他们七嘴八舌,讲个不休,静琬本来不想听,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样,嗖嗖的往耳里钻。她心情烦乱,不知不觉就叹了口气。

  许建彰忽然叫了她一声:“静琬。”她抬起眼来看他,他的脸色还是那种从容的安详,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台布上,流光飞舞,迷离如绮,微微摇曳的影,是窗前的树被风吹过。餐厅里本来装有许多的吊扇,此时缓缓转着,巨大的扇片如同桨,慢慢搅动着凝固的空气。她有一种预知的战栗,挺括的餐巾让手心里的汗濡湿,绵软而柔韧。他的神色还是那样子,仿佛小时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说:“我们结婚吧。”

  头顶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声,四面都是轻轻的笑语声,远处有蝉,声嘶力竭。她并不觉得热,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贴在身上。心里只有一种慌,像是小时候醒过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妈妈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静悄悄的,墙上挂钟滴嗒滴嗒的走着。只余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心慌得厉害。

  耳中嘈杂的人声,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俄语,这种生硬带弹舌的语调,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发现是那个俄国乐队的指挥。乐队重新奏起曲子来,《souvenirs d\\\'enfance》,很清晰的钢琴声,嘣咚蹦咚每一个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里敲着。她听到自己很清楚的声音说:“好吧。”

  订婚礼的一切都是预备好了的,上次因为建彰出了事而耽搁,此时重新布置起来,也不算费事。婚姻大事,虽然现在是新式的社会,可是不免还是依着旧俗,两家都置办聘礼与嫁妆。

  静琬从来不知道结婚有这么多的事,父母虽然替她操持着,但许多东西还得她自己去挑验。这天一早建彰就亲自开了车,两个人去大安洋行看钻戒。

  本来洋行里顾客就很少,尤其是这样的早上,他们两个一路走进去,店堂里只有几个印度伙计在那里,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将各色的钻石拿出来给他们看,又说:“如果看不上,我们这里还有裸钻,可以订做戒托。”因为是结婚所用的东西,所以静琬格外郑重,放出眼光来挑选取,那些戒指都是些寻常的样子,选了半晌,并没有特别合意的。伙计们就又拿了裸钻出来给他们看,那些钻石都托在黑丝绒底子上,闪闪烁烁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伙计见是大主顾,所以特别巴结,说:“我们这里有一颗极好的金丝燕,黄钻本来就罕见,这一颗三克拉的黄钻,更是罕见。”一面说,一面就将一只小小的桃形盒子取出来,打开来给他们看。

  静琬看到那颗金丝燕的钻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沣曾经送她的那只手镯,密密匝匝的镶了金钢钻,那样流光溢彩的光芒,几乎连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脸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建彰已经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间就记起,她受伤之后,自己初去见她。她手上笼着一只三四寸阔的镯子,镶着金丝燕的钻石,灯光下映如星辉闪烁,耀眼极了。自己当时只顾着担心她的伤势,并没有多想,可是现在一回忆起来,那只镯子的光芒似乎犹在人眉宇间闪烁。

  他想起去年刚回国时,她从英文杂志上看到外国的一位王妃戴着那种钻石镯子,很是赞叹。但这种价值连城的稀世珠宝,富商巨沽亦等闲不能,他望着那金丝燕流转的钻石光芒,心直直的往下坠去,心底深处漫卷起寒意来,虽然时值酷暑,但是手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静琬微笑对他说:“我倒不喜欢这种黄钻,看着黯黯的,没有寻常钻石出色。”他也就对着她笑了一笑,静琬眼尖,突然发现那伙计手里还有一只盒子,于是问:“这个也是黄钻吗?”那伙计道:“这个是粉红钻,前几天有一位主顾看上,因为嫌镶得不好,改了样子重镶,已经付了定金。”静琬哦了一声,伙计已经打开来给他们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只钻石,镶嵌得十分精致,静琬一见就觉得十分喜欢。

  建彰见她喜欢,于是叫伙计取过来,她戴在指上一试,不大不小,伙计笑道:“小姐的手指纤长,所以戴这种样式最好看了。”静琬越看也越是喜欢,建彰说:“既然是人家订了的,那么我们照这个样子再订一枚吧。”

  那伙计陪笑道:“您也知道,这粉红钻如今是有价无市。如今的火油钻、粉红钻都是稀罕极了,据我们所知,这国内粉红钻的货紧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们拍电报给总行,从国外发货过来,就是麻烦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说:“定金不成问题,只是时间要多久呢?”那伙计答:“原本可以从铁路进来,现在承颖开战了,得从海上随邮轮过来,快的话,三个月钻石就到了。”

  静琬一听,不由大失所望,他们的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建彰忙问:“不能再快了吗?”那伙计将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静琬说:“那就算了吧,我再选一个现成的就是了。”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红钻一点淡淡的红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样,剔透光亮,叫人总移不开目光去。建彰见她恋恋不舍,忍不住问那伙计:“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伙计一抬头,说:“真巧,订这个戒指的人来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