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雄飞以为自己言辞犀利铿锵,震慑住了他,心里倒是隐隐又有些不忍。起身坐到叶雪山身边,他伸出一只大巴掌,把叶雪山的双手一起攥了住。

叶雪山转头望向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实在是很嫌我,那我就把昨天的话收回。”

顾雄飞一点头:“哦,不用我了,要换人了?”

叶雪山低下头去,又叹一声:“我身边也没什么有本事的人,能换谁去?只好是不做这笔生意了。”

顾雄飞饶有兴味的继续问道:“怎么?不想赚钱了?”

叶雪山把脸扭开,无言良久。顾雄飞静等片刻,忽然怀疑他是要哭。抬手揽住他的肩膀,顾雄飞正要探头去看他的面孔,不想他这时骤然作了回答,声音很低,有一点哑:“穷命,混一天算一天吧。”

顾雄飞听闻此言,不禁有点后悔。私生弟弟不会永远都是没心没肺的少年,人长大了,自然要脸;自己由着性子对他讽刺谩骂,也是不对。

叶雪山随他搂着,心中十分气苦。他认为交易就是交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仅此而已,何必还要加上许多侮辱?由此可见,人真是穷不得的,人一旦穷,就算没有穷到旁人身上,可是单凭一身穷气,也会招骂。

顾雄飞越来越觉得自己降服不住叶雪山,想让对方在自己怀里乖成小猫小狗,只在夜里才能办到。

叶雪山仿佛是要靠着黑暗遮羞,不但不肯开灯,而且缩在角落里,连床都不肯上。顾雄飞拖他拽他,他就瑟瑟发抖的反抗,仿佛惊骇已极。

顾雄飞不想在欢爱之前大动干戈,只好全依着他。为了事后能够抱着他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顾雄飞咬牙切齿的发了狠。而叶雪山在几近疯狂的冲击中,就觉周身血流迅速加快,皮肤上面宛如过了电,汗毛噼噼啪啪的直竖起来。忽然仰头吸了一口凉气,他随即紧闭双眼垂下头去,把一切陌生的感受都随着那一口气长长呼了出去。

双手打着颤扶住墙壁,他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水,越是挣扎越要下沉,其实沉下去也没什么的,随波逐流也许更惬意;但他就是不情愿。

事毕之后,顾雄飞如愿以偿,把他抱到怀里摩挲不止。叶雪山虽然是个气若游丝的模样,然而却还清醒,一丝两气的问他:“你说要帮忙,可是什么时候帮呢?”

顾雄飞低下头来,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看他:“怎么?急着赶我回北京去?”

说完这话,他在叶雪山的脸上亲了一口。然而叶雪山毫无情趣,单是“唉”了一声:“我是和别人合作嘛!我不急,别人还要急,况且我都许下大愿了,你总不能拖着让我下不来台。”

顾雄飞捻着他的柔软耳垂,感觉叶雪山木头木脑的,连句凑趣的话都不会讲:“行啊,那我明天就走。不过你也给我记住,不许你打着我的名义在外面吹牛揽事!”

叶雪山听闻此言,心中一喜,暗想:“谢天谢地,他终于要滚了!”

第14章 鸿运当头

顾雄飞上午一走,叶雪山中午就恢复了生机。正好连下了两日的小雨,天气如今是又晴朗又凉爽,他换上一身薄而笔挺的崭新西装,轻松愉快的给宋家小姐打去了电话,询问公债事宜。

一番甜言蜜语过后,两人相约共进晚餐。欢欢喜喜的挂断电话,叶雪山靠墙站了片刻,心想自己的运气可能是来了,宋家小姐拖延着没有将公债即刻出手,结果这两日里涨了许多。等到顾雄飞那里当真行动起来了,自己这边再拿出现金也不迟。

当晚他和宋家小姐在国民饭店见了面,甜甜蜜蜜的吃饱喝足之后,又互相挽着前去跳舞。结果在灯红酒绿的露天舞场里,他被陈美情迎面堵了个正着。

陈美情穿着袒胸露乳的西式短裙,脚下踏着高跟银皮鞋,照理也就算得上是美人了,可是毕竟过了少女年华,和同样盛装的宋家小姐一比较,就略略的输了几分。她自己也隐隐的有些知觉,故而尽管旁人不说什么,她自己却像是恼羞成怒了似的,昂着头去看叶雪山:“啊哟,叶少爷,有日子没见你出来玩了,还以为你发愤图强、要上进了呢!”

叶雪山不肯得罪她,所以微笑着一歪头:“发愤图强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还不至于要避着人去做。实不相瞒,是大家兄到我那里住了几日,他为人古板严厉,我自然也要肃穆起来。”

说到这里,他对着陈美情使了个眼色:“等下我要请你跳两支舞,你可万万不要拒绝。”

陈美情一挑眉毛:“拒绝,又怎么样呢?”

叶雪山朗然笑道:“纵是拒绝,我也不会承认。”

话到这里,宋家小姐就不是很高兴了,拉着叶雪山要去跳舞。而陈美情本来要走,然而身不由己,还是就近坐了下来,要了一杯橘子汁慢慢的喝。

几支曲子过后,叶雪山果然抛下宋家小姐,和陈美情成了一对。叶雪山松松的拥抱着她,口中低声笑问:“你不高兴了吗?”

陈美情自认没有爱上他,可是心头一阵阵的火起,想掐死他。板着脸跳完这一支舞,她一转身走回位子坐下,也不理人。叶雪山随着坐在一旁,一边喝着凉啤酒,一边还要逗她说话,可是她面赛铁板,就是不肯缓和。

叶雪山这两天在顾雄飞面前看了无数脸色,听了无数恶语,几乎痛苦的快要落下心病;如今好话说了一车,他见陈美情依旧是凶神恶煞,便忽然感觉一阵腻歪。没滋没味的闭了嘴,他也不言语了。

双方沉默了片刻,陈美情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的望着舞场,嘴里一动一动的,仿佛是在嚼口香糖。

陈美情有点心软,勉强绷着架子,想要彻底降服住他;然而又过了三五分钟,叶雪山站起身来,也没找宋家小姐,也没向她告别,低着头就走了。

于是局势立刻逆转,陈美情有些惶恐,觉得自己是得罪了叶雪山。

叶雪山没少从陈美情身上占便宜,所以把她当成与众不同的老相好。老相好总想整治独占他,这当然是不行,于是他抓住机会,发动了反攻。

一个礼拜之后,陈美情和他言归于好,从此再也不敢拿乔,还买了几色衣料送上门去哄他。叶雪山看了她这举动,心中暗笑,表面上则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让对方探出自己的虚实。

与此同时,他卖掉公债凑了四万块钱,当真是同金鹤亭合作起来了。

四万块钱已经可以算作一笔巨款,况且是跟着金鹤亭的资金一起走,越发保险。烟土一出热河,正好就进了顾师驻地。顾雄飞一声令下,沿途队伍立刻变成保镖,全副武装的护送烟土南下。及至烟土进入天津到了金鹤亭手中,反倒有了危险,因为真有那不怕死的剽悍之徒,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去明抢。

明抢这种事情,是杜绝不了的,所以金鹤亭很是淡定,并不在乎。烟土转手一卖,立刻就有钱来;金鹤亭问叶雪山:“你是要支票,还是要现大洋?”

叶雪山没有看着银元过瘾的爱好,所以当即答道:“支票就好,方便!”

金鹤亭刷刷点点的开了支票,满面春风的递给了他,又很用力的拍他肩膀:“老弟,好啊,看来我们真是合作对了!”

叶雪山美滋滋的任他拍着,因为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的赚到了钱,故而低头看着支票上的巨额数目,越看越乐,真真正正是心花怒放了。

叶雪山没想到钱这东西说来就来,竟然比什么都快;得意之余他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承认了顾雄飞的本事与功劳。同样的生意若是交到旁人手中,恐怕还没等离开热河,就连人带货全被抢光了,可这样凶险的难题放在顾雄飞那里,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见在羽翼丰满之前,自己还是离不得顾雄飞这棵大树。

他本不是个会经济生活的人,往日对待金钱,向来是有一个花两个,没钱还要借贷来花;如今当真发了横财,却是既未庆祝也未声张。压着满心欢喜回到家中,他独自上楼回了卧室。站在床前出神良久,末了他张开双臂,“扑通”一声合身向前拍到了大床上。

然后他软软的呻吟了一声,侧脸对着窗外傻笑起来,哈哈哈呵呵呵,是长长的一大串。忽然活鱼似的一跃而起,他转身跑去了走廊尽头的小书房里。

书房柜中放着他娘的灵位,打开柜门就能看到。叶雪山没有找到香烛,所以只在灵位之前跪下拜了几拜,又从怀里摸出存折,双手送到灵位前面。

“娘。”他望着灵位,低声说道:“你在天上放心吧,儿子饿不死了。”

长长的又叹了一口气,他低下头,心情复杂的笑了一下。他随母姓,他的娘嫁人之前是叶姑娘,嫁人之后是叶太太,仿佛是自己陪着自己过了一辈子,没有名分也没有伴侣,连夫家的姓氏都不能冠。对于她的悲伤与欢喜,希望与失望,叶雪山几乎就是唯一的观众。她实在不是个好母亲,不发神经的时候只会带着儿子四处游荡,不是看戏就是打牌,导致儿子小小年纪就精通了吃喝玩乐。她是有一点疯,可是完全不傻,所以临死的时候就很放心不下,想要拜托顾老爷子管教照顾儿子,可当时顾老爷子又不在。于是她后悔了,抓着儿子的手挣出声音:“学好……你要学好……”

叶雪山只会哭,一边哭一边点头,其实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好”。几年之后才明白过来,但是玩得刹不住闸,无意真去学好。

如此过了几周,热河那边来了一批新货,叶雪山自然跟着又发一笔大财。烟土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可是一旦做上手了,利益也不是一般的生意可以相比。叶雪山上次刚刚尝到甜头,这回的胃口就有所增长,竟然赚得意犹未尽。于是这日他带上一样精挑细选的体面礼物,登上火车往北京去了。

第15章 力争上游

叶雪山坐了一路火车,几乎在车厢里热死;千辛万苦的到达了顾宅,进门之后却是得知顾雄飞上礼拜离开北京,到北戴河避暑去了。

盛夏时节出门避暑,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叶雪山站在大太阳下怔了片刻,承认自己的确是来的草率——他总觉得顾雄飞是一尊佛,镇在北京永远不动,所以说来就来,提前连个招呼都没打。

叶雪山上楼进了客房,犹犹豫豫的不知是住上一晚再走,还是即刻转身去赶下午的火车。伸手拉开抽屉,他翻出了自己上次用剩的美丽信笺;抽出一张摊在桌上,他迟疑着坐下来拿起钢笔,慢慢的给顾雄飞写出了一封短信。

他那一笔字还算可以入目,文采则是完全谈不上。放下钢笔折起信笺,他低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扁扁的锦缎盒子。盒子里面放着一只摩凡陀手表,是他送给顾雄飞的谢礼。虽然他们之间全是交易,不过想让交易稳固,就得向这关系里面注入人情。况且按他的心意,他很想把这场交易转化为合作——顾雄飞提供保护,得到佣金,不也是挺好的?

他是个很会靠浪漫挣饭吃的人,不过非常不愿意把这手段施加到长兄身上。兄弟就是兄弟,尽管顾雄飞并不屑于做他的大哥,但是血缘摆在那里,顾雄飞不承认也得承认。在顾雄飞面前,他至多只能露出一个屁股,饶是如此,还觉得像是被人扒了皮,藏在黑暗里都还不够。

叶雪山没有在信笺上洒香水,直接将其放入手表盒子。出门进了顾雄飞的卧室,他把盒子塞到了枕头下面。

顾雄飞的大床上铺了弹簧垫子,一按便软软的陷下多深。叶雪山眼看外面骄阳似火,自然不便立刻出门回家,所以干脆扭开屋角的电风扇,又按电铃叫来仆人,要了一杯汽水,一盘子点心。关了房门脱了皮鞋,他舒舒服服的躺上床去,喝一口汽水咬一口点心,惬意的简直无法言喻,心中同时又有一点窃喜,认为顾雄飞不在也好。顾雄飞一旦露面,少不得要出言损他,这也罢了,更要命的是动手动脚,总想摸他。大热天的,摸什么呢?况且就算天气不热,叶雪山对他的粗手粗脚也是敬而远之。

叶雪山在顾雄飞的大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又吃了顿丰盛晚饭。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地上暑气渐渐消散,他趁着凉快,赶夜里的火车回天津去了。

他是凌晨时分到站,而在他下火车的三小时后,顾雄飞也到了北京。

顾雄飞和段巡阅使家的大少爷,沈将军家的三少爷结伴同去北戴河,就住在段家的海滨别墅里面。不料一个礼拜都没住满,他自己却是先回了来。

不回不行了,他在海边打着赤膊捉螃蟹,满身满脸全被晒伤,夜里周身疼得火烧火燎,皮肤也干巴巴的黑成了碳色。其实他并不缺螃蟹吃,无非是要那一点沙滩上的情趣而已,结果落得这般下场,只好苦不堪言的提前回家休养。他像黑面神似的进了家门,立刻就有仆人迎上前来,陪着笑容说道:“哟,大爷怎么提前回来了?昨天叶少爷过来了,见您不在,就赶着夜里火车又回了天津。早知如此,留他住上一夜就好了。”

顾雄飞略略来了一点兴趣:“他来干什么?”

仆人笑道:“叶少爷没说啊。”

顾雄飞不再多问,径自上楼回房要换衣裳。高高大大的站在床边,他正要脱下外面单褂,可是眼角余光瞥出去,他忽然发现自己枕边露出了方方正正的盒子一角。当即敞着前襟弯下腰去,他掏出那只手表盒子,同时发现床上全是点心渣子。

从点心渣子细看下去,他又发现床上也存留着坐卧痕迹。敢在他的床上吃吃喝喝的人,除了叶雪山又能有谁?

顾雄飞没生气,反倒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转身坐下来打开盒盖,他先不急着看表,而是展开了上层信笺。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大白话,简直让人没有回味的余地,并且夹杂了一个错别字。可是顾雄飞反复读了好几遍,觉得叶雪山有意思,写出来的信也挺有意思——像小孩子一样,赚了点钱还专门过来告诉自己,并且把话说得磕磕绊绊,语无伦次。

顾雄飞很闲——凭着他的地位,对下早已无须事必躬亲,唯一的正途便是力争上游;然而上峰段巡阅使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称段巡阅使为伯父。关系既是这样的密切,他索性连溜须拍马的功夫都省略掉了。

他心猿意马的戴上了手表,想要去天津看望叶雪山。然而一夜过后,他开始脱皮。

脱皮,一层一层的脱,从面孔到手臂,从前胸到后背,乱糟糟的全是干燥白皮。这个德行显然是根本不能见人,于是他被自己的皮困在了家中。

如此直过了小半个月,他的皮肤才重新恢复了洁净光泽,不过依旧黑得厉害,关了灯会找不到他的人。好在他一直都是条人高马大的壮汉,如今再加上一层黑,也算不得什么大变化。

自我感觉良好的上了火车,他心想叶雪山这回发了小财,不知道要轻狂成什么样子,如果实在闹得不堪,自己少不得还要教训他几句。哪知待他真到了叶公馆,却是进门扑了个空。叫来仆人一问,仆人很笃定的告诉他:“我们少爷刚刚开了一家公司,现在这个时候,肯定是忙正事去了。”

顾雄飞大吃一惊:“什么?他开了公司?”

叶家的仆人素来都像游魂一样,除了洒扫之外,基本不大出现;顾雄飞无法相信游魂的回答,然而此刻游魂连连点头,是确定无疑的态度:“没错,真是开了一家公司,就在日租界。”

正当此时,一辆汽车刹在院外,却是叶雪山回来了。

顾雄飞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就见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锦云葛长袍,因为步履匆匆,所以一路走得飘飘然,一阵风似的就进了来。两人迎面相见,互相都是先一愣,再一笑,随即同时问道:“怎么黑了?”

此言一出,因为太过统一,所以又是个乐子。顾雄飞自然是黑,叶雪山这几日顶着太阳四处奔波,也失去了充当小白脸的资格。笑过之后,顾雄飞背过双手,慢条斯理的说道:“刚从北戴河回来,顺便来看看你。”

叶雪山笑道:“多谢大哥惦记着我。”

顾雄飞不置可否的坐了下来,然后又问:“听说你开了一家公司?”

叶雪山一边让仆人端冰镇西瓜上来,一边在旁边陪着坐了下去:“叫名是公司,其实只租了一间办公室,招了两个伙计,闹着玩罢了。”

这时仆人用大瓷盘子送来西瓜,叶雪山探头过去细瞧了一番,最后从中拿起一块最好的,欠身送到顾雄飞手中。顾雄飞接过西瓜咬了一口,接着问道:“你都做些什么生意?”

叶雪山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好说,有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比如现在日租界里鸦片烟不犯私,我就姑且做些烟土买卖。”

顾雄飞忽然起了疑惑:“你不是和人合作吗?怎么现在又要单干?”

叶雪山答道:“合作归合作,合作的同时,也可以单干一点事业。我这些年一直是不成器,如今醒悟,大概也不算晚,只是一切都不懂,大哥以后多提点我吧。”

顾雄飞听了他这一番正经的话,心里却是不大高兴,硬邦邦的回了一句:“原来只是提点,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要我投资!”

然后他沉下了一张黑脸——叶雪山不上进的时候,他看不惯;叶雪山上进了,他更难受。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说不清楚,总而言之,他不希望对方改变。

第16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叶雪山客客气气的陪着顾雄飞聊闲天。顾雄飞描绘了北戴河的气候风光,因见叶雪山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很向往似的,便开口问道:“你想不想去?如果想的话,我带你去,正好还能借到别墅住。”

叶雪山立刻笑了:“大哥不是刚回来吗?”

顾雄飞沉着一张黑脸:“废话,我还不知道我是刚回来?我是问你要不要去!”

叶雪山本来就没打算去,见了他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越发不能去了:“多谢大哥的好意,今年就算了吧。明年要是大哥还去,我再跟着你出门玩一趟。”

顾雄飞吃了一肚子凉西瓜,这时就要起身去撒尿:“随你的便!”

待他离开客厅之后,叶雪山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什么东西,人话都不会讲一句!”

等到顾雄飞尿完回来了,叶雪山一派诚恳的改换了话题:“我的本领,和大哥没法比,往后少不得还要麻烦大哥,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大哥多多提携我,我将来若是真能有了一点小出息,也一定报答大哥的恩情。”

他这番话,乃是发自真心。然而顾雄飞心中已经提前对他存了一个恶劣印象,故而此刻嗤之以鼻,怀疑他是甜言蜜语的想敲自己竹杠:“少对我乱开空头支票,我不吃你这一套!”

叶雪山沉默片刻,末了向后一靠,也带了气:“好,我不说了。我肯好说,你不肯好听,我有什么办法?”

顾雄飞对他是骂习惯了,知道骂了他也没事,所以格外肆无忌惮。如今他一冷了脸色,顾雄飞反倒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从茶几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他慢吞吞的给自己点了火。深吸一口呼出笔直烟雾,顾雄飞在心里自问:“他生气了?”

然后他向叶雪山瞥了一眼,叶雪山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正在转动手上钻戒;顾雄飞收回目光,心里又想:“这个混账东西,居然还挺有脾气——可是我也没说什么呀!”

一口一口的吸完香烟,他若有所思的把烟头摁熄在了西瓜皮上,随即转向叶雪山,毫无预兆的露出了笑容。欠身伸手一拍对方的膝盖,他拿出老大哥的口吻,一团和气的说道:“好啦好啦,我又没有坏心,你跟我耍什么少爷脾气?晚上请你吃饭,你说个地方吧,想去哪里?”

叶雪山心里对他真是一丝好感都没有了,可是和饭菜又没有仇,只好勉勉强强的答道:“利顺德。”

顾雄飞点头微笑:“好,就利顺德。”

这话说完,他的巴掌还拍在叶雪山的腿上。合拢手指捏了一把,他发现叶雪山好像是瘦了,大概是对那间破公司真上了心,这些天没少跑路。

叶雪山总想和顾雄飞建立起兄弟感情,一来顾雄飞实在值得结交,二来他没亲人,顾雄飞再不得人心,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每次与顾雄飞分离久了,这种念头就会变得强烈;然而双方见面之后谈不过三五分钟,他必定会打消念头——不但打消念头,而且怀恨在心,简直想要狠狠的报复对方。

他在利顺德内饱餐一顿,吃得热了,左边额角现出指顶大的一点粉红,是一处很不显眼的伤疤。顾雄飞记起了伤疤的由来,不由得一眼接一眼的看他,又对他微微一举酒杯。叶雪山一言不发,随着他喝了一口白兰地。

叶雪山的酒量有限,而且周身本来就很燥热。不知不觉的喝了一大杯白兰地后,他更是变得面红耳赤,鬓角短发都被汗水打湿了。顾雄飞看他热气腾腾的发昏,就专为他要了一盘刨冰。

刨冰吃进肚子里,让叶雪山的身体暂时降了温度。和顾雄飞并肩出门坐上汽车,他是越舒服越不够,索性开了车窗狂吹了一路疾风。喝了酒的人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自然越发醉得厉害;幸而顾雄飞神智清明,而且身壮力不亏,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扶上了楼去。

叶雪山东倒西歪的进了卧室,忽然猛的一扭肩膀,然后转身张开双臂,摸摸索索的抱住了屋角的衣帽架。顾雄飞莫名其妙,还要拉他,结果就听他含含混混的说道:“别缠着我……否则我可上树去了……”

说完这话,他抬脚就往衣帽架上蹬去,当然只是蹬了个空。顾雄飞明白过来,啼笑皆非:“糊涂东西,这是树吗?”

叶雪山闭了眼睛,侧脸贴向架子上的一件西装上衣。上衣是柔软而温凉的,大概让他觉出了惬意,于是就很缠绵的蹭来蹭去,蹭得脸蛋粉扑扑红彤彤。

顾雄飞歪着脑袋看出了神,不由自主的想要亲他一下。哪知叶雪山醉归醉,感觉却是依旧灵敏,未等他把嘴唇凑上来,就立刻扭头给了他一个后脑勺。顾雄飞觉出了趣味,干脆拉扯起了他的衣裳;叶雪山烦得要命,背过一只手乱挡乱拂,又不住的发出恐吓:“我上树去了……别碰我,我真要上树了……”

他这样醉醺醺的冒傻气,反倒让顾雄飞心生怜爱,不舍得对他用强。忽然心生一计,他走去关闭了房内电灯。

屋子骤然陷入黑暗。这回叶雪山果然是不再闹了,然而依旧抱着“树”不松手。顾雄飞慢慢的为他掀起长袍解开腰带,他也没有反抗。

如今再做此事,顾雄飞也勉强可算是轻车熟路了。他照例先是徐徐而入,然后渐渐由缓而急,总是尽量小心,不愿伤了叶雪山的身体。叶雪山素来是一声不吭的,今晚大概是因为喝多了酒,起初虽然沉默,后来居然有了反应,随着顾雄飞的撞击一声一声的哼。顾雄飞暗觉惊奇,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然而搂腰的手偶然向下一摸,隔着层层衣裳,却是隐隐有了坚硬触感。他不假思索的向下一抓,叶雪山立刻就急促的发出了呻吟。

顾雄飞怔了一下,随即就像受了某种刺激一样,忽然就心花怒放的亢奋了。暂停动作探过头去,他压低声音问叶雪山:“舒服吗?”

叶雪山侧脸贴上衣裳,闭着眼睛微微一点头,神情是一种昏昏沉沉的认真:“嗯。”

顾雄飞不能相信,又问了一遍:“舒服吗?”

夜色之中,叶雪山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响起来,傻傻的,乖乖的,让人联想起他偶然发出的傻笑:“嗯。”

顾雄飞急促的喘了一口气,一把将叶雪山和衣帽架一起环抱到了胸前。粗壮的手臂越勒越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起了旺盛的食欲,想把叶雪山揉碎了活吞了!

顾雄飞没有真吞了叶雪山,翌日上午叶雪山醒过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的被他搂在怀中,却是颇想活吞了他。

他真的愤怒了,仿佛是被顾雄飞趁机扒了皮,心肝脾肺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下床找了洁净衣裤匆匆套上,他站在床前盯着顾雄飞发狠,狠到最后却又泄了气,因为他既骂不过顾雄飞,更打不过顾雄飞;纵是分争起来,其中原因也说不出口。

叶雪山把穿好的衣裳又脱了,坐在浴缸里一边洗澡,一边赌气,因为顾雄飞犯了他的忌讳,扒光了他最后一层体面。

他越想越恨得慌,怒火无从排遣,索性右手攥了拳头,水淋淋的击向墙壁。一声闷响过后,他险些当场惨叫出声。苦不堪言的左手握了右手,他承认自己也是够傻的。

叶雪山实在是不愿继续面对顾雄飞,所以洗漱过后便出了门,直到下午方回。这时他已经消了怒气,然而和顾雄飞交谈了三言两语之后,他察觉出了异常——顾雄飞一直在看着他笑。

笑得意味深长,笑得意犹未尽,叶雪山完全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弯腰从果盘里拿起一只圆滚滚的黄杏,他狐疑的咬了小小一口:“大哥,你笑什么?”

顾雄飞一耸肩膀,笑而不语。

叶雪山看他虽然笑得很怪,但是不能算坏,忽然想起昨夜事情,他把余下半只黄杏塞进嘴里,鼓着面颊不再说话。

他安静了,顾雄飞反倒有了话讲,声音不高,是很温柔的语气:“你那身上既没伤疤也没胎记,怎么就一直不许我看?”

叶雪山木然的咀嚼着黄杏,决定从今往后打消妄想,再也不同顾雄飞讲什么感情了!

第17章 有朝一日

叶雪山忽然很想念吴碧城。

顾雄飞已经连住了三天,并且尚未显出要走的意向。他被对方缠得心力交瘁,很想从朋友那里得些安慰,然而朋友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唯有吴碧城是个天真的,实心实意只是要和他好,除了“好”之外,别的一概不索求。

然而他此刻找不到吴碧城,吴碧城随着他的大姐一家去欧洲度暑假,刚刚启程不久。临走之前他得了一笔丰厚的零用,还特地跑来要分给叶雪山一半。叶雪山没要,因为手头已然宽裕,无须再对傻小子揩油了。

顾雄飞前去叶雪山的小公司里转了一圈。办公室位于一座三层洋房的二楼,很是宽敞明亮,一般的办公用品也都具备,大写字台上面盖着一层玻璃板,洁净得可以映出人影。两个小伙计,一个十八,一个十七,都穿得整齐利落,工作类似看门狗,仰着小白脸露着小白牙,每天美滋滋的笑迎八方客。可惜门前冷落,小伙计们即便笑得好看,没有观众也是白搭。

顾雄飞是夏装打扮,半袖衬衫浆得雪白挺硬,越发衬得面孔手臂都黝黑。单手插进裤兜里,他在办公室内昂首挺胸的走了一圈,末了一个转身,居高临下的问叶雪山:“你布置了这么一间屋子,就算是公司了?”

叶雪山本来也没打算在办公室里做出多大的事业,无非是想借个公司的名头,名正言顺的做烟土生意罢了。陪着笑容一点头,他低声答道:“我早说是闹着玩,大哥还不相信。”

顾雄飞一皱眉头,哭笑不得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了下来。随便拉开抽屉一瞧,他从里面拿出一张精美的彩色名片,上面印着公司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叶雪山总经理”等字样。

叶雪山面无表情的倚着窗台站立,知道自家大哥永远不懂得尊重自己隐私。顾雄飞捏着名片端详半天,末了抬头看他,黑脸上带着坏笑:“叶总经理?”

顾雄飞只是觉得叶雪山这名片印的大言不惭,所以想和他开个玩笑;可是叶雪山听在耳中,就纯粹全是讥讽。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他简直快要笑不出来,声音都哑了:“印着玩的,让大哥见笑了。”

名片上面洒了香水,顾雄飞轻轻的嗅着,感觉气味很是淡雅宜人:“我对你的生意可是没少帮忙,下次印名片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再加上‘顾雄飞副总经理’的字样呢?”

叶雪山穿着长袍,衣袖略长了些许,双手垂下去,躲在里面攥了拳头。他生平第一次想要做些事业出来,没想到落在顾雄飞眼里,却只是个笑话。

顾雄飞觉得这张名片十分可爱,让人联想起小孩子过家家,于是顺手将其塞进了胸前口袋。手按写字台站了起来,他高高大大的晃到了叶雪山面前,开口说道:“办公室太热了,叶总经理,我们还是走吧。”

叶雪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摇头一笑:“我说不必来,你非要来。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热了一身大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