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干那事了?”他漠然的自问,可又懒得开动脑筋去回忆。后背起了痒痒的感觉,是顾雄飞半躺半坐的侧过身来,正在抚摸他的伤疤。他不回头,单是婴儿吮奶似的吸食着鸦片。

绞拧着的胃肠渐渐松弛开来,疼痛也缓缓平息下去了。他其实还没有彻底过瘾,但是后脑勺察觉到了顾雄飞的注视,就莫名的不想再吸。逐样收起烟具放回箱子,他翻身向后望去,却是很意外的看到了顾雄飞的胸膛。

凌晨时分,天光未明,房内全靠着一盏小小壁灯照明,灯罩下面是两个核桃大的小灯泡,还坏了一个。余下一个所发出的光芒,不比一盏油灯更亮。深浅阴影渲染了顾雄飞一身的腱子肉,胸膛更是宽阔结实的像一堵墙。叶雪山愣了一下,凭空生出一种碰壁的感觉。

直勾勾的盯着顾雄飞的胸膛,叶雪山的头脑空白了良久。在他的幼年时代,顾老爷子还不是老爷子时,就曾有过这么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雄壮身材。

顾雄飞身上全是顾老爷子的影子,肩宽背阔人高马大。叶雪山第一次看到顾雄飞时,心里就满满的全是喜欢。他以为爹是善待自己的,大哥和爹这么像,一定也会对自己好。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大哥是大哥,爹是爹。

叶雪山凝视着顾雄飞的胸膛,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堵墙,直到顾雄飞伸手向下抬起他的一条腿,把他扶起来跨坐到了自己身上。

倚靠床头坐稳当了,顾雄飞拽过羽绒被子裹住了叶雪山,又在蓬松柔软的棉被中握住了他的手:“好些了吗?”

叶雪山垂下了头:“以后别这么干了,毕竟是兄弟,这样不好。”

顾雄飞沉默了片刻,把他的手拽了出来:“我不承认我们是兄弟。”

叶雪山抬眼看他:“就为了床上这点事吗?还是你觉得我来历不明,不够资格?”

顾雄飞早就不再去想他的来历和资格了,但也不只是为了床上这点事。怎么解释才合适呢?说不清楚。我爱你?也不好,多么肉麻的三个字,他不是谈情说爱的人,别想逼他说出什么罗曼蒂克的矫情话。

于是顾雄飞想不出答案,也忘记了回答。把叶雪山的手送到唇边,他低下头轻轻的吻,用牙齿一点一点的咬。手指是秀气修长的,皮肤也细嫩柔软;所以他咬得小心翼翼,像是逗弄,像是吓唬。

叶雪山怔怔的看着他咬,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的手很好吃。顾雄飞也出了神,最后忽然反应过来,不由得对着叶雪山一笑。

然后双手握住叶雪山的肩膀,顾雄飞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喜欢你醉。你醉了,会和我玩,会和我闹,会像只猴子似的和我淘气。”

叶雪山听了这话,隐隐的有些难为情。挣扎着想要躺回去:“不说了,睡吧。”

顾雄飞一松手,心想猴子没有大闹,警报解除,自己也可以安心补一觉了。

叶雪山在顾宅住了下去,终日好吃好喝,心满意足,只是不再碰酒。顾雄飞恨不得捏着脖子灌他一气,但又不能真的动手,因为叶雪山今非昔比,已经是惹不起了。

新年期间,两人都是无所事事。相对无言的坐久了,渐渐也能有些闲话可聊。叶雪山告诉顾雄飞,说是家里的黄狗捡了一只黄猫。顾雄飞对于猫猫狗狗毫无兴趣,可叶雪山既然将其当成新鲜事说出来了,就只好勉为其难的装出惊讶模样。叶雪山看着他,就见他那表情之僵硬,堪比黄二爷的笑脸。

叶雪山慢吞吞的说完猫狗,顾雄飞搜索枯肠,开始讲述军舰的格局。叶雪山含笑听着,视野一阵一阵的模糊,强撑着不闭眼睛,因为闭了眼睛就能立刻睡过去。

一小时后,两人真是头脚颠倒着入睡了。因为入睡之时都是情不自禁、强撑不住,所以姿态简直堪称扭曲,叶雪山侧身躺着,整张面孔全都埋在了顾雄飞的下腹,两条腿向前伸去,则是夹着顾雄飞的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叶雪山悠悠醒转,就觉脸上硌了东西,硬邦邦的还挺热。糊里糊涂的抬手摸去,他隔着裤子抓住了顾雄飞的命根子。抓住之后打了个哈欠,他又睡着了。

这回睡得很乱,一个接一个的做梦,末了和林子森又吵起来,他气极了,发了疯似的冲上前去。梦里打得激烈,现实中他也是从头到脚一起紧张用力,双腿蜷起来紧夹了顾雄飞的脖子,手上忽然狠狠的一攥,又一拧!

顾雄飞当即大吼一声,眼睛还没睁开,先一脚把叶雪山踢飞了。

这一觉睡得正是两败俱伤,肉体上的疼痛放在一旁,首先精神上就都受到了极大惊吓。顾雄飞拖着两条腿走路,下身肿痛难言,仿佛吊了一团火炭;叶雪山佝偻着腰坐在地板上,前胸挨了一脚,后背撞到了墙上。

叶雪山自然是不占理,顾雄飞踢出一脚之后,有理也成了没理。两人这回成了难兄难弟,凑在一起又没了话。

末了,还是顾雄飞拉过他的手,这回用力咬了一口:“爪子挺有劲啊!”

叶雪山讪讪的凑近了,拉开他的裤腰往里看:“你没事吧?”

顾雄飞抬手搂住了他:“你看呢?”

叶雪山伸手进去,拨弄着细瞧:“要不要去医院?”

顾雄飞笑道:“没脸去,医生要是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叶雪山收回手,倒是很有主意:“那你留在家里,我先去医院问问,看看有没有专治这个伤的特效药。”

顾雄飞抬手揽了他的肩膀:“你起得来吗?”

不等叶雪山回答,他笑着把人搂到了胸前:“你歇着吧,当我是纸糊的,碰一下就坏了?别担心,很快就好了,根本不用去医院。”

叶雪山抬手捂住胸口痛处:“真的?你别逞强!”

顾雄飞抬起了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的低头看他:“不信,晚上我们试试?”

叶雪山一正脸色,虽然还直不起腰,但气势是做足了:“我们是兄弟。”

顾雄飞一点头,然后答道:“我不承认。”

叶雪山一皱眉毛,还有话要说,不过转念一想,说了也白说,就不说了。

两人混到正月十五,一起恢复了健康。叶雪山不可能无限制的住下去,顾雄飞也要去见沈将军,所以两人就共同上了火车,同路前往天津。

两人占据了一间包厢。叶雪山上车之后就开始吃,嘴里总有东西可嚼。顾雄飞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插进裤兜,站在窗前向外眺望。香烟吸到一半,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叶雪山把今天的晨报摊在床上,正在一边咀嚼一边阅读。

“哎。”他没头没脑的开了口:“你还记不记恨我了?”

叶雪山闻声抬起头,满脸都是莫名其妙:“不恨,恨什么恨。”

顾雄飞笑了,转回前方。而叶雪山也低下头去,继续读报。

第69章 三方面

叶雪山猜想顾雄飞在天津应该是有住处,没敢细问,怕问着问着骑虎难下,会不得不邀请对方下榻到自家里去。自己的家虽然是很能见人,可惜里面常驻着一个林子森。现在他和林子森是轮流着发疯,他不疯,林子森就疯;他一疯,林子森笑呵呵的,反倒老实了。

叶雪山其实并无发疯的爱好,尤其是不肯当着顾雄飞丢人现眼。横竖他和林子森在一起总是不干好事,索性关上房门偷着干,干完了出门去,还是个体体面面的好人。

火车到站之前,顾雄飞给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又揉着他的短头发说道:“我在天津不会太忙,有空你可以找我。我……”

他顿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在哄骗小孩子:“我带你去吃西餐。”

叶雪山记下电话号码,然后说道:“不,我请你。”

顾雄飞拍了拍他的脸蛋,然后微微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到时再说。”

顾雄飞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力度,似乎天生就是力大无穷。在下车之前,叶雪山不但被他重重的亲了,而且被他重重的抱了。想起他那一身起转承合的腱子肉,叶雪山不大情愿的没有反抗。不情愿,可也不恼火,一张脸很沉静的绷着,表明自己是正经人。就算先前曾经不大正经,但现在改邪归正、已是正经至极。

下火车之后,叶雪山若有所思的回了家,心里还想着顾雄飞。顾雄飞对他好一阵歹一阵的,真是让他浮想联翩的受不了。

及至离家越来越近,他把心思转到了林子森身上。顾雄飞拿他没办法,他拿林子森也是同样的没办法。道理再明白,越不过一个“情”字。如果把林子森当成大伙计来看,应该早就撵出去了;可林子森不只是个大伙计,林子森几乎就是个家里人。家里人再疯再傻再奸再坏,也不能轻易的说散就散。况且林子森再怎么讨厌,也比叶太太强,叶雪山只要愿意耐下性子,还是很能忍一忍的。

天气很好,叶雪山鼓舞精神进了院门。大黄狗正好叼着黄猫崽子要出门房,一眼看见人来,很羞涩的扭头又回去了。

他没心思招猫逗狗,预备着进楼之后先发制人,先找碴把林子森大骂一顿。不料他一步迈进门去,正看到林子森穿着一身利落短衣走下楼来。双方见面,林子森满面春风的笑了:“嗨哟,少爷,可回来了!路上累不累?”

叶雪山警惕的答道:“还好,不算累。”

林子森抬手拍拍他的胳膊,举动是一如既往的小心:“少爷先歇歇吧,我要去趟洋行。想不想吃点什么?我路上正好买回来。”

叶雪山摇了摇头:“不吃什么,你去吧。”

林子森说走就走,直过了大半天才回来,进门时手里提着一只保温桶,笑眯眯的有话不直接说,走到叶雪山身边弯腰问道:“少爷,吃不吃冰激凌?”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吓着叶雪山,结果反倒把叶雪山吓了一跳:“你大声说话!路上见鬼了?”

林子森没反驳,好脾气的对他笑了笑,然后拎着保温桶去了厨房。片刻过后,他端着一盘子冰激凌回了来,轻轻巧巧的放到叶雪山面前:“年后又要出海了,少爷这回就不必去了吧?”

叶雪山挖了一勺子冰激凌送进嘴里,凉得做了一个鬼脸,随即答道:“我不去了,我还总去?把船交给程武吧,他现在什么都懂了。”

然后他又挖起一勺冰激凌:“大冷的天吃这个?亏你想的出来!”

林子森深以为然的一点头:“是,程武现在很可以独当一面了。”

叶雪山一边对冰激凌不以为然,一边一口一口的吃,冰激凌太凉了,凉到让他头疼。林子森见他一边吃一边做鬼脸,但也没有阻拦,继续说道:“洋行那边可是早就开门了,少爷这几天不在家,我也没等你,让伙计们全开工了。”

叶雪山没言语,是完全放心的态度。他认为林子森的头脑非常够用,只可惜脱不掉匪气,上不得台面。

林子森整晚都是一派和气,没提北平,也没提顾雄飞。夜里他照例是给叶雪山烧烟,叶雪山见他忽然转了性,心中暗暗纳罕,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趴在床上侧过脸来,他百无聊赖的打量着林子森;林子森穿着一件贴身小褂,前襟没系,苍白胸膛露在外面,皮肤很薄,骨骼粗大。

叶雪山看着林子森,想起顾雄飞,末了就随口说道:“子森,你是不是瘦了?”

林子森扭头对他一笑:“可能是。”

叶雪山说道:“多吃点。”

林子森放下手里的烟扦子,跪在床上低头系了小褂纽扣。叶雪山笑道:“遮什么遮,你还怕我看?”

林子森继续烧烟:“怕你看了碍眼,不要我了。”

叶雪山哑然失笑:“你老大不小的,就不要说孩子话了!”

临睡之前,叶雪山又道:“明天想着跟我要支票。大哥出了八万块钱。”

林子森伸长手臂,为他掖了掖被角:“好,记住了。”

叶雪山忽然起了疑心:“你怎么不和我怄气了?”

林子森低低的笑道:“管不住,不管了。”

叶雪山仰面朝天的闭了眼睛:“算你识相。”

林子森扬手关了电灯,然后在旁边也躺了下去,脸上还惯性似的笑着。

他已经跟了叶雪山三年,时光易逝,转眼就到了三十大几的年纪,真不知道还能在这床上躺几年。再一转眼,他可能就四十多了。叶雪山一个漂漂亮亮的少爷,为什么要和个半老头子同床共枕?是图他的人还是图他的钱?

林子森思及至此,毛骨悚然,几近绝望。如果让他再经历一场背叛与驱逐,他可真受不住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公馆一片太平。林子森忙着洋行里的事情,叶雪山落得清闲,由着性子大玩特玩,陀螺一样团团乱转。这天上午总算是回来了,进门就睡;林子森没理他,只问汽车夫:“少爷都去哪儿了?”

汽车夫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伙子,乐呵呵的一口气说出五六个地名,不是饭店就是舞场,不是舞场就是俱乐部,总而言之,吃喝嫖赌抽这五桩事情,是都干全了。

林子森又问:“他都和谁在一起玩?”

汽车夫哈哈一笑:“那么多的娘们儿,我哪数得过来?还有金先生一帮人,还有哈代先生。”

林子森随手给了汽车夫一点钱,口中叹道:“就怕少爷跟人学坏。”

汽车夫嘿嘿的乐:“不能不能,都是少爷带着他们玩。”

林子森点了点头,满脸的忧国忧民,仿佛是要走了,临走之前又来一句:“北平那边的大爷,这一阵子没来吧?”

汽车夫被他问愣了:“大爷?没见大爷啊!”

林子森心里不轻松,但是略略的有了数。心事重重的忙到下午,叶雪山醒了,睡眼惺忪的洗漱穿衣梳头发。林子森正坐在楼上书房里研究账目,忽然见他从门口匆匆经过,穿着一身笔挺西装——这倒没什么出奇的,他虽然这两年时常不修边幅,但是并不缺少好衣服。出奇的是他居然把后脑勺上的短头发梳了个一丝不乱。

林子森放下账本子,起身无声的向外走。蹑手蹑脚的走到楼下,他停住脚步,就听叶雪山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开口便道:“大哥,晚上有时间吗?”

几乎只停顿了一瞬间,叶雪山紧接着说了下去:“我想请你吃顿晚饭,昨天发现了一家俄国馆子,那个——挺好的。”

再往下就是嗯嗯啊啊的片言只语。叶雪山的语气挺庄重,完全不是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林子森不再听了,转身上楼,自己都觉着脚步特别轻,水上漂似的,人都没有根了。

叶雪山一本正经的出了门,夜里十一二点才回了来。林子森坐在客厅里等着他,见面之后先抽了抽鼻子,依稀仿佛是有一点酒气,不过不重,大概也就是一两口的量,想必只是浅尝辄止,没有真正的痛饮。

林子森开口笑道:“少爷可算是回来了,我正困的快要熬不住。”

叶雪山的后脑勺恢复了鸟窝形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林子森太了解他了,看得出他至少是完全没生气,而且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

“困就睡。”他言简意赅的说道:“早点睡,还能给我留个暖被窝。”

林子森微微的笑:“少爷先去洗澡换衣裳,我给少爷烧两口烟。等到少爷真要睡了,我也把被窝暖好了。”

叶雪山点头上楼,林子森跟在后面仰头看他。待到叶雪山走到拐弯之处,忽然翘起嘴角笑了一下。林子森满眼里装的都是他,自然留意得到,可是只做不知,并未多问。

第70章 有所思

林子森推门走进卧室,迎面就见叶雪山侧身蜷在床上,正在大睡。

棉被全部堆在了上方,像一座臃肿而又柔软的小山,埋住了他的头脸肩膀,下面露出两条光腿,一双赤脚倒是摆得整齐,足背雪白,足底粉红。

林子森随手关了房门,然后停下脚步望向大床。据他所知,昨晚叶雪山和顾雄飞又见面了,吃的依然是俄国菜。叶雪山喝了酒,还没少喝,凌晨时分到了家,进门就是载歌载舞。载歌载舞之前是个什么德行,汽车夫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们出了馆子就去了顾雄飞的住处。汽车夫一直在门房里面打瞌睡来着,天快亮时才把叶雪山载了回来。

走到床前坐下来,林子森伸手握住了叶雪山的脚踝。脚踝很细,是骨头上面包了一层苍白的皮。他攥了一把,心中想道:“她的骨肉。”

她的骨,她的肉,由她传给了他。虽然其中混杂了顾老爷子的成分,已经不是完全的纯粹,但是她占了上风,她的影子若隐若现的活在他的身上,虽死犹生。

思及至此,林子森不由得生出满腔酸楚的柔情。俯身在叶雪山的脚趾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是爱死了这个小家伙。

起身扯下棉被盖住叶雪山的周身,林子森又一手托住他的脑袋,一手摆正了枕头。叶雪山睡得呼哧呼哧的,是雷打不动的模样。林子森低头和他贴了贴脸,脸很热,仿佛在发低烧。

叶雪山睡过整个白天,直到太阳下山,才醒了过来。

林子森没有多问,照例烧烟喂足了他,然后看着他洗漱更衣,漂漂亮亮的又出门了。独自站在二楼窗口,他望着叶雪山远去又远去,一如他不见天日的爱情。

叶雪山这回直奔了顾雄飞的居所。顾雄飞借住在一所大四合院里,院子里本来很清静,近几日渐渐热闹了,因为他的随从络绎从北平赶了过来,给他送来许多行李。叶雪山走进正房客厅之时,靠墙已经摆了一排鼓鼓的大皮箱。顾雄飞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下身是军裤马靴,上身穿着白衬衫和绒线背心,衬衫穿得潦草马虎,从背心下面露出一大截子。两条长腿抬起来架在前方的八仙桌上,他粗野而又慵懒的摆出了大爷架势,让叶雪山不愿往近前走。

“都收拾好了?”叶雪山很平淡的发问,眼睛看了皮箱再看家具,唯独不肯看人。

顾雄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抬手对他连招了招:“来。”

叶雪山很看不得他的大爷派头,不过既然来了,也就不好太别扭。慢悠悠的走上前去,他没找到坐的地方,一只手却是先被顾雄飞抓住了;随即手背一暖,是被顾雄飞拉去贴上了面颊。

顾雄飞显然是没意识到自己这个模样挺可恨,仰头望向叶雪山,他笑了一下,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下面,一双眼睛闪着活泼的光芒:“明天出发,也许过一两个月就能回来一趟。也未必总在青岛,如果换了更好的地方,我给你信,你找我玩去!”

叶雪山很有保留的沉吟着,没有即刻做出答复。顾雄飞这一阵子对他太好了,他有点懵。尤其是昨夜醉了一场,不知道对着顾雄飞又出了什么洋相,所以现在还添上了心虚。又懵又心虚的,照理说今天就不该再来,但还是来了,也不知图个什么。

客厅里没旁人,顾雄飞放下双腿,忽然把他扯到了怀里搂住。他猝不及防的跌坐在了对方的大腿上,灵魂尊严之类的大题目在心中浮现出来,让他一边承受着顾雄飞的摩挲,一边若有所思的吃了一块白巧克力。白巧克力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吃完一块,另一块又送到了唇边,温暖的几乎半融化。从捏着白巧克力的大手向下看去,他的目光沿着手臂走,最后落到了顾雄飞的脸上。顾雄飞微笑着,看起来就比较好惹,不值畏惧。

于是他也跟着笑了,笑出嘴角下方两个深深的梨涡;又因为满嘴都是一塌糊涂的白巧克力,所以抿着嘴笑,很有控制。在顾雄飞面前,他只要一丝理智尚存,就会特别的要面子,一举一动都表示着自己今非昔比。

“今天换家馆子吧!”顾雄飞的声音温柔低沉,像是在悄悄的和他打商量:“想想,要吃什么?”

叶雪山听闻此言,感觉对方真把自己定位成了吃货。顾雄飞似乎要把所有好意全凝聚在饮食中,以便可以一口一口填进他的嘴里。这让他有点难为情,因为自己其实没有顾雄飞想象的那么馋。他只是把吃当成了娱乐,吃多吃少都不是问题,无非是要把嘴占住,免得无聊。

在这个习惯上,叶太太是他的榜样——在大部分恶习上,叶太太都对他言传身教,做了很好的表率,除了抽大烟。因为顾老爷子素来对鸦片深恶痛绝,外面世界他管不了,家里谁敢玩烟枪,他就敢剁了谁的手。叶太太怕被剁,最无聊的时候也不敢抽大烟;而即便她不抽大烟,也同样有着被剁的危险,因为顾老爷子最后对她真是厌恶之极了。

这天晚上,叶雪山很固执的没有喝酒,因为总不能相信顾雄飞真的对自己有了感情。为了考察出感情的真伪,他须得保持清醒。

他不喝,顾雄飞也没勉强他。两人将要分开之时,顾雄飞狠狠的抱了他一下,又用滚热的巴掌捧住了他的脸,微微俯身望着他的眼睛笑。都是体面的人,都不屑于说肉麻话,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叶雪山忽然有点想哭,因为不知道此时此刻是怎么来的。

他不是看不上自己吗?不是见面就没好话吗?不是就图着床上那点事吗?怎么现在忽然转了性,竟然变成了一个好人?叶雪山素来觉得自己有头脑,有办法,没路都能走出路来,可是现在,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吃过饭后,叶雪山早早的回了家,一路心神不定,仿佛是在逃亡。他想等明天顾雄飞一走,自己再冷静一阵子,大概也就天下太平、一如往昔了。

翌日清晨,顾雄飞当真是启程南下去了。叶雪山继续过日子,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他就感觉自己心静了许多。林子森大包大揽的承担了所有事务,由着他的性子去玩。

从冬末到夏初,天气一日比一日和暖,风景也一日比一日美好。转眼间三个多月过去了,这天林子森从外面回了来,对着叶雪山笑道:“少爷,程武他们已经在往回返了。上午我和金先生见了一面,决定还是让船在青岛靠岸。过两天我打算去一趟,要不然全凭着程武一个人,我怕出纰漏。”

叶雪山一皱眉头:“非得你去吗?”

林子森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条毛巾,满头满脸的擦汗:“我去吧,派别人我信不过,留在家里也是担心。少爷去不去?”

叶雪山犹犹豫豫的望向窗外。瘾君子其实是不适宜出远门的,因为太不方便,况且也热。

林子森扫了他一眼,然后把毛巾交还给了仆人:“反正是可去可不去。不去也行,又不在那里久住,好容易坐火车赶去了,还没等歇过来,就得押着货往回赶,不够折腾的。”

叶雪山点了点头,作了回答:“那我就不去了。你……你早去早回,家里也离不得你。”

林子森痛痛快快的答应一声。如此过了一阵子,他当真是带着几个得力的手下,踏上火车前往了青岛。

他来的早了,早的简直没有必要。而在抵达青岛后的第三天,他提着一点礼物,满面春风的拜访了顾雄飞。

第71章 金玉良言

顾雄飞接受过彻底的文明教育,同时像个老太爷一样执着的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对于突然登门的林子森,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自接见的必要,因为对方实实在在只是个伙计。

皱着眉头叼着烟卷走进客厅,他潦草的对着林子森一点头,然后也没个称呼,直接含糊的问道:“子凌还好?”

林子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缎裤褂,看起来朴素而又利落,一张白脸也收拾的干净,从头到脚没有碍眼的地方。他本来就有点驼背,这回把腰越发弯下些许,做出恭顺的姿态:“少爷还是老样子,托我给大爷带个好儿。”

顾雄飞听了这话,心里挺高兴。坐下来吸了一口香烟,他点了点头,没话找话的说了一句:“你们的船,又要停在这儿了?”

林子森客客气气的答道:“是,天津那边出了点问题,不好解决,所以这回还是得在青岛靠岸。”

顾雄飞继续点头:“哦。”

然后他在手边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熄烟头,彻底无话可说了。房内沉寂下来,顾雄飞琢磨着怎样才能把林子森撵走,不料未等他想出万全之策,林子森却是忽然叹了一口气——“唉”的一声,是实心实意的沉重。

“大爷。”他随即开了口,眼睛盯着地面,是不大敢抬头的样子:“虽然您和少爷不是一个姓氏,可是从血脉上看,还是一家。老爷子没了,我们太太也没了,能和少爷说上话的,我思来想去的,也就只有一个您了。”

顾雄飞万没料到他会说出此言,不禁一愣:“怎么,有事?”

林子森很勉强的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大爷,实不相瞒,我从小就在叶家长大,十几岁的时候离开了,前些年又被少爷找了回来。少爷小的时候,我还背过他抱过他。说句逾越的话,我虽然是个下人,可我对少爷有感情,我是真希望少爷上进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