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森坐上顾雄飞的汽车,一路指挥汽车夫前进拐弯,末了停在一座不小的洋楼院前。林子森先下了汽车,然后手扶着车门,再请顾雄飞下来。眼珠瞥向一楼的玻璃窗,他不动声色的狞笑了一下。

顾雄飞站在院门前,下意识的欣赏了林子森的新居,看出了对方的阔绰。忽然抬手一指树冠掩映的顶楼,他开口问道:“上面的窗户……怎么全是黑的?”

林子森一边请他往院内走,一边说道:“您看这洋楼挺不错吧?不瞒您说,这房子有点毛病。原来的主人家在顶楼关过一个疯子,后来还闹出了人命。我买了这房子也不图住,主要是让伙计们落落脚,再一个就是存放些贵重货物,总比货栈更安全些。”

顾雄飞一皱眉头,心想林子森也够可以的,图便宜买凶宅。

迈步走过宽敞的院子,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落在了叶雪山的眼里——叶雪山被人五花大绑堵了嘴,正透过一楼窗帘的缝隙向外注视着他。眼看着他越走越近,叶雪山疯了似的拼命挣扎,从鼻子里断断续续的哼出声音。而旁边一名保镖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将一把毛巾狠狠捂上了他的口鼻。一刹那间,叶雪山猛然前冲撞向玻璃,然而就在即将撞出声音的一瞬间,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强行向后拖了回来。

毛巾上的迷药渐渐发挥了作用,叶雪山死死的盯着窗帘缝隙,模糊视野中就见顾雄飞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顾雄飞走入楼内之时,正好遇到几名大汉在往楼上抬大木箱子。林子森站在一旁,对着众人挥了挥手:“抬完这趟就停了吧,有活明天再干。”

随即他对着顾雄飞说道:“我这里不算正经住家,乱七八糟的也没人收拾。大爷请往客厅里坐,那是个见人的地方,还干净些。”

然后他又随手抓了个闲人:“你到门口守着去,阿南要是回来了,让他再去买些水果。”

第92章 古怪

顾雄飞随着林子森进了客厅。客厅倒是宽敞,然而窗不明几不净,长沙发上面满是坐卧痕迹。林子森弯腰伸手捡起一只薄薄的坐垫,先转身向外抖了抖渣滓,然后放回到沙发上:“大爷请坐。伙计们没规矩,一句话没嘱咐到,把客厅也给祸害了。”

随即不等顾雄飞回答,他又向外吆喝着让人送茶上来,而且特地强调“沏好茶”,“用开水烫烫茶杯”。

顾雄飞无心领略他的细心周到。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慢慢落座,他开门见山的直接问道:“子凌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林子森也在一旁陪坐了下来。微微驼背交叉了十指,他低下头笑叹一声:“听说了。”

扭头转向顾雄飞,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夹杂了苦涩:“实不相瞒,我也是一直在找,还不敢明找,怕少爷知道了,更要躲着不露面。”

垂下眼帘转向前方,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大爷知不知道我和少爷的关系?少爷早已和我一刀两断,我自己犯了大错,也没脸再去求少爷回心转意。本想着时间久了,少爷过了气头,总还有我的机会,没想到……”

他沉重的叹了一口气:“大爷,我也急啊。”

话到这里,就不能再说下去了。林子森这大半年来耳听八方,知道叶雪山对外并没有宣扬过自己的恶行,外人至多只认为自己是手脚不干净,可偷烟土从来就不是件能杜绝的事情,所以自己的名声倒也坏的有限。不过叶雪山和顾雄飞显然是感情深厚,谁知道这位大爷到底知道了多少内幕呢?

顾雄飞没言语,心里就觉得可思考的问题太多了,简直不知从何想起。一个做了三年烟土生意的大伙计,一边赚钱一边偷土,单干之后开间半大不小的烟土行,倒也正常,不算出奇;不过当初看他对叶雪山百般关切忠诚,真不像是能偷出大罪的模样。

思及至此,顾雄飞暗暗的一点头,心想不管子凌的失踪和林子森有没有关系,总之林子森的话不能信就是了。

这时仆人送上了茶,果然喷香扑鼻。顾雄飞端起一杯嗅了嗅热气,无意去喝,转而问道:“子凌这半年在经济上,是不是十分拮据?”

林子森思忖着答道:“听说是被个日本商人骗了上百万……但是以我对少爷资产的了解,想必还不该就到了拮据的地步。”

顾雄飞放下茶杯,若无其事的又问:“他不是和人合伙开公司吗?合伙人都是谁?”

林子森把心一提,一是摸不清顾雄飞究竟知晓多少底细,二是远的不提,只说自己今年挖墙脚抢伙计一事,别人姑且不提,至少哈代先生是应该知道的。自己先是“手脚不干净”,后是使坏拆台,如今又有何立场去为叶雪山痛心疾首?

林子森沉默了不过三五秒钟的工夫,但是顾雄飞已经有所察觉。其实他并不指望林子森说实话,反正回头去问小文也是一样的。毫无预兆的一挺身站起来,他自来熟的围着沙发踱了一圈。客厅里处处都是人的痕迹,而且还不是干净人,都是莽汉。想起顶楼那一排黑窗户,他忽然起了疑心。

颇为轻松的走到林子森身后,他居高临下的发出声音:“林先生,有劳你做个向导,带我参观一下这座公馆吧!”

林子森稳稳当当的站了起来,依旧是略略驼着背。面对着顾雄飞向门口一伸手,他苍白的脸上似笑非笑:“什么先生,太不敢当了。大爷请,楼里没什么好摆设,大爷别见笑。”

说到这里,他恭而敬之的对着顾雄飞又一点头。顾雄飞迈步走了出去,后背上一阵阵的发阴,虽然毫无证据,但他确定林子森是狠狠的盯了自己一眼。

正如林子森所说,楼内没什么好摆设,不过显然刚刚经过一番彻底装潢,所以处处都过得去,就算不美,也绝不丑。林子森且走且说,声音不高,讲的都是闲话。顾雄飞听在耳中,就觉得一句都不可信。步伐越来越慢,顾雄飞心中渐渐生出了悚然感觉——从理智上讲,他永远挑不出林子森的毛病;从直觉上讲,他想回手一枪抵上对方额头,因为林子森显然是打都打不出实话的亡命徒,想要永除后患,只有杀。

然而不能杀,因为没有理由。而且这里是日租界,不是中国地;他是军官,不是混混,凭着他的身份在日租界开枪杀人,闹大了可是不好收场的。

最后在楼梯前停住脚步,他仰头向上望去:“上面是二楼?”

林子森笑道:“是,二楼没窗户,既住人,也放货。您没看这楼梯是拐着弯上去的么?这都是我买下房子后重新改的,您知道我存的都是什么货,直通通的让人瞧见不大好,所以弄了个九曲十八弯,其实也没大用处,货一直不多,放不到走廊里。”

顾雄飞抬脚踏上台阶,上楼之前转向林子森,他也微微一笑:“很别致。”

林子森缓缓的一摇头:“大爷说笑了。”

顾雄飞收敛笑容,向上走去。

楼梯窄而逼仄,越是往上,越是阴森。顾雄飞拐过一道弯后,迎面只见一座铁栅栏门。门是开着的,上方走廊里面灯火通明。两边房门有开有关,一名五短三粗的汉子披着小褂闻声出来,一见是顾雄飞和林子森走上来了,立刻鞠躬一笑,退回了房内。

林子森面不改色的陪着顾雄飞缓步行走:“您瞧瞧,窗户全都被砌死了,不过正合我意,只是太费电,总得开着灯。”

顾雄飞经过几间屋子,通过半开的房门,他看清了里面的布置格局:“屋子装饰的很不错,我还以为你把顶楼当了库房。”

林子森笑道:“无非就是刷白了墙而已,家具也是便宜货。管他有多少人住呢,总之我既然忙碌一场,索性把楼上楼下全收拾出个样子来。”

说完这话,他随手一推身边房门:“您看,这屋子里只要运走箱子,立刻就能住人。”

顾雄飞站到门口向内望去,发现房中地上果然摆满木箱,从里排到外,从下垒到上,堪称井井有条。心脏忽然疼了一下,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里面都是烟土?”

林子森的表情几乎就是恬静悠然了:“是的,都是最好的印度烟土。”

顾雄飞说道:“那我倒要开箱瞧瞧!我还没有见识过成箱的大土!”

大土乃是印度烟土中的最高级,林子森笑了,一边抬手招人过来开箱,一边对顾雄飞说道:“大爷知道的还不少。其实我主要是卖热河烟土,这批大土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非常的贵重。”

一名小子走上前来,掏出钥匙开了箱子暗锁。箱盖抬起来,里面果然摆着几只足球大小的烟土球,而林子森站在一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土经常是有价无市,难得啊!”

顾雄飞无意和他探讨烟土经,只是感觉周遭一切全都诡异。他不过是想来向林子森打听叶雪山的下落,林子森是否清楚叶雪山的下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林子森不说实话。对待与己相关的事情,可以虚伪;可是如果叶雪山的失踪和林子森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林子森何必还要满嘴废话的敷衍自己?一个当了老板的人,满可以直接说出“不知道”三个字。他不知道,难道自己还能当街杀了他不成?别说杀他,只要他不出日租界,那自己就连抓他都不能够啊!

顾雄飞决定不和林子森胡扯了。自从上了二楼,他的汗毛一直竖着,总提防着谁会背后给他一刀。不动声色的下了楼梯,他对林子森说道:“既然你也是一问三不知,那我就先告辞了。”

林子森一团和气的搓了搓手:“您看,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这么着,您找您的,我找我的,我要是先有了少爷的消息,一定马上通知您。”

顾雄飞一边点头一边出门,快步走过了宽敞院落。院门外站着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半大孩子,两人正在急赤白脸的说话。顾雄飞经过之时,就听半大孩子急道:“还买什么水果?我这不都买全了吗?再买也都是喂了你们,你们——”

话没说完,半大孩子忽然闭了嘴,规规矩矩的拎着果篮打了立正,和小伙子一起向林子森问好。林子森没理会,伸手为顾雄飞拉开了车门,礼数周到的一直目送汽车开动,驶上马路。

顾雄飞认为林子森太可疑,就算自己判断错误,对方至少也是古怪。急匆匆的回到住处,他设法调动了几名便衣卫士,派入日租界盯住林子森,一旦对方出了租界,就立刻将其逮捕。士兵抓人,巡警是不敢管的,所以不必挑选时间场合,能抓就立刻抓。

然后他又去了沈公馆,找到小文询问了一番。趁着天还没黑,他急三火四的赶往英租界,找哈代先生去了。

在顾雄飞见到哈代先生之时,林子森抬腿迈上烟土箱子,走到最里面一口木箱跟前蹲下来,打开锁头掀了箱盖。

从木箱中抱出昏迷不醒的叶雪山,他先不急着动,而是用手指试了试对方的脉搏呼吸。叶雪山一时半会还不能醒,于是林子森盘腿坐了下来,一边摩挲着叶雪山的胸口,一边留意着叶雪山的呼吸。木箱子里太憋闷了,叶雪山的头脸上都出了一层薄汗。林子森歪头和他贴了贴脸,心里忽然委屈起来,暗想顾雄飞有权有势有出身,和谁相好都不成问题,何必非和自己过不去?自己就爱怀里这个宝贝,千辛万苦才弄到了手。四年的光阴,力气都卖足了,心思也花尽了,不容易啊!

第93章 家事国事

顾雄飞走遍英租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哈代先生。双方见面谈了三言五语,哈代先生并没有表现出沉重模样,只是满脸疑惑:“子凌把房子都卖掉了?奇怪奇怪,不至于嘛!莫非他是远走他乡了?”

顾雄飞认为哈代先生的反应才叫正常。朋友失踪而已,担心到哈代先生的程度也就足够了。转而问起先前事情,他想知道叶雪山的生意到底是如何失败的。哈代先生立刻有了话讲,从头到尾滔滔不绝,其中自然落不下林子森,因为林子森年后大挖公司墙角,搞得他不得不四处寻觅伙计,简直是气死人了。

顾雄飞侧耳倾听,万没想到原来叶雪山的日子竟像一部书,起起伏伏曲曲折折。叶雪山对他素来是报喜不报忧,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叶雪山是一无所知的。

细细的记下林子森的所作所为,末了他又问道:“子凌是什么时候赶走林子森的?”

哈代先生回忆了一番:“好像是去年年末。”

顾雄飞又追一句:“说赶走就赶走了?”

哈代先生一耸肩膀:“一夜之间,他就消失了。子凌说他偷了很多很多烟土……”哈代先生又一挑眉,血统混杂的面孔上显出不屑神情:“中国伙计,很坏,都不老实。”

哈代先生有着黄白两种人的血统,一方面被白种人瞧不起,一方面又瞧不起黄种人。顾雄飞随他说去,心中七上八下的只是乱。他想可惜自己不认识天津街面上的混混,否则下手也许更能便当一些。心中忽然一动,他向哈代先生问道:“我记得合伙人中,还有一位金先生。”

哈代先生答道:“金先生得罪了一位中国将军,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和子凌一样,他简直也是失踪。”

顾雄飞把哈代先生问了个山穷水尽,最后哈代先生实在是说不出什么了,他才恋恋不舍的告辞离去。哈代先生的人情味似乎比较淡,但是顾雄飞和他谈的挺舒服,大概是因为下午受了林子森的吓。

天黑透了,顾雄飞干不出别的事来,只能回住处睡觉。钻进被窝辗转反侧,他心想猴子此刻在哪儿睡呢?是跑了,还是被人绑了?

顾雄飞不是个多情的人,常年没心事。现在他心沉了,沉的翻不动身喘不过气。心潮起伏的熬到凌晨,他在朦胧天光中闭了眼睛。似乎也没睡多久,他在梦里忽然遭遇了惊涛骇浪,猛的睁开眼睛,却是一名副官在摇晃他。一挺身坐起来,他拧着眉毛怒问:“干什么?”

副官满面惊惶:“将军刚刚打来电话,说是日本军队昨夜进攻了沈阳!”

顾雄飞莫名其妙:“进攻沈阳?”

随即他反应过来,不等副官细说,一步跳到了地上。急三火四的洗漱穿戴了,他乘车直奔沈公馆。结果在沈公馆的烟室里面,他看到了坐在烟榻边的沈将军。

沈将军沉了老脸,一条条皱纹都像是刀刻出来的。大少爷站在地上,也是垂头不语。顾雄飞大踏步的带着凉风走进来,让沈将军撩起眼皮,叹了一声:“刚刚收到急电,日本军队已经彻底占了沈阳城。”

顾雄飞没说出话来,单是盯着沈将军看——沈将军的司令部就设在沈阳。

沈将军难得的说正事时没有吸鸦片烟。手扶膝盖站起来,他继续说道:“现在葫芦岛还算安全,可是不抵抗,谁知道能安全多久?”

抬头望向前方二人,沈将军低声说道:“老大,你在家里主持事务;雄飞,你跟我去北平。司令部沦陷了,我们得去请示上头,重新建立机关。”

大少爷自知资质平平,只能持家,所以规规矩矩的答应一声;顾雄飞听闻此言,却是一急:“伯父,我不能离开天津。”

沈将军和他不见外,直接瞪了眼睛质问他:“你怎么着?”

顾雄飞不甚情愿的说了实话:“我在天津的三弟失踪了,我得找他啊!”

沈将军一愣:“什么三弟?你哪还有个三弟?”

顾雄飞低下了头:“就是父亲当年……有个小公馆……”

沈将军不耐烦的一挥手:“我明白了!我只问你,家事国事,哪桩重要?”

顾雄飞高高大大的站在沈将军面前,犹犹豫豫的答道:“国事重要。可是……”

沈将军扬起一只巴掌,抡出疾风抽向顾雄飞。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怒不可遏的大声吼道:“混蛋东西!我今天就要替你老子抽你!你老子都不认的东西,用你去找?海军司令部都没了,你还惦记着你家里那点破事?你他妈的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我看你是只长个子不长心!”随即他连人带手一起向外挥去,言简意赅的怒道:“走!”

顾雄飞多少年没挨过耳光了,此刻猝不及防的被沈将军扇了一巴掌,没觉出多么疼来,只是耳朵里嗡嗡的响,半边脸都在滚烫的发烧。沈将军看着他长大,是有资格揍他的;转身跟上沈将军的步伐,他承认伯父的正确,可是叶雪山怎么办?

叶雪山没亲人,自己要是不管他,他就只能是自生自灭了。

沈将军心里又急又气,都要着火了;正好顾雄飞撞上枪口,又是个世侄,所以他就有了靶子,走一路骂一路,平时怎么骂儿子,如今就怎么骂顾雄飞。急电不断的发送过来,海军司令部的机关工厂正在被日军摧毁,大批军舰还停泊在辽宁葫芦岛附近,情势危急至极,沈将军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顶着铺天盖地的大骂,顾雄飞上车坐到沈将军身边,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他想自己其实一直对叶雪山都不大好。当年两人一旦见面,自己必定恶语相向;没有好话也就罢了,对方明明不愿意,自己还拿着钞票做诱饵,左一次右一次的逼着对方和自己“玩”。后来好容易双方和好了,自己却又成年的不在家。一年偶尔见上几次,依旧只是个玩,欢天喜地的闹上一通,对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自己全不知道;不知道,也不问。

现在想问,问不到了。

在顾雄飞离开天津之时,叶雪山悠悠醒转。

他是在林子森的怀中睁开眼睛的。林子森微笑着低头看他,他直勾勾的也去看林子森。头脑渐渐苏生,回忆渐渐浮现,他忽然大叫一声挣扎而起,跌跌撞撞的往窗前跑——随即,他发现屋子里是没有窗户的。

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他心里明白过来了,扭头又往门口爬去。爬着爬着爬不动了,他气急败坏的一拍地面,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他知道顾雄飞来了,又走了。

林子森走过去蹲下,把叶雪山拖了起来抱住。一甩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林子森一指门槛:“少爷,昨天大爷就站在门口。”

然后他再向房内一指:“你就在靠墙的箱子里。”

他用手指给叶雪山理了理乱发:“你说你们当时距离多近啊!”

随即他又笑了:“我说箱子里是烟土,他还有点不信,非要打开一箱瞧瞧。屋子里是十箱烟土一箱人,大爷手气不好,开了个烟土箱子。”

叶雪山哭得浑身抽搐,在林子森的怀中一挺一挺。顾雄飞不如不来,不来,他就不想,他就不希望。无天无日的生活过了这么久,既然将来还是黑暗,为何偏要闪过一丝光明给他看?他见过了光,黑暗就更暗了。

林子森用自己的手臂围成了一个大摇篮,专门安放叶雪山的消瘦身体。叶雪山哭的没遮没掩,真的有了疯傻样子。

林子森轻轻的左右摇晃了,仿佛是个好性子的爹在哄孩子。叶雪山哭得很惨,直着嗓子嚎啕,也正是个孩子的哭法。

林子森听久了,眼里含了一点泪。他知道自己是太作孽了,可是人活一世,他要的就是叶家一点骨血。要到手了,他就心满意足;要不到手,他就死不瞑目。

第94章 希望

阿南端着大托盘上了二楼,迎面正好遇到林子森出了房门往下走。林子森打着赤膊披了小褂,一步一步走得若有所思。阿南仰起头望过去,就觉得老板太高了,高得飘飘摇摇站不稳;小褂前襟四敞大开的,露出的胸膛又瘦又苍白,横七竖八还画着几道旧伤疤。

阿南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老板肯定是不缺吃的,没道理瘦成一副骨头架子。而林子森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的审视了他的托盘。托盘里摆着一碗米粥两碗菜,粥是他自己煮的,小菜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有荤有素,也挺干净。

看过饭菜之后,林子森抬眼望向了阿南。仿佛怕吓着谁似的,他压低声音嘁嘁喳喳:“会做猪油拌饭吗?”

阿南谄媚的一笑:“会。”

林子森回手向后一指:“下次给他做点尝尝。”

阿南立刻点头:“哎,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发现林子森的嘴角蹭了一点鲜红,不是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没敢说,林子森显然自己也没发现,直起腰继续下楼去了。

阿南端稳托盘上了走廊,心想又不是穷人家,放着好肉好菜不吃,吃什么猪油拌饭?

伸脚轻轻踢开房门,阿南站在门口,呆了一下。

他看到叶雪山赤条条的躺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白皙胸膛上闪着一片水珠,显然是刚刚洗过澡;一条薄薄的毯子缠在他的小腿上,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天花板,两只脚就在毯子里面缓缓的蹬。

小心翼翼的把托盘放到身边桌上,阿南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弯下了腰。这回看的越发清了,他发现叶雪山的脸并没有被老板洗干净,从嘴角开始延伸出淡淡的一抹红。他用指尖上去狠蹭了一下,结果指尖也染了颜色,原来不是脏,是口红。

阿南一皱眉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刺激和恶心:“老板给你涂嘴唇?他把你当成女人啦?”

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阿南坐到床边轻声唤道:“少爷?”

叶雪山失魂落魄的望着上方,毫无知觉。

于是阿南又唤:“疯子?”

眼看叶雪山已经听不懂人话,阿南飞快的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然后心想:“不就是个爷们儿嘛,有什么勾人的?”

伸手又在叶雪山的嘴唇上蹭了一下,他低头捻着手指肚,又好奇的嗅了嗅指尖,发现口红原来还带着一点香甜味道。抬头再看叶雪山,他知道叶雪山比自己足足年长了十岁。在他的眼中,二十五岁的人已经是大的快要老了,不过叶雪山是个例外,他感觉叶雪山至少有十年的光阴是白活了,否则怎么会比自己还要弱小可怜?

叶雪山这个状态,显然是不会起床吃饭。阿南百无聊赖的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就扯过了对方一只手,饶有兴味的去看那枚钻戒。他现在对钻石的价值已经有了新的认识,知道这枚戒指的价值,绝不是自己先前所猜测的几百块。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叶雪山忽然哆嗦了一下,随即抬手就往他脸上伸。他惊讶的躲了一下,还以为叶雪山要打自己,可是很快他发现并非如此——叶雪山是在执着的把手背手指往他嘴唇上贴。

他不胜其烦,左右晃头:“哎呀,你干什么啊?再闹我可咬你!”

说到这里,他起了促狭心思,又见叶雪山的手被洗得白白净净,于是当真张嘴露出牙齿,满不客气的咬了一大口。咬完之后他有点后悔,怀疑自己是咬狠了,没想到叶雪山不哭不叫,反倒嘿嘿的笑了起来。

阿南听了他的笑声,有点难过,心想他真的疯了。

叶雪山笑过之后,就闭上眼睛睡了。阿南走到桌边连吃带喝,替他解决了热粥热菜。

叶雪山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之后就开始自己烧鸦片烟。阿南闻声赶来,摸了摸他的肚子,发现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想起老板临走时的吩咐,他下楼去了厨房,开始生火蒸饭。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自然谈不上厨艺二字,幸而做的不是精细饭菜,本也无需厨艺。天翻地覆的忙了片刻,他端着一碗乱七八糟的猪油拌饭上楼去了。

把叶雪山扶着坐了起来,阿南把碗筷全塞到了他的手里:“喏,吃吧,很香的。”

叶雪山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握着筷子,愣愣的还是发呆。阿南为他把一头乱发尽数拢向后方,口中又道:“你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

叶雪山终于有了反应,目光迟钝的抬头望向了阿南,半长的头发被阿南用手拢起来,彻底露出了一张不见天日的雪白面孔。他额头饱满,脸型秀气,瘦了也不脱相;眉眼都黑黑的,瞳孔暗沉沉的深不可测。阿南觉得他这模样挺好看,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雪山“嗯”了一声,低头开始吃饭。吃着吃着,他忽然垂着眼帘问道:“看什么?我有的你没有?”

阿南一撇嘴:“你自己光屁股,还不许人看?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老板三天两头就要过来睡你一次。瞧你瘦的像条野狗,抱你不嫌硌得慌?哼,你啊,也就屁股上还贴着两块膘!”

然后他满怀期望的等着叶雪山做出回击,然而叶雪山低头往嘴里扒着饭,并没有说话。

他等了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担心。欠身在叶雪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他要笑不笑的问道:“你生气啦?”

随即他凑上前去,没话找话的想要示好:“你真白啊!”

眼看叶雪山只顾着吃,头发全都披散到了前方,他便坐到一旁,为对方理顺头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可别生气,你一生气就容易发疯。”

叶雪山默然无语的吃了半碗饭,阿南以为他又难过了,所以收了碗筷之后拿上一副扑克牌,要和他一起玩。叶雪山裹着丝绸睡袍下了床,单手扶墙慢慢的走。走着走着,他回头叫道:“阿南。”

阿南以为他又要问“几点钟了”,可是两人相视片刻,叶雪山却是问道:“怎么不见你玩轮椅了?”

阿南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叶雪山曾经用过的轮椅,如今被他偷偷霸占下来当成了玩具。

“你总是睡觉嘛!”他开口答道:“我怕吵醒了你。”

叶雪山放下了手,自己站直了身体:“我不怕吵,你玩吧。”

阿南是苦孩子出身,从来没有过可消遣的小玩意儿。他站在长长的走廊一端,自己转着轮椅前进后退。叶雪山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后,忽然猛地用力一推轮椅,他大叫一声,一阵风似的到了走廊另一端。

跳下去推着轮椅跑回来,他背对着叶雪山重新坐上去:“少爷,再来一下!”

叶雪山运足了力气,果然又推一把。阿南兴高采烈,认为坐汽车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如此来回玩了两三趟,他起身拉扯了叶雪山:“你来坐,这回轮到我推你。”

叶雪山不肯坐,可是阿南正是个撒欢的时候,拉拉扯扯的一定要他坐:“很好玩的!”

等到叶雪山真坐上了,阿南推着轮椅撒腿就跑,一溜烟的穿过走廊,最后眼看要撞墙了,才大惊失色的猛然刹住脚步,结果叶雪山猝不及防,顺着惯性就向前扑了出去。阿南见他摔下去了,吓得连忙想要扶他,哪知脚步一乱,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正和叶雪山跌做了一团。

两人一起扭头望向对方,因为相距太近,所以鼻尖立刻就蹭在了一起。阿南喘吁吁的,叶雪山也是汗津津的,两人都是又累又热。阿南等着叶雪山责备自己,可是叶雪山收回目光,倒是顺势躺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