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已经沦陷,枪炮之声当然全部平息。顾雄飞双目炯炯的望着前方,心中一片茫然。

顾雄飞是在七月抵达北平的。

五年前他先到了日本,在日本住了两年多,带着叶雪山又去了欧洲。欧洲虽好,可住久了也觉平常,于是一年之后他们整装出发,又回了日本。

顾雄飞在大阪住着一幢挺阔气的房子,里面很有一番精致的风景。这样清雅的宅院,自然该有同样美丽的人物相配,于是顾雄飞托朋友找来几名如花似玉的下女,既能充当仆人干活,又可点缀房屋。不料如诗如画的生活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叶雪山失去记忆之后,虽然少了往昔的灵气,但是不能算作痴傻。日复一日的学习下来,他的思想变得日益复杂,在增长常识的同时,也开始生出了心眼。下女中有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四岁的年纪,非常娇嫩秀丽。叶雪山也有爱美之心,见了她就一定会高兴的笑。凭着他那个甜美无邪的笑法,石人都要动心;而小姑娘尽管年幼,可也不是吃素的,明知道叶雪山头脑很有问题,但因看他是个可爱的美男子,所以立刻开始搔首弄姿,要使自己美上加美。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叶雪山完全不知道,旁人讲日本话,把她叫做“美咕咪”,叶雪山就也跟着天天念叨美咕咪。美咕咪跪在厨房里面包红豆团子,他寻寻觅觅的找过去,也不说话,直接就凑到人家身边去坐。

顾雄飞先还没有在意,只听他终日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咕噜咪咪叫。后来有一天顾雄飞站在院子里,偶然看到美咕咪在廊下擦地板,叶雪山就蹲在一旁守着。等到美咕咪经过他时,他很坦然的伸出一只手,去摸对方的脸蛋。摸了一下,还要再摸。美咕咪轻轻掸了他一脸水珠子,他不生气,反倒快乐的笑了。

顾雄飞看到此处,啼笑皆非。他想叶雪山一直是紧随自己,自己并没有做过下流榜样,可见这猴崽子的行为全是发自天性——不是个好坯子!

顾雄飞觉得叶雪山心智未全,下女也还是个小孩子的年纪,所以依旧是满不在乎。直到这天午夜他从外面归来,把小姑娘和叶雪山堵在了房里。当时两人都是赤裸。叶雪山仰面朝天的躺在榻榻米上,小姑娘已经骑上了他。

顾雄飞像抓一只小鸡崽子似的,把光溜溜的美咕咪直接拎起来扔了出去。“哗啦”一声关上木格子门,他沉着脸转向了叶雪山。叶雪山依然赤条条的躺在榻榻米上,愣头愣脑的向上去看顾雄飞。一场新奇的美梦被大哥打断了,他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梦游似的伸出双手,他突发奇想的说了一个日本词:“尼酱!”

顾雄飞差一点就要心软了。赶在心软之前扯起叶雪山,他把对方狠揍了一顿。

叶雪山挨了一顿好打,美咕咪也在第二天被辞退了。他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幸好不记仇也不知愁。趴在榻榻米上养了两天,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仰起脸问顾雄飞:“大哥,美咕咪怎么没有了?”

顾雄飞盘腿坐在木地板上,正在严肃的读日文报纸。听了这句问话,他放下报纸转向叶雪山,非常威严的从鼻子里哼出回应:“嗯?”

叶雪山怔了一瞬,随即自己连连摇头:“我不喜欢美咕咪!”

顾雄飞把目光移回报纸:“哼!”

一行文字没有看完,叶雪山又用力推搡了他的膝盖:“大哥,你说哈鲁咪好不好看?”

顾雄飞随口答道:“不好看。”

叶雪山看他心不在焉,就攥着拳头在他大腿上捶了一下:“马萨咪呢?”

顾雄飞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报纸质问叶雪山:“我们家里有这么多美人吗?”

随即他把报纸卷成纸卷,“唰”的一声抽向叶雪山的脑袋:“怪不得你天天自言自语咪咪乱叫,原来是在盘算家里的下女!混账东西,看来我前天是没把你打老实!”

叶雪山抱着脑袋向后一缩,随即厚着脸皮抬起头,对着顾雄飞抿嘴一笑。

顾雄飞在年初听闻沈将军已经告老还家,于是决定夏季一过就回国去。离家太久,他也思乡;加之叶雪山如今精神稳定,很可以带出去抛头露面。哪知秋天未至,叶雪山却是无端的起了骚动,天天在家研究下女。顾雄飞这时若是打发了下女,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法过,重新雇人又很麻烦;可是若由着叶雪山胡闹下去,后果也是不堪设想。顾雄飞无可奈何,只好把行程提前,赶在七月初到了北平。结果到家还未安顿下来,日本军队就在宛平县城开了炮。

顾雄飞很了解战争的恐怖,此刻低头凝视了叶雪山的面孔,他只想叹息。大概是相由心生的缘故,五年的光阴并没有在叶雪山的躯壳上留下痕迹。他依旧白皙俊秀,依旧颀长单薄。他只能算清最简单的账目,无忧无虑,想老都无从老起。

平津之间的长途电话一直中断,城内的电话线路也不畅通。顾雄飞坐在家里,几乎与世隔绝。叶雪山看他乌云盖顶,就主动坐到他的身边,歪着脑袋凑过去看他眼睛,又笑嘻嘻的唤道:“尼酱!”

顾雄飞大吼一声:“不许讲鬼子话!”

叶雪山吓了一跳,可是依然微笑,并且抬手拍了拍顾雄飞的后背:“大哥,不生气。”

顾雄飞无言的挥了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叶雪山无所事事的站在楼前树下,顾宅还是老样子,连树下摆着的蝴蝶兰都没有变。不过凭着他现在的头脑,可是没有耐性再蹲下去揪花玩了。他漫无目的的围着老梧桐来回走动,心中有些想念大阪家中的下女们。到底是想哪一个,也说不清,总之是有一点寂寞,想要找个人来陪陪自己。当然,也不能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他想,要找就找个好一点的。

但他随即又变了主意,因为感觉这行为一定会惹恼大哥。有些道理,让他讲是讲不明白的,不过他笼统的懂,比如自己要是和别人要好了,大哥就会生气。生气的后果也许是骂他一顿,也许是打他几下。于是他决定还是只守着大哥,并不是因为怕打怕骂,而是纯粹的不想让大哥生气。

伸手拍拍老树树干,叶雪山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梧桐。”然后就转身进楼去了。

他回到到顾雄飞身边坐下。顾雄飞握着电话听筒,一边专心等待接通,一边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很用力的搂了一下。

顾雄飞到底在忙什么,叶雪山是不知道的。内外仆人嘁嘁喳喳的谈论形势,也不会让他听到。他在家里安静的过着日子,直到这天上午,外面来了一辆汽车。

汽车里面除了汽车夫之外,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两人都是便装,看不出来历。顾雄飞一手领着叶雪山,一手拿着一本画报,大步流星的出门上了汽车。叶雪山伸手关了车门,莫名其妙的问道:“大哥,去哪里?”

顾雄飞和前方的胖子低声交谈几句,然后向后一靠,把手中画报送到叶雪山的怀里:“天津。”

画报还是从德国买回来的,厚厚的全是彩页,印着各种动物,算是一本很生动的儿童读物。叶雪山大字不识几个,只能看图,并且看的津津有味,把这本画报一路从欧洲带去日本,又从日本带回北平。画报翻开来,里面还夹了几张崭新的钞票,面额从小到大,也算齐全。叶雪山拈起一张迎着阳光去看,钞票新得整齐挺括,在他眼中,和漂亮画片也差不多。

第117章 遇见

顾雄飞抵达天津之后,直接进了租界。

叶雪山睡了一路,汽车都停下来了,他还窝在顾雄飞的怀里不肯醒。顾雄飞知道他再怎么恢复长进,也比不得同龄的正常人,按理来讲,其实把他留在家中更合适;但是五年来两人一直形影不离,顾雄飞不放心把他独自放在北平,宁愿操心费力的带上他。

下车之后进入饭店,因为房间已是预订过的,所以顾雄飞领着梦游似的叶雪山,直接乘坐电梯上楼。叶雪山一直睡眼朦胧,直至进入客房了,才略略清醒过来。寻寻觅觅的走进卫生间,他站在抽水马桶前解开裤子,同时大声问道:“大哥,我们今晚在这里睡吗?”

然后在哗哗的撒尿声中,他听到了顾雄飞的回答:“你自己睡,大哥还有事。”

叶雪山尿的痛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你要走吗?”

顾雄飞若有所思的在房内踱来踱去:“是,出去见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顾雄飞给叶雪山叫了一客饭菜,又郑重其事的嘱咐了他几句,眼看叶雪山认认真真全答应了,他才转身出门下了楼。

胖子站在饭店门口,见他出来了,便提前为他打开后排车门。顾雄飞走到近处放缓了脚步,显然是有所犹豫。可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他把心一横,还是上了汽车。

待到胖子也坐上了副驾驶座,汽车夫便发动汽车,驶入茫茫夜色之中。

在租界内的一所小公馆里面,顾雄飞见到了神出鬼没的段将军。

自从政府迁到南京,段将军就失了权势,从半赋闲一路走到彻底赋闲。顾雄飞不知道赋闲对于段将军来讲,到底是多么大的痛苦,反正他记得五年前的段将军还是个普通面貌的半老头子,可是如今一见,段将军竟然已经老得满头银发。银发归银发,眉毛胡子还是黑的,乍一看黑白分明,几乎吓人一跳。

段家大少爷陪在一旁,倒是没怎么变模样,只比五年前富态了些许。满面春风的迎上来握住顾雄飞的手,他不讲客气话,直接笑道:“嗨!你怎么才回来?”

顾雄飞握着他的手摇了摇,然后对着段将军弯腰一躬:“伯父,好久不见,您的身体还好?”

段将军微微一笑:“还好。”随即他上下打量了顾雄飞,开口说道:“雄飞怎么像是变高了?”

段家大少爷嗤之以鼻:“爸爸,他都多大岁数了,还长个子?再说他还禁得住长?他再高就要顶房梁了。”

顾雄飞听了对方的欢声笑语,还是往昔熟悉的闲话,不由得渐渐放松下来:“伯父,我可能是胖了。”

段将军连连摇头:“你可不要胖,你要是胖了……不好办。”

顾雄飞忍不住一笑,知道段将军的意思。顾老爷子四十多岁时一度发福,胖成了顶天立地一座山,出门得坐敞篷汽车,受了不少罪才瘦回去。段将军太了解他的底细了,所以知道他一旦发福,就不好办。

环顾了四周的摆设布置,顾雄飞开始触及正题:“伯父怎么搬到了这里来住?”

段将军笑了一下,背着双手在地上踱步。无端的从北平来到天津,并且掩人耳目的住在租界里,其中必是有个缘故。但他打太极似的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肯有话直说。他不回答,顾雄飞也不追问,顺着他的话头闲聊。聊到最后,三人进入餐厅吃了一顿夜宵,段将军状似无意的问道:“你去沈家看过了没有?”

顾雄飞立刻摇头:“刚到北平就开了战,我没有机会去看望沈老伯。”

段将军点了点头,不言语了。

顾雄飞虽然这几年来不问世事,但也看出段将军蠢蠢欲动,不是安稳模样。天亮之前他回了饭店,心事重重的直接上了床。他是少年老成的人,从小就很受伯父们的青睐,人人都看他是个可造之材。这本来是桩求之不得的好事,然而值此非常之秋,他倒宁愿伯父们不要提携自己。

叶雪山躺在一旁,睡得正酣。顾雄飞轻轻把他扳向自己,又在被窝里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叶雪山被他养的柔软洁净,是个可爱的废物。忽然猛的一蹬腿,叶雪山受惊似的哼了一声。顾雄飞连忙抬手轻拍了他的后背,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紧张的身体慢慢松弛,拱在顾雄飞的怀里继续安睡了。

顾雄飞睡不着,他想自己明天得去一趟沈公馆。五年来他一直和沈家保持着联系。沈将军仕途不畅,身体也渐渐病弱,正处在一个很苦闷的状态。自己既然回了来,就该先见他老人家。万一段将军真的有所举动了,那自己越发不能怠慢沈将军,否则容易被沈家误解为狼心狗肺、趋炎附势。

翌日清晨,顾雄飞带着叶雪山下到一楼餐厅里吃了早饭。夏季天气,顶数早晚清凉,顾雄飞知道叶雪山不会乖乖在房内坐上一天,所以索性带他出了饭店,在附近街上兜了一圈。顾雄飞一边散步,一边给叶雪山划定了范围:“大哥不在的时候,只许你走到那边路口。如果再往远走迷了路,那大哥也没办法,只好是不要你了。”

叶雪山笑眯眯的扭头看他,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

顾雄飞把他领回饭店,又给了他二十块钱,够他自己下楼去吃饭喝茶。眼看时间不算早了,他让饭店茶房租了一辆汽车过来,独自出门前往了沈公馆。

顾雄飞一走,叶雪山就算得了自由。外面晴空万里,饭店楼下邻着繁华大街,即便是关着窗子,也能听到喧嚣的人声车声。叶雪山坐在床上翻了几页画报,画报实在是跟他太久了,四角已经起了毛边。索然无味的一下子翻到最后,他盯着一只河马发了会儿呆,随即决定出去逛逛。

他记住了顾雄飞的恐吓,并不往远走,只在饭店附近游荡。沿着大街走出不远,有个小小的公园,本来是英国人聚会娱乐的场所,现在疏于管理,已经没了公园的规格,不过花木葱茏,当初安装的长椅也都还在。叶雪山在路边的咖啡店里买了个非常硬的蛋卷冰激凌,然后自己走进公园阴凉处,找了一把长椅坐了下来。从他的位置仰起头,正能看到饭店巍峨的尖顶,所以他一点一点的舔着冰激凌,心中非常安然。

一对洋装打扮的女学生手拉手的走过来,清清秀秀的全挺好看。叶雪山直了眼睛,目光随着人家的步伐移动。女学生看他是个一本正经的绅士打扮,然而坐在长椅上舔冰激凌看女人,就不敢停留,连忙加快脚步逃了过去。叶雪山看了漂亮大姑娘,心里挺高兴,望向来路守株待兔,以为大姑娘会源源不断的出现。哪知这回等了良久,他只等来一高一矮两名青年。二人都是小白脸的模样,高个子穿绸缎裤褂,矮个子穿短袖衬衫。叶雪山怔怔的看了片刻,忽然吓得一抖,发现矮个子的一边短袖空空荡荡,竟是少了一条手臂。

他发自本能的感到了恐怖,可是因为没见过,所以定定的呆看不止。矮个子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登时把眼一瞪:“你看什么?”

他愣住了,握着冰激凌说不出话。而矮个子心头火起,上前一步又问:“怎么?没看过?”

他后仰着一躲,没想到对方会直凑到自己面前。就在此时,旁边一直默然的高个子青年忽然开了口:“九哥,你别生气,这人我认识。你走你的,他是有点问题。”

被称为“九哥”的矮个子转过身去,见高个子抬手在太阳穴上点了一下,便是会意。而高个子又道:“九哥,你先走吧,我留下来有点事。”

少年模样的“九哥”孤身离去了,高个子青年手扶膝盖弯下腰,探头平视了叶雪山的眼睛:“少爷,认识我吗?”

叶雪山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就见他生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修眉俊目高鼻梁,是个很秀气的青年。茫然的摇了摇头,他老老实实的反问:“你是谁?”

眼前的漂亮面孔似笑非笑,清清楚楚的吐出字来:“我姓阮,我叫阿南。”

叶雪山继续摇头:“不认识。”

阿南直起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转过脸凝视了他,阿南说道:“我刚才救了你,你怎么感谢我?”

叶雪山想了想,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少了一条手臂的怪人的确是被阿南劝走的,他应该感谢阿南。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他侧身把钞票尽数摆在长椅上。慢吞吞的数出五块钱揣回裤兜,他把余下的钱一把抓起,尽数送向阿南面前:“谢谢你。”

阿南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不要钱,我有钱。”

叶雪山懵懂的看着他,同时一直伸手保持着送钱的姿势。片刻过后,他徒劳的收回了手,却是又把另一只手中的冰激凌递了出去。

冰激凌冻得很硬,被他慢慢舔成了圆形。阿南垂下眼帘,抬手接过了冰激凌。送到嘴边咬下一大口,他在彻骨的寒意中慢慢咀嚼,手指上的钻戒就在阳光中闪烁了一下。

他是从一年前开始寻找叶雪山的,那时候他刚刚在租界里面安下了家,自觉着是很有出息、很了不得了。然而经过良久的寻觅过后,他却是听说叶雪山早被顾雄飞带去了日本。

他是时常跑满洲的,也常和日本人打交道,所以心里并不当日本是个遥远地方。但是真能跑去日本找人吗?不能,他没那个本事和时间。方才和朋友沿着林荫小道走过来时,他猛然看到叶雪山坐在绿树下长椅上,周遭一切瞬间陷入寂静黯淡,唯有几线明媚阳光透过枝叶射下来,专为照亮叶雪山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失神了多久,总之清醒过来时,朋友已经吓到了叶雪山。

把最后一点蛋卷送进嘴里,他又去注视了叶雪山。他记得叶雪山比自己足足大了十岁,算起岁数,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可是如今面对面的相见了,他却发现叶雪山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年轻。

然而叶雪山忽然站了起来,对他说道:“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回来。”

阿南坐在长椅上,等了足有二十分钟。正是焦虑不定之时,叶雪山终于出现了。

叶雪山双手捧着四只蛋卷冰激凌,一路小跑回了来。在阿南身边坐下,他很诚恳的说道:“你吃,慢慢吃。”

第118章 碧树阳光

阿南接过第四只冰激凌时,身体已经冷得打颤。低头咬下一口,他仰起脸一闭眼睛,冰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叶雪山歪着脑袋微笑看他。在叶雪山的眼中,阿南是个漂亮人,而他素来喜欢和漂亮人亲近。阿南吃东西很快,狼吞虎咽的咬蛋卷;而叶雪山一贯馋嘴,这时就以己度人的示好道:“你还要吃什么?我去买给你。”

阿南千辛万苦的咽下最后一口,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正要对着叶雪山开口说话,冷不防眼前忽然多了一条蓝白格子的手帕;莫名其妙的抬眼望向对方,他就听叶雪山说道:“给你擦嘴。”

阿南接过手帕,先是一擦嘴唇四周的奶油,然后将手帕叠起来捂在鼻子上,弯腰用力一擤鼻涕。再把手帕递还回去,他低声答道:“不吃了。”

叶雪山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垂下眼帘看了看脏手帕,又抬眼向上看了看阿南,末了他犹犹豫豫的抿嘴一笑,小声说道:“手帕送给你,我不要了。”

阿南摸不清他的精神状况,所以有好些话都不知当讲不当讲。收回手帕往衣兜里一揣,他不以为然的一撇嘴,心想我当初我连屁股都给你擦过呢,你还好意思嫌我脏。

长长的呼出一口凉气,阿南靠向后方,然后把脸转向了叶雪山:“哎,你家在哪里啊?”

叶雪山对他笑了一下:“我家在北平。”

阿南又道:“可这里是天津啊。”

叶雪山点了点头:“是天津。”

阿南很有耐心的勾着他说话:“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叶雪山抬起一只手,遥遥的指向饭店尖顶:“那里。”

阿南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看:“你一个人?”

叶雪山一摇头:“还有我大哥。”

阿南听了这话,沉默良久,最后转向前方,打了一个香草牛奶味的饱嗝:“你大哥对你好吗?”

叶雪山侧身凝望着他,看他有个很清秀的侧影:“好。”

阿南不看他,只横着伸出了一只手:“我冷死了。”

叶雪山见他把手送到了自己面前,就迟疑的抬手过去摸了一下。感觉果然是冰凉的,而且就在双方相触的一刹那间,阿南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他喜欢阿南,所以也回握了过去,想要为对方暖手。

因为阿南坚定的目视前方,于是他也扭开了脸。两人分坐在长椅两端,相握着的两只手放在正中。四周一片寂静,人声全都隐隐响在了一层树丛之外。金黄色的阳光从枝叶中倾泻而下,照到了阿南乌黑的分头,也照到了叶雪山泛黄的短发。

不知过了多久,阿南站了起来。依然牵着叶雪山的手,他低头说道:“我们走一走,好不好?”

叶雪山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来,于是糊里糊涂的就起身和阿南走了。

两人沿着林间小路慢慢的走,阿南一言不发的垂着头,心中想起了往昔的叶雪山——不疯的、不傻的、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和他玩纸牌的叶雪山。叶雪山愿赌不服输,又藏牌又耍赖,最后还嬉皮笑脸的强亲了他一口。他当时气死了,他当时还不爱叶雪山。

后来他爱了,可叶雪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叶雪山。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叶雪山这样让他感到痛心,痛心到叶雪山已经全无灵魂了,他还想要养他。

小路走到尽头,再向外便是一条大街。阿南还想带着叶雪山继续走,但是叶雪山停住脚步,不肯走了。

阿南想要重新和他相识,所以不肯强迫他。两人一起向后转,叶雪山轻声说道:“我很笨,如果走太远了,就会迷路。”

阿南面无表情的仰望苍穹:“你这么笨,不怕我是坏人?”

叶雪山觉得他很好看,不是坏人的模样,所以直接转移了心思,关切的告诉他:“走路不要望天,否则会有危险——”

话未说完,阿南一脚绊到路面石板的缝隙里,当场向前踉跄一步。幸好叶雪山及时拽住了他,让他免于摔个马趴。颇为狼狈的站直身体,阿南几乎有些脸红,同时听到叶雪山像只大鹦鹉似的,把方才的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走路不要望天,否则会有危险。”

阿南扭头看他,见他的眼睛清清澈澈空空荡荡,是一泓没有光芒雾气的泉水。

两人走回长椅旁边,叶雪山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然而阿南不肯放开。

叶雪山并未生气,反倒笑了:“你不让我走吗?”

阿南直视着他问道:“不让你走,又怎么样?”

叶雪山很觉有趣,脸上的笑容越发加深扩大了。他不懂什么,可是天然的喜欢“年轻貌美”。日本下女掸了他一脸擦地水,他很高兴;阿南攥着他的手死活不松,他也很高兴。他没什么爱好,除了翻他的图画书之外,就是吃吃喝喝。图画书在饭店里,是不能和阿南分享的了,于是他拉着阿南往外走,走出阴凉的公园,走到大太阳下,一直把阿南扯进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里摆着整齐桌椅和玻璃柜台,一个印度少年穿着店员制服前来迎宾。叶雪山在这里买过五只冰激凌,算是熟客,这时就在玻璃柜台前弯下了腰,隔着玻璃伸手去指。阿南进门之后嗅到满鼻子的奶油气息,胃中的冰激凌立刻与外界呼应,蠢蠢欲动要往上涌。眼看叶雪山又要买些甜腻糕饼来荼毒自己,阿南一把扯起了他,转身就往外走。

阿南在附近街上找了家安静的茶馆,进去之后上了二楼,占下一套临窗的桌椅。叶雪山从大开的窗口向外望,遥遥看见了饭店大楼的尖顶,便放心大胆的坐稳了。

阿南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香片,然后说道:“现在你总认识我了,我是谁?”

叶雪山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答道:“阮阿南。”

阿南看了他一眼:“别这么连名带姓的称呼我,听着生分,叫阿南就行。”

叶雪山呼吸着茶杯里蒸腾出来的氤氲香气,同时深深的一点头:“阿南。”

阿南又问:“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叶雪山情真意切的答道:“很漂亮,大美人。”

阿南一愣,万没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评语。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他哭笑不得的无话可答。而叶雪山见他摸脸,竟是有样学样的伸出手,也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阿南有些开心,也有些怅然。他还是怀念失忆之前的叶雪山,叶雪山失忆之前虽是半疯,可总还有清醒的时候,总还能让他有个盼头。

但现在,先前的一切都不算数了。要说从头再来,那他怎么敌得过顾雄飞?

况且他的疯子不该是这样的,疯子什么都懂,疯子几次三番的撵他,因为不想连累他。他不走,疯子问他:“阿南,你也疯了吗?”

那样的一个人,才是他的叶雪山。

阿南和叶雪山一起消磨了大半天的光阴。下午叶雪山回了饭店房间,一进门就看到了顾雄飞。

顾雄飞是回来换衣服的,正是等他等的心焦,此刻见了人,劈头就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叶雪山在日本有了教训,这时不敢实话实说,只答:“我去了公园。”

顾雄飞又问:“中午吃了什么?”

叶雪山笼统的答道:“饭。”

顾雄飞走到窗前向外眺望:“这么热的天气,亏你还有精力在外面野跑!下午不许出去了,乖乖留在房里洗澡睡觉!”

叶雪山坐在床边,弯下腰去解皮鞋鞋带:“哦。”

叶雪山进了浴室洗澡,长久的不肯出来。顾雄飞一会儿还要出门,打算抓紧时间和他亲近亲近,此刻就忍不住推门走了进去。迎面看得清楚,他发现叶雪山赤条条坐在浴缸里,正握着自己的命根子自娱自乐。

这个玩法,是他在三年前无师自通学会的。起初顾雄飞还不在意,后来才发现他只要躺下,必定会把手往裤子里伸,才严厉制止了他。可他既然尝了甜头,自然就难戒掉。顾雄飞忽然闯入,吓得他猛一转身面向门口。大睁着眼睛呆望了顾雄飞,他的手上随之停了动作。

顾雄飞拿他是真没了办法,扯条干爽毛巾垫在浴缸边沿上,他侧身坐下来叹道:“别怕,大哥今天没心思骂你。快点撸干净了,好上床去睡觉。”

叶雪山松了口气。低低的“嗯”了一声,他垂下头继续抚弄自己的家伙。片刻过后,他激动起来,忽然向前俯身枕上了顾雄飞的大腿,一个脑袋水淋淋的,打湿了顾雄飞刚换的裤子。头顶抵上顾雄飞的腰腹,他挣命似的狠狠拱了两下,水中的身体也随之抽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