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言唔唔点头,狐狸吃鸡,吃相真的很难看,鸡油抹得满脸都是。她调开了视线,“我要再去一趟望江楼,后来回想起卢夫人吃的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胡不言抽空问:“哪里不对劲?”

她蹙眉回忆,“卢照夜当时说了一句话,‘你的药还在外面炉子上蒸着’,正常情况不是该说‘煎着’么?谁的药是蒸着吃的?”

胡不言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难道你怀疑那些尸肉都进了卢夫人的胃里?”

她不说话,只是盯着他手里的腿骨看。

胡不言的脸都白了,手里的骨头噗通一声落在桌上,“别这样好吗,我只吃禽类,不爱吃人肉。虽然我之前也作了人吃人的猜测,但你在我吃肉的时候有意提起,到底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就是希望他少吃一点。现在是逃难时期,每天对坐着看他大鱼大肉,实在让人糟心。

她笑了笑,“不言,你是留下看家,还是跟我一起去?”

胡不言因为出身非人的缘故,对看家等一干词汇比较敏感,总觉得她有时候拿他当猫狗养。让他留下,他肯定不干,既然和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时刻准备好带她逃命。

仰头看天色,黄昏已至,离天黑至多还有半个时辰。然而南天起了一片霞霭,没有雨水,自然也不是阳光反射的。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楼主,仇家找上门来了,我看你今晚还是别轻举妄动了。”

崖儿顺着他的视线仰望,“紫府君到了?”

胡不言嗯了声,“烟雨洲到王舍洲花了两天,可能是半飞半走来的。”

“为什么要半飞半走?”这位仙君总是迟来半步,叫人摸不着头脑。

胡不言抱着胸揣度,“紫府君一定是觉得这女人太可恨了,‘始乱终弃又再三戏弄本君,必须尽快将她绳之以法’,于是驾云跑了一段;但是半道上又开始反省,‘本君是得道仙君,方丈洲众地仙表率,不能带头坏了规矩’,于是又落地,靠骑马赶路。”

崖儿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胡不言,你就会满嘴跑骆驼。”

胡不言说:“我冤枉死了,除了这么算,还有什么算法能解释他明明半柱香时间能到,却花了两天?要是单靠地上行走,烟雨洲到王舍洲起码半个多月,还得日夜兼程,不是连飞带跑,两天又怎么赶得到?”说罢想起什么来,半带调侃地笑道,“你们生州不是有个词么,叫近乡情怯。紫府君对你终归是不同的,人家万年没见过女人,可能你是第一个……”结果话没说完,在她的瞪视里讪讪住了口。

崖儿望着那片瑞霭,心里一片空白,怔忡站了很久,才叹着气回屋里去。

胡不言追过来,浅淡的影子铺陈在门槛上,捏着嗓子问:“老板,仇家追来了,你到底躲不躲?”

她坐在暗处,木然道:“王舍洲这么大,他找不到我。”

“你确定?”胡不言吸了口气,“性命攸关,可不能开玩笑,你得记住了,你身边还有我。”

她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说同我患难与共。”

胡不言支吾了下,“既然你主动提起了……你看这么艰难的时期我都对你不离不弃,可见我这个人有多长情。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谈谈情吗?我也是男人,你需要的我都能提供,还可以一辈子让你骑,你都不用觉得欠了我交情,多实惠!”

她嘴角抽搐了下,“我不喜欢狐狸。”

胡不言愣住了,深受打击,“为什么?狐狸哪里不好,你这么歧视狐狸?”

她的回答很简单,直捅胡不言的心窝,“狐狸用情不专,而且有味道,这些我都不喜欢。”

胡不言当即石化了,缓了半天才续上气,撑起两臂气急败坏地猛嗅腋下,“有味道?哪里有味道?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不能污蔑我,好歹咱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她果然沉默下来,过了会儿才道:“不言,我这次可能真的要连累你了。”

她一向强势,忽然说出这句,纵然没有含情脉脉,也不是温言絮语,但给胡不言造成了不小的震动。

不正经的时候可以很不正经,一旦正经起来,狐狸就是天底下最正经的人。他吸了吸鼻子,靠着门框说:“算了,我不怪你说我臭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嫌弃我,只是不懂得怎么拒绝。至于连累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就当我还你的情,感谢你在我爬窗户的时候只斩断了我的尾巴,让我现在还有机会活蹦乱跳站在这里。”

崖儿慢慢仰起了唇角,笑也笑得有些凄凉。略迟疑了下道:“我不太放心波月楼,不知紫府君会不会为难苏画他们,打算回去看看。”

胡不言吃了一惊,“你不怕被他逮住?”

她说不怕,“我易了容去。”

胡不言觉得她大概是疯了,“老板,你是不是相思成狂了?他风尘满袖不是来和你谈情说爱的,他是来执法的!私闯琅嬛是多大的罪你知道吗?”见她一脸茫然,他咬牙切齿告诉她,“轻者见阎王,重者囚禁八寒极地,受永世冰刑之苦,你还想去吗?”

她说去,“我只是不放心苏画他们,一旦确定他们安全,我即刻就离开。”

胡不言见说服不了她,唯有作罢,转过身往外走,边走边嘟囔:“你去就去,反正我不陪你发疯。你让他们捉住才好呢,省得整天驱使我……”说罢又回头瞧了她一眼,终归还是硬不下心肠,垂着脑袋嘱咐,“见势不妙赶紧逃,我在青石门边第二个窗户底下等着你。”

崖儿说好,阖门换了衣裳,戴上人皮面具,再出门时,就是个八字眉、八字胡的少年模样。这是她以前惯用的装扮,楼里人见了甚至不需要询问,一眼就知道是她。

***

王舍洲迎的是八方客,生意人,一般不会主动闭门谢客。所以要判断一个地方是不是出了什么要事,只需看大门。大门日夜大敞,就表示天下太平;大门虚掩上,那就可以揣测这里是不是遭了难,要出人命了。

波月楼今天就不祥,巨大的楼门闭得严丝合缝,门外站哨的也换成了一身皂袍的司命,看来紫府君已经到了。

还好,她在这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每一处暗道都了然于心,几次迂回穿行,人就进了楼里。不过从梁上翻身下来时,还是吓了送茶的门徒一跳。她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门徒看清了她的脸才大松一口气。不需多言,她接过他手里的茶盘闪身进观指堂,进来后发现气氛是真的凝重,苏画坐在上首,脸上极力保持微笑,但那笑容多少有虚张声势的味道。不动声色看了进门的她一眼,对访客道:“仙君,小女子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了。但仙君是上仙,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扣人,实在有失风度。我无罪,无罪就应当容许我跑,眼下仙君又追到王舍洲来,如此不依不饶,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崖儿屏息凝神,把视线调转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月未见,他依旧是微风漾水的清正模样,只是禅衣外罩了皂纱,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她不敢看他的正脸,即便自己有面具,也害怕被他识破,只是半藏在柱子后面听他说话。他说:“把岳崖儿交出来,否则本君拆了这波月楼。”

她心头踉跄了下,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看来这回真是恨毒了她了。胡不言猜得没错,谁也不能忍受再三的戏弄,破庙里的那只老鼠彻底惹怒了他,她现在要敢露面,他八成会活撕了她。

小心翼翼往后缩了缩,她向苏画递眼色,苏画会意,莞尔一笑道:“仙君有话好说,楼主既然知道你们正缉拿她,又怎么会留在楼里?我们呢,不过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借波月楼的片瓦遮身而已。仙君慈悲为怀,怎么忍心毁了这楼!况且……”她勉强硬起头皮周旋,“况且我们楼主有句话,命我转告仙君……”

她说半句又吞半句,紫府君倒没什么表示,静静等待下文,大司命却很不耐烦,愠声道:“别玩花样,有话就请直说。”

苏画早看这判官脸的人不顺眼了,颇不屑地乜斜着他,“我们楼主说了,图册现在在她手里,请仙君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波月楼有个闪失,那么图册便也会有闪失,还望仙君三思。”

结果这些话引发了他的冷嘲,他笑起来,蔚然的眉眼,却迸发出一种别样阴冷的味道。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这庞然的楼体便开始微微震颤,他在一片惊涛骇浪里凉声道:“转告你家楼主,本君最讨厌受人威胁。如果图册被毁,那么楼中众人都是同谋,谁也难逃干系。”

神仙发起疯来果然吓人,他完全不吃这一套。

楼体越震越厉害了,震得房梁上粉尘簌簌落下来。苏画终究有点慌,惊恐的眼神刹那划过右侧的殿柱。

只要这一眼便够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帷幔之下站着个手托茶盘的少年,一双碧清的妙目,两撇菱角般翘起的小胡子,五官虽不熟悉,身形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目光微沉,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去。

第33章

被识破了?崖儿心里有点慌,这个说不熟悉,但又熟悉到骨头缝里的人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探究的神色,每近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那双眼,那张脸,无一不令她感到恐慌。

这就是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其实以前她做的亏心事也不少,奉命去杀那些兰战需要她杀的人,作为杀手,再见仇家也能气定神闲。然而这唯一一次不以杀人为目的的行动,居然会让她如此心慌气短。双手紧紧扣住茶盘,到了走投无路时只好背水一战了,虽然这一战绝无胜算。眼尾留意胡不言之前说好的那扇窗,她开始计算到那里需要耗时多久。如果现在纵身而下,以胡不言的速度,能不能赶在他出手之前逃离。

面具终究是面具,制作再精良,都有掩盖不了的破绽。不能往后退,只要退一步,下一刻就会落进他手心里,她只得微微低下头,尽量避免和他视线相交。

人活得久了,生命中过客不断,大多不会留下痕迹,但唯一有过亲密接触的则不同,不论爱恨都刻骨铭心。他还记得她的肩,她的腰,甚至她的脖子和双手,即便于万人之中,也能一眼认出她。留着小胡子,胡人的面貌,五官虽有变化,着装也大不一样。但她好像忘了,人的身高和骨架是不能随意转变的,她换装的时候,至少应当垫一下肩,增粗一下腰。

这回不会又变成老鼠吧!他试图平静,就像以前建万妖卷时一样,可不知为什么,根本办不到。他气涌如山,过去的千年万载里,从未对谁有过这样强烈的恨意。这种恨不单源于琅嬛失窃引发的罪罚,更多的是自暴自弃,和急于找到宣泄的迫切。这妖女……大司命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个妖女。看看这纸醉金迷的世界,她坐拥波月楼,混得如鱼得水,原来从未想过留在蓬山。她眷恋红尘,爱慕荣华,满嘴情话,可气的是他居然曾经试图相信她。现在梦做完了,春风一度后她开启琅嬛,让他背负骂名。赔上一身清白只为偷一卷画,她到底把他当什么了?

也许清白对她这种人来说并不重要,他盯着那张人面步步逼近。抬起手,即将见分晓时,身后忽然传来苏画的喊声:“楼主,你怎么回来了!”

他下意识回头,结果竟疏忽了近在眼前的人。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影一晃,自窗口凌空而下。他暗道不好,伸手抓了个空,待奔到窗前时,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叶鲤!”

身后响起他的暴喝,胡不言背上的崖儿缩了缩脖子,心里砰砰急跳,抓着鬃鬣的手忍不住颤抖。

天上有狂风呼啸,到这时才后悔,为什么会脑子发热要回波月楼。回头望,紫府弟子呈包抄之势,在王舍洲连绵的亭台画阁上起落,一个腾跃便激射如箭。她粗喘了两口气,“不言,他们追上来了。”

胡不言不说话,他对于逃跑还是很在行的,压低了身子在坊院间穿梭。临水的楼都是骑楼,上面作赏景看花之用,下面专供人穿行。于是紫府弟子奔走于高楼林立之上,他们便从冗长的廊子底下穿梭。夜晚的狂欢刚刚拉开帷幕,四周都是酒酣耳热的人,胡不言有意引发骚乱,人群之中一通胡窜,所到之处惊起一片哗然。于是大家都出来看神仙了,毕竟这样激烈的追逐场面,比看外邦客吞刀子有意思得多。紫府的人呢,终究不愿意乱了红尘,见人越聚越多,只得中途袖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一处墙根下,胡不言背靠冷壁大喘粗气,拍着胸口说:“差点被你害死!这下看见你那情郎了,他有没有说想你?”

她置若罔闻,握着剑隐蔽身形,探出头去观察街面上的情况,发现追兵确实都撤走了,才敢松懈下来。

骨头都散架了,她拽下面具瘫坐在地上,居然还有兴致和他调侃:“他自然想我,我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想我——想杀了我。”

“不尽然。”胡不言抹了把油汗,“你刚才听见他喊你什么了?不是岳崖儿,是叶鲤!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在他记忆里很重要,他认定你是叶鲤,而不是什么波月楼主。”

崖儿对他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只庆幸这次运气好。胡不言看了她一眼,托着腮叹息:“纯情的男人就是麻烦,给你个建议,下次就算落进他手里也不用怕,跟他谈情,对他撒娇,你还有希望让他对你网开一面。”

那微挑的眼梢下顿时飞出来一个媚眼,当然胡不言并不认为她是对他有意思,长成这样没办法,微微流转都像暗送秋波。

果然她的话还是硬邦邦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土,“别啰嗦了,走吧。”

去哪里?似乎无处可去。这趟赴险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亲眼看见她跑了,不会再逼着苏画交人,波月楼暂时可以免于一难。

胡不言站起来,扣着十指挂在后脖子上,正想建议她干脆跟他回方丈洲去,朦胧的小径上走来一个挑灯的男人。这男人穿一身锦衣,袍裾上金银丝勾勒的云纹,在橘黄的灯光下泛起温柔的浪。灯笼圈口的小簇余晖照亮他的眉眼,没有棱角,温润如玉,对他们友善地浅笑着:“岳楼主离城好几日,别来无恙吧!”

油头粉面,来者不善。胡不言眯觑起眼,不动声色把她拨到了身后,“热海公子?”

卢照夜含笑说是,“先前宴上正在表演幻术,外面忽然震动起来,我还以为是术士的花样,没想到竟然是楼主。楼主是遇上什么难题了么?刚才那些黑衣人,正追杀楼主?”

一个从未见过真面的人,居然轻易就认出她来,看来这位热海公子花在波月楼的力气确实不小。崖儿抿唇笑了笑,“遇上一点小麻烦,不值一提。卢公子月夜挑灯独游,真是好兴致。”

卢照夜说不,“我是特意来请楼主的,既然路过我望江楼,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寒舍就在不远,楼主若不嫌弃,请入我寒舍小坐,我有好酒款待贵客,如何?”

崖儿想了想,倒也好,反正本来就想去探探究竟,他既然相请,就顺水推舟了。

她拱手作揖,“深夜叨扰卢公子,恐怕对尊夫人造成不便。”

卢照夜却一笑,“哪里,楼主是请也请不动的贵客。内子早就听说过楼主大名,也知我委托波月楼办事,常说要去拜会楼主。今日正好凑了个巧,我命人请她出来侍酒,还望楼主赏光。”

崖儿含笑点头,想起卢夫人那张脸,心底不禁一阵恶寒。奇怪得很,照理说这样的面貌是绝不愿意轻易见人的,这位热海公子竟还热络地打算请他夫人出来相见,也不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胡不言对喝酒还是很感兴趣的,他大声笑道:“正好我跑得口干舌燥,那就借公子宝地,以酒代茶。”

卢照夜笑得温雅,比了比手,“二位请。”

不得不说,这位贵公子是个充满诗情的人,那种精致到骨子里的情调,真不是什么人都能仿效的。

小径铺满落花,那花瓣大约是桃树的,随他袍角翩翩,绕足掀起轻柔的回转。王舍洲处处奢靡,但这条通往望江楼的路,却如幽冥中的无底安逸,淡霭凄林中的一线希望般,那样扎根尘世,又远离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