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讲道理是好事,但大司命活了几千岁,还没见过这类罪犯近在咫尺,却容她先办私事的缉捕态度。

大司命看了仙君很久,“君上,卑职有些问题,想向君上讨教一二。”

紫府君知道他要说什么,抬了抬手道:“这里不是叙话的好地方,先回去,泡一壶茶慢慢聊。”

大司命最开始满腔的不平,经过他再三再四轻描淡写地搪塞,已经逐渐变得没有钢火了。他说好,“今年的明前,我让弟子准备。”

于是空手而归,回到暂居的那个院子。院门大开着,门外湖畔是笑闹的年轻弟子们,他们坐在草亭下,沏了一壶茶,听着龙息寺的暮鼓,打算畅谈大司命关心的话题。

原本想好的开场白,正色而谈时竟发现开不了口。大司命盯着眼前的荷叶盏,闷声道:“君上,您怀念蓬山的日子么?”

紫府君歪着脑袋仔细琢磨了一下,“为什么要想?我在蓬山驻守了一万年,这万年间除了偶尔找瓜农聊天,几乎没离开过那里。”

“因为住得太久,久而生厌么?”

他说不是,“并非生厌,只是倦懒。同样的山水,同样的景象,包括同样的人……单说你这辈,我已经看了三千年了,毫无新意,看久了想吐。”

府君说话一向很直接,他是个不愿意苛求的人,除非抱着某种目的,否则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是他平时的生活习惯。可是他说想吐,令大司命有点伤心,“属下就这么讨君上的嫌,以至于看见我就想吐吗?”

今天的大司命似乎有些多愁善感,紫府君摇头,“我就是这么一比,你别多心。”

大司命从肺底里呼出一口浊气来,“咱们离开方丈洲,今天正满两个月。随行的弟子们修为不够,在这花花世界浸淫久了,人心恐怕要涣散。”

忧国忧民的大司命,是蓬山真正的主心骨。如果说紫府君是撑天的紫金梁,那他就是连通天地的脚手架。他在他的职位上燃尽一身薪火,发光发热,有时候紫府君觉得,其实他比自己更适合看守琅嬛。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脑筋死板,不懂得变通。这世上的机缘和因果,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人力所不能控时,就要学会适应它。

“世人都说蓬山是仙山,入了山门就能羽化成仙,可是蓬山创建至今,出了多少位地仙,你算过么?本君对门下弟子向来没什么要求,一切随缘就好。清修最苦,耐得住寂寞的留下,耐不住了回红尘中去,也没什么丢人的。”他曼声说着,伸出一指,在茶盏描金的杯口上摩挲,“大司命,你觉得这纸醉金迷的红尘好么?”

大司命不知道他的想法,犹豫着,不敢立刻回答。但见他还在等,只得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想法:“红尘中太多污秽,也太复杂,属下并不认为有什么好。”

然而他却一笑,“可是本君觉得很有意思。波月楼里的那些歌舞,还有变戏法的胡人,都很好,很热闹。我当初悟道,有一阵子和你一样厌世,立在云端往下看,三千世界皆尘土,不屑和满身铜臭的凡人为伍。可你不知道,骄傲是因为无知,一旦你灵窍大开,万事万物反而变得有味道了,懂么?”

大司命脸上神情有些呆滞,仙君传授心得当然是好的,但他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作为仙,眷恋红尘可没什么值得称道,因为通常并非是这红尘有多吸引人,而是红尘中的那个人,为这浊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仙君道心恒定上万年,虽然很多时候擅于自得其乐,但凡心大动还是第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引发的,大约是从波月楼的妖女混进琉璃宫开始。作为一个敢于直谏的良臣,大司命明白一针见血固然痛快,但也存在较高的风险。仙君这人吃软不吃硬,他们认识了几千年,他的脾气,自己还是了解一些的。

他斟酌又斟酌,“君上,人的世界,比妖魔的世界更乱。依属下之见,君上何不先回蓬山?寻回鱼鳞图的事,交属下等来办就可以了。”

结果紫府君似笑非笑看着他,“大司命是觉得本君瞻前顾后,行事不果断吧?”

大司命吃了一惊,忙站起身连声说不,“属下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君上道体尊贵,徘徊在这污浊之地,实在辱没了君上。”

紫府君活得很通透,大司命的言下之意他当然能理解,如果不是碍于自己多次作梗,区区一个凡人,早就手到擒来。可是怎么办呢,他现在就想讲私情,半点没有秉公的念头。他是个不合格的琅嬛君,他甚至觉得那册鱼鳞图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他眼波平平望向大司命,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促狭,“如果本君没有料错,大司命有话不便说出口吧!”

大司命愣了愣,但并不否认,沉默着,将视线落在了足尖上。

紫府君长长叹息:“本君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本君不是个古板的人,不大愿意干涉弟子们的私事,但本君希望你谨记,琅嬛藏书不知去向,此非小事。”

大司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终于要直面现实了,也好。现实是残酷的,说开了反倒痛快。

仙君的语调变得哀婉,“你跟了本君三千年,本君没有拿你当弟子看待,你更像我的心腹和膀臂。我一直觉得你生性耿直,人也中正,可是你现在……变了。”

大司命啊了声,越听越糊涂了。

紫府君眼里有无边的失望,怅然道:“你何必急于支开本君,难道本君一走,你就打算同苏门主公开了么?大司命,你别忘了,你和那些少司命不一样,你是受了太玄生箓的。”

这下大司命彻底慌了,他急于澄清,结结巴巴说:“君……君上,属下和……那个苏门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在波月楼,不是属下,是她……”

紫府君蹙起眉,“是她先挑逗你,大司命是迫于无奈?”

大司命嗫嚅了下,想说是,但这样似乎太没担当了。他有些凄凉地望向紫府君,居然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最后只好垂下头,把委屈都咽回肚子里。

紫府君嫁祸成功,心满意足在他肩头拍了拍,“人非草木,本君也不希望身边的人,个个都成为毫无感情的怪物。这事本君不怪你,你不要有负担。”

那一瞬大司命竟然很感动,差点说出感激涕零的话来。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再想辩白,可惜仙君已经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兴趣了。他的脸上又显出那种清冷的,拒人千里的淡漠,转过身,凉凉道:“你去吧,本君该做晚课了。”

大司命只得蔫头耷脑走了,走出门,走到弟子稀少的地方,坐在河边上捧着脸反省去了。

草庐下的紫府君终于松了口气,有个严苛的手下,日子不太好过,必要先发制人点住他的死穴,剩下的这一个月才能过得自在。

抬头看,天将要黑了,她的伤也不知怎么样了。之前只有一只狐狸陪着她,确实让他很不放心,现在波月楼的人赶到了,她应当有照应了吧!

***

四大护法直接听命于楼主,当初波月楼还是波月阁时,他们便多次执行刺杀任务。多年来的习惯了,不杀人便周身难受,四人之中数魑魅最甚。他对杀人有偏执的喜好,不单嗜杀,还要杀得漂亮。照他的话说,杀人就像做一件木器,打一支簪环,只要手法得当,死得可以比活得有内涵。

内涵?谁知道呢,不要试图和杀人狂讲道理。

他领了楼主之命,从住处出来,俊俏的少年郎,挑着一盏精美的行灯,穿月白的鹤氅。头发只拿一根宝带束着,有风吹来,发丝扬起黑色的轻纱,领褖大敞着,凉风透体而过,领下空荡荡,露出一片精致的春光。于是黑的发,白的皮肉,两相对照,煞是好看。

他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行走,今夜没有月亮,甚至下起了蒙蒙的细雨。他走得不紧不慢,云头履在青石路上踏出细微的一点声响。隐约听见吵嚷的调笑了,他抬起柳色的绸伞往远处看,长街尽头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烛火透过灯罩,洒了满地水红的光。

走近一些,丝弦雅乐弥漫的楼台上,有人在追逐嬉闹。一个粗野的男人抓住一个小倌,起先还玩欲拒还迎那套,后来就直接把人按在了栏杆上。小倌袒露着胸膛,细胳膊支起广袖,身后的人胡乱耸动,那广袖临空摇摆,看上去像只受了伤的蛾子。

魑魅无聊地转开视线,抬脚踏上台阶。没人上来招呼他,大家各玩各的,只有少数一两个堂子里的人瞥了他一眼,但因为这里的客人常有“外交”带来同游,惊叹他的容貌之余,也不会主动搭讪。

他在灯光昏暗的长廊下缓行,最终停在一间厢房前。抬手推门,门扉应声而开,里面一上一下两个男人打得火热。正欲提枪跨马时,看见有人闯进来,一时都顿住了。

上面的男人两鬓染了霜色,但肌肉虬结,看得出身子骨很不错。底下的小倌白花花一身烂肉,撑着两腿,活像个不知羞耻的荡妇。上面的显然对三人行并不排斥,惊讶过后眼中带钩。而小倌却很不欢迎他,愠怒地呵斥:“没看见落水①了么,懂不懂规矩!”

他还是慢条斯理把门关了起来,气急败坏的小倌冲过来理论,然而吃张腿饭的娼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咚地一声倒地,再也起不来了。

血很快染红了地面,剩下的那个此刻才惊觉,三大长老已经在那边等得不耐烦了。

要找剑,刚才寻欢的时候嫌剑碍事,远远扔到了墙角;要喊人,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点了哑穴。来人的招式太快,只看见飘飘的一片衣袖拂过,几处大穴瞬间被扎进了银针。那些针的尾部都有丝线连着,随他指尖勾挑,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舞动起来。

长老大惊,牛高马大的汉子被随意操控,如同悬丝傀儡。要调动这样一具沉重的身体,需要极强的内力。千缕银丝在灯下发出铮铮的光,每一根都蕴含着可怕的力量,那个控线的年轻人却不显得吃力,还笑得十分惬意。

“现在,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放你一条生路。答得不好,银针入体,筋脉尽断。你只需摇头或点头,记住了?”他坐在长几上,手指轻挑如同拨弦,“岳海潮只有城南一处养兽场?”

长老喉结滚动,摇了摇头。

“当日武林各派围剿万户侯府,长渊也参与其中了,那么牟尼神璧的下落,岳海潮知不知道?”

他还是摇头。

“据我所知,人蛊是三十六蛊中最难炼的,岳海潮至今练成了几个?一个?”

满眼猩红的长老摇头,喉中发出咕咕的声响。

魑魅迟疑了下,“两个?”

狼狈的长老依旧摇头。他心里不悦,觉得他不见棺材不掉泪,便催他起舞,结结实实来了一段《春莺啭》。武与舞是不同的,扭胯送腰的长老疼出了两行眼泪,连喘气声都大了不少。这下魑魅认为差不多了,又问他:“难道是三个……四个?”

结果加一个,他便摇一次头,数到二十的时候魑魅怒了,弹指把一根针送进了他的气海穴。

长老破气,四肢抽搐不止,魑魅到这时才明白过来,问他他只顾摇头,也许并不是否认,只是因为不知道。闹了这半天,全是浪费时间。也对,岳海潮根本不拿这四位长老的性命当回事,更不可能将炼蛊的内情告诉他们。他顿时意兴阑珊,想快速结果他,恰好看见了案上的酒壶。

“长老爱喝酒么?”他把酒壶拎过来,举在眼前打量。这种壶他知道,有个花名叫“含蜜”,壶嘴做成葫芦状,一大一小两颗走珠,专用来糟践小倌。后庭灌酒,对于被灌的人来说滋味肯定不好受,但那些变态的恩客却很喜欢。他们兴致勃勃赏玩,撅嘴吮吸如饮甘泉,所以叫含蜜,真是把畸形的欲望发泄到极致了。

魑魅想了想,想出个好点子,笑得花摇柳颤,“既然如此,小爷就让你喝个尽兴吧。”

长老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但无论如何肯定没有好事,便瞠大一双眼,惊恐地望向他。他握了握拳,精美的指环中央顶出半分高的锥型凸起,然后在他乞求的目光里,照准他头顶的百会穴重重一击。

这位长老立刻像滩烂泥一样滑坐在了地上,他提起酒壶,将壶嘴嵌进头盖骨破损的小孔里。烈酒从壶口汩汩流出来,起先还挣扎的人,逐渐平静下来,濒死的脸上露出一种安和的表情。脑子是这具身体的主宰,当这主宰被浸泡在烈酒里,便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魑魅笑着,看生命一点点枯萎,直至消失。好了,做完可以收工了,他拾起他的绸伞,推开窗户往外看。夜色浓重,南风馆花灯的残光里站着个人,抱着一把重剑,正等他一同回转。

作者有话要说:

①落水:窑子里的行话,表示发生关系。

第50章

四大长老都死光了,长渊本门内的仇便报了一半。只是有些事到底瞒不住,关于岳刃余遗孤还活着的消息,一夜之间几乎传遍了云浮大陆。这次不同于烟雨洲的空穴来风,实实在在地死了人,死的又是当初截断岳刃余后路的内鬼,其死法之凄惨,非深仇大恨不能解释。世上有谁会恨这些人入骨?只有那个侥幸存活的孩子。

所有人都在议论,街头巷尾,甚至客栈内、饭桌上。苏画和魑魅魍魉坐一桌,流言滔滔从鬓边滑过,他们充耳不闻,照样气定神闲喝他们的小酒。这个世界里满是弱肉强食,对他们来说楼主是什么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手段在他们之上。有一群人,在泥沼里生根发芽,永远难见天日,藏污纳垢的波月楼恰好可以容他们栖身。所以江湖人心头的波澜,对他们来说只是小溪里的涟漪,没有激荡,和他们无关。

至于崖儿,她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她的计划,两者兼顾有点困难。她听着邻桌住客交头接耳,在一叠声的“寻仇”里,倒了杯酒和胡不言碰杯。传言甚嚣尘上,最坏不过公开身份。江湖正派联手屠杀也不是第一回 ,日头之下还有新鲜事么?

她找苏画商谈,长风悠悠穿过客房,她摘了脸上的面具,托在手里仔细为它上油保养,一面道:“波月楼的经营,这几年一直是师父在操持。江湖路难,有了负累,就无法轻松前行。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最怕麻烦,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接手波月楼,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画没什么反应,她牵着袖子为她调试油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不行。”她只有这一句。

崖儿问:“为什么?”

她屈起小指,用那染着蔻丹的、长而薄的指甲挑起一撮膏子来,放在手里捂热揉搓,然后探手抹在那张面皮上,“波月楼里全是亡命之徒,没有你,我镇不住。”

她这话说得坦然,也没有硬撑面子的执拗。两个人私语时,她一贯是这样的嗓音,很低沉,掺着历经磨难的沧桑,愈是无心,愈显得性感。

江湖中事,件件关乎生死,没有绝对的手段,很难掌控大局。当初崖儿杀兰战,在整个门派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那些不服管的人,最终全都死在了她剑下。她是喝狼奶长大的,铲除异己的残忍手段,幸存的人都见识过。波月楼主的宝座,不是随便指定一个人就能坐的。没了震慑,那个德不配位的人很快就会被吞噬取代,现在看似并肩而战的伙伴,转眼就是黑吃黑的饿狼。聪明人不会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更何况这山芋还有可能仅仅是个试探。

半张面皮抹好了,皮肤剔透,除了缺一只眼睛,和真人没什么两样。

苏画搭手,帮她撑起了另半张,“我可以替你守楼,但不能为你执掌。行走江湖,身后空空最危险,那些独来独往的人,没几个能有好下场。波月楼在,你就有后盾,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如果就剩你一个……双拳难敌四手这句话,你还记得么?”

崖儿笑了笑,“我是怕终有一场苦战,不想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苏画却说不,“没有无关的人,入了波月楼,到死都得听从调遣,这是门规。”

门规是死的,触犯门规的人,当然也得死。当初兰战身边的一位摄提想脱离门派,和心爱的人过平常的日子,结果导致阁内最严酷的追杀。不光他,最后连那个怀着孕的女子也一并杀了,江湖规矩,上船容易下船难,谁和你讲情面?当权者可以不把人命当回事,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坐上头把交椅了。

崖儿不再多言,接过膏子,一点点舀在掌心里。纤长的双手对阖起来,轻拢慢捻极有耐心,为那面皮上妆的手法,仿佛在对待一张真脸。等那面皮焕发出鲜活的光彩,她把剩下的膏子仔细涂抹在自己手上,按揉之间,伸展在天光下的十指,如同托起净瓶的佛手,颇有普渡慈航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