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儿在新狼王的头顶抚了抚,它有一双海般深蓝的眼睛,身形还没有那么强壮,但已有其父的气势和威望。

狼群把白耳朵的尸体带到狼冢,这里有无数的坟茔,是狼群世世代代葬身的地方。新狼王亲自刨坑掩埋父亲,狼爪下的泥土混着积雪漫天扬起,它在混乱里无助地低吟,失怙的孩子实在可怜。

白耳朵下葬了,它到那个世界做王去了。崖儿站在它的坟前,握着拳道:“我会替你报仇的,绝不让你白白牺牲。”

雪域其实并不是只有一个出口,另一个远而且隐蔽,以前的几代狼王怕约束不了狼群,刻意把那里掩藏起来。现在她要用了,两界山外有伏守,不能冒这个险,只有从那里悄无声息地离开。新的狼王亲自把她送进那个洞窟,那是连通雪域和外界最直接的通道,不过不那么平顺,要费点周折,但绝对安全。

洞窟很深,约摸有两三里光景,路上布满湿滑的青苔,必须扶着崖壁,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雪域的寒冷,在洞窟的前半截被放大了数倍,湿冷直往筋骨里钻,比手捧积雪凌厉得多。但到后半截时有所改善,再往前一程,逐渐听得见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了,她垂首看了新狼王一眼,“小三,你回去吧,后面的路我自己走。”

是啊,接下来的路还是得由她一人走完,不单要报仇,要夺回图册,更要找回她的安澜。也许她的一生都要在这种颠踬和拷问里度过,但只要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她至死都不会放弃。

小三停下步子,仰头看她,眼神有些依依不舍。崖儿蹲下来,在它脖子上搂了一下,“我很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父亲不会死。”

它发出凄鸣,舔舔她的脸,悲而不怨。

崖儿挥手和它作别,一个人擎着火把向洞穴深处行进。涛声愈发激昂了,迎面的空气中夹带着咸湿的气息。她灭了火把,夜的微光从石缝里照进来,一掌击碎堵住洞口的巨石,只听碎石落下去,略隔一会儿才得到遥远的反馈。洞口狂风呼啸,她扶着崖壁迈前一步,无垠水域闯入眼帘。猩红的一轮月亮堪堪悬在水面上,底下是恣肆的汪洋,水波层层赶赴着,掀起惊涛骇浪。

这洞口镶嵌在临水的悬崖上,离水面约摸有二十来丈。往下看,壁面垂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腕上的跳脱至多悬挂到一半高度,再往下,就只能靠她见机行事了。

鹰爪稳稳勾住山崖,她顺着丝线慢慢往下。长风从鬓边呼啸而过,垂眼一顾,正下方有礁石也有海水,必须找准水域才能跳下去,否则连命都保不住。跳脱内部的线轴和外壳摩擦,发出咝咝的声响,她不敢造次,勉强找到潦以借力的凸起,一点点下到了能供她挂靠的最低高度。

月色下的海水折射出粼粼的波光,有水的地方便有反光。估量再三找准了跳落的位置,毅然收回鹰爪。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才有活动的余地,才能找回图册,再上琅嬛。

轰地坠入大海,还好她水性尚可,又是做好准备的,虽然呛了一口,但不至于让她陷入昏聩。隆隆的水流冲击耳膜,有恐怖的回响,她不知自己下坠到多深,等定住身形后奋力拍水,漫长的上浮,几乎耗光肺里的空气。终于一挣,挣出了水面,她没命地喘气。手脚已经绵软无力,便仰着头,随波飘荡,像具浮尸一样。

无泪可流,这冷透的人生,把她锻造成了一块生铁。每次给她希望,都是为了成全接踵而至的,更大的绝望。她漠然看着深蓝色的天空,等到力量逐渐恢复,才翻转过身,拼尽全力游上岸。

这里是水木洲的地界,离王舍洲千里之遥,没了胡不言,全靠骑马跋涉。

找马代步是件很容易的事,云浮十六洲处处遍布对神璧感兴趣的人,杀了一个,马就空出来了。水木城外废弃的伽蓝寺里,两个夜行的剑客停下来歇脚。天气很热,连火都懒得生,长虫一样瘫在残垣断壁上,就着月光喝酒。

“傻子才死盯着雪域不放,人那么好抓,也等不到二十二年之后了。”其中一个说,咕咚咕咚连闷好几口。

“事都坏在兰战手里,那小子想独吞,没想到死在上头了,连个全尸都没剩下。当初传出他的死讯,只当是波月阁里狗咬狗,谁知道养了一头狼。”另一个说,“如今的波月楼难攻得很,什么狗屁阵法,解了二十多天也没能解开,不知道是谁布下的。”

头一个人的声音在徐徐的清风里变得模糊,口齿不清道:“有高人指点吧……咱们再不去,连口汤都喝不上……”

咚地一声,人摔到墙根底下去了,另一个发笑:“你小子喝多了?当这断墙是床,只欠给你配个女人……”说着顿下来,等了等,等不来同伴的回话,迟疑地叫了声,“诸葛暗?睡着了还是摔死了?”

对面的人不说话,在他准备过去查看时,墙后人终于站了起来。

活着的这个长出一口气,“混小子,让你少喝两口,跟要了你命似的,早晚醉死……”

墙后人轻轻一跃,越过了残垣。

困意袭人,打算睡觉。随意瞥了眼,人影走过来,月色下的轮廓竟是陌生的。这下寒毛都根根竖立起来,大喝:“什么人!”然而还没来得及拔剑,银光一闪便被削了半边脑袋。脑子托地一声落在脚背上,双眼死不瞑目地悬望,看见来人噌地将剑入鞘,跃上一匹马,把另一匹也牵走了。

乱世如麻,谁会在意死了两名剑客。他们在盛夏里腐烂的时候,崖儿正狂奔在旷野上。

听那两人的对话,波月楼还在,据说是被什么阵法护着,让那些门派难以破解。楼里每个人的特点她都知道,并没有擅长奇门遁甲的,如果料得没错,应当是紫府的人助了一臂之力。

说起紫府,她心头就一阵抽搐。那个傻子是为了护着她,让她活下去。可就算如此,他也应当将图册归位,结果他大概误会她了,以为她想打开孤山,想要那无边的宝藏,所以才把鱼鳞图留给她。可惜现在她辜负了他的一片心,图册落进厉无咎手里了。她虽没有真正见过众帝之台的右盟主,但直觉太强烈,岩洞前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紫府君前脚刚走,后脚他便赶到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有那样的手段!她不敢细想,只觉毛骨悚然。现在只想赶快回到波月楼,但愿还能见到大司命,好向他讨主意,怎么劝阻紫府君。

快马加鞭,两匹马轮番骑驾,赶到飞鹰涧的时候,其中一匹口吐白沫,倒地就死了。她看着马的尸体,心头一片空白,稍歇了一阵重新上路。几个昼夜不眠不休,她觉得自己就快变成一棵花椒树,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每一双都困意全无。

终于回到王舍境内了,江湖人很多,擦身而过的基本都是仇家。崖儿换了衣裳,小心掩藏好身份,入城之后直去望江楼。那楼自从卢照夜夫妇死后,就彻底废弃了。夜夜鱼龙舞已经去远,只有雕梁画栋,还依稀记录着往日的辉煌。

望江楼上看波月,可将一切尽收眼底。她以前不知道,自己的地盘竟一直在卢照夜的眼皮子底下。只是无法登上最高处,高处被那些武林正道占着,她只有找个隐蔽的方位眺望。

天气不佳,云层厚重,波月楼却被罩在一片如织的金芒下。细看那一环套着一环的经纬,每一层都旋转着极简而古老的文字,和琅嬛洞天前的六爻盾,有一脉相承之感。

第60章

六爻盾前的试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的紫府君对她还是冷眉冷眼的,不过这人的一团火热全在肚子里,看着人淡如水,其实尝一尝,那水何尝是水,分明是烈酒啊。

他没有说过,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她,但崖儿觉得应当也是一见钟情。毕竟她的大腿长得很好看,先爱上腿再爱上人,没什么毛病。

想起他来,心里一半是甜的,一半却火急火燎。仙的世界她不理解,原先她以为总有宽大的机会,没想到动辄必要以命相抵。其实她肉体凡胎,死了也没什么,如果因为一条小命毁了他的元功,那这抵偿未免过头了。

有两人向她走来,边走边议论:“听说清静宗的宗主有破阵法,选在明日午时开坛。”

“为什么是午时?大热的天,要热死人吗?”

“午时是至阳之时,天地间阳气大盛。你道为什么开刀问斩全在午时三刻?就是要叫人犯连鬼都没得做,是不是够狠?”一个笑道,“波月楼里聚集了一帮牛鬼蛇神,这阵法肯定是个邪阵,选在至阳的时候破阵,对我们正道大大有益。”

崖儿扶了扶斗笠,微微侧过身。暗道这帮人真是瞎了狗眼,这样瑞气千条的阵法都当做邪阵,大概他们眼里只有黄金是最正派的吧!

“嗳,明日不知哪家拔得头筹?”他们一边说,一边从她身后漫步而过,“昨晚梨花宫和烈火堡的人也来了,参与的门派越来越多,将来就是找到孤山,也是僧多粥少。”

“凭什么咱们累死累活,他们一来就坐收渔翁之利……”

声音渐渐远去,转过一处拐角,不见了踪迹。

崖儿叹了口气,这吃人的世道,没有一个门派是干净的。如今波月楼就是砧板上的肉,个个都想来分一杯羹。鱼鳞图落进了厉无咎手里,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放出风声去。这些武林正道就像一架庞大的机器,挥剑直指众帝之台只需须臾。如果能挑起他们内斗,那就给了波月楼喘息的机会,接下来可以将他们逐个击破,直至全部歼灭。

她悄然从望江楼退了下来,想回波月楼不容易,只好暂且屈居在城廓边的小屋。等到夜里驱动撞羽朝颜,让他们去阵法上空对战,如果楼里有人看见,自然就知道她回来了。

那厢的波月楼,确实因为和楼主断了联系,陷入一片愁云惨雾。

人都还安全,但一直被困也不是办法。群龙无首,实在难熬,厅堂里没了细乐和宾客,偌大的舞台上,有人坐着,有人站立。彼此相顾无言,只有几个新罗婢掐着时辰给众人送饭菜,到了一人面前,便唤一声门主或护法。

每到这个时候,胡不言最不高兴,每个人都有名号,只有他,至多一声胡公子,分明差别待遇。

今天这个长相文细的婢女又来了,长眉下一双小眼,抬都没抬一下,”胡公子,请用饭。“

胡不言咳嗽一声,“下次叫我胡门主。”

新罗婢终于抬起眼来,讶然望着他。

“瞧我干嘛?”他没好气地说,“等楼主回来,我要申请立个新门类,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千里一瞬门。”

几个护法转头呸他,“你何德何能!”

本来就是,他们四个出生入死,也不过是护法。他一只坐骑居然想自立门派,想得倒美!

胡不言白眼乱翻,“因为只有我,能时时刻刻陪在楼主身边,只要她想出门,就一定会想到我。”说着低头看碗里的烧鸡,忽然悲从中来,无限忧伤地说,“可是紧要关头我却没有陪在她身边,不知她当时有多无助,有多失望……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

魑魅嘁了一声,“你本来就不是人,而且你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你留在那里,只有拖楼主的后腿,把你支走了,楼主肯定大呼谢天谢地。”反正想起那天的情景,这只狐狸举着刀跑到东又跑到西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窝火。他的速度很快,想起来就移动一下,以至于他老觉得眼尾有东西横扫过去。次数多了,竟让他想当然,后来险些被敌人砍中,要不是魍魉的剑够快,他的半条胳膊都没了。

胡不言对没有空间发展感情的人,一向缺乏耐心,他龇牙咧嘴看着魑魅,“你这是在指责本门主吗?我奉楼主之命带我家苏画先撤,难道你想让我抗命?倒是你,你和你那个对眼,怎么保护楼主的?”

魍魉拍案而起,“你说谁是对眼?”

魍魉的脾气暴躁,闹得不好就要起内讧。魑魅忙拦阻,无聊的时候斗斗嘴可以解闷,打起来就不妙了。便道:“我们保护楼主到最后,已经尽了我们所能。后来有人相救,我等自然要功成身退。”

说起那个救人的,原来楼主的那一位居然是这样来头。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到现在都没公开,但不妨碍大家心领神会。

这回胡不言倒没那么不忿了,人得知足,楼主名花有主了,但苏画还在。这次他带着受伤的苏画逃命,途中也有患难与共的水乳交融。至少现在苏门主对他不那么疾言厉色了,所以他急于弄个名头,好配得上身为门主的苏画。

千里一瞬门,多么绘声绘色,多么恰如其分,胡不言觉得很合适。但那些护法对他嗤之以鼻,敢说不是嫉妒他,乃至排挤他?

临空的走廊上走过一群人,缁衣翩翩,眉目森然,是大司命领着他的徒子徒孙们。半道上停下来,向下喊话:“这两日你家楼主该回来了,诸位多加留意。”

楼下门众站了起来,唯有苏画凉凉调开了视线。胡不言心头暗喜,看苏画的态度,对那人是完全丧失兴趣了。

大司命说罢,目光不由自主扫向华服的女人。她却是目中无人的样子,站起身吩咐明王:“派几个人仔细留意,现在杀手弥城,外面太危险。尽快发现,尽快接应。”说罢抿了抿头,“你们聊着吧,我进去小憩,回头来换你们的班。”

她迈着袅娜的步子,款款回房去了,大司命收回视线,走向了画廊的另一头。

魑魅眨着眼睛看魍魉,明王和阿傍不明所以,“他们这阵子生死对头一样,无论如何,紫府的人替我们设了阵法……”

魑魅说你不懂,“有些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等你爱上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胡不言趁机又插嘴,“你们四大护法有什么讲究没有?魑魅魍魉是一对,要不然明王和阿傍也凑一对算了。我看你们俩挺相配的,就是名号差点意思。阿傍不就是牛头吗,要不明王改叫马面吧,或者叫阎王……”结果话还没说完,被怒起的两大护法追得窜出了大堂。

他们是自己人,他终究是个外人,胡不言坐在台阶上腹诽。举头仰望,苍穹隔着一层金色的芒,不时飘来巨大的符字,看上去颇有诗意。忽然一道紫色的光划过,流星么?胡不言托着大脸呆望,然后又来了一道青蓝色的,两道光聚到一起,开始在阵法上方做出一些拼杀的招式来。

干啥?练本事练到这里来了?胡不言嗤笑了一声。等等……脑子里忽然炸开了,蹦起来对着空中大喊:“撞羽朝颜,是不是你们?”

那两柄剑快速旋转,转得陀螺一样,这就表示他说对了。

胡不言的喊声引出了楼里的人,众人一阵雀跃,“楼主回来了!”

这时的胡不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一头扎出结界,跟随剑灵的指示跑向城廓边上的小屋。小屋里的人正坐在桌前喝茶,他砰地撞开了门,又惊又喜地喊了声“老板”。崖儿向他颔首,他定眼看她,发现她精神虽好,但瘦了很多。他哗然,“你是不是怀孕了?”

崖儿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猛地喷了出来。抚胸大咳,咳了半晌道:“我要是真怀孕了,这么咳法,孩子都咳出来了。你一见面没别的话,就关心这个?”

胡不言说是啊,“你和紫府君在一起二十几天,怎么说都该有了。仙根生得快,只要怀上就能把出脉。”

崖儿摇摇头,“没有。”他连鱼鳞图都没带走,怎么会给她孩子。这个人,大约决定永生永世不和她相见了。

胡不言不知道内情,大喇喇地调侃:“我就说吧,人不能向道太久,也不能长时间打坐,对男人不好……”忽然意识到言多必失,担心被紫府君收进万妖卷里,忙顿下来四下观望,“那个……仙君人呢?我该给他老人家请个安……”

崖儿还是摇头,不愿多言,起身问:“大司命人还在吗?”

胡不言说在,“大约是在等他家仙君吧,天天顶着一张牌位脸,看着真瘆人。”

她说走,“快回波月楼,我有急事找他。”

胡不言想不通他家老板和大司命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但作为忠实的手下,他还是背起她冲回了波月楼。

众人已经聚在院子里等候他们,见她现身,纷纷拱手行礼。可是大司命没等到他家仙君,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崖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司命,他把我扔下,一个人回蓬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