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冲他磨牙霍霍,尖着嗓子说:“我就是那条竹叶青,你说它的坏话,就是在说我的坏话!”

仙君彻底傻了眼,究竟是怎么和竹叶青牵扯上的?脾气这么大,不会又怀上了吧!

忙拽过她的手,扣住手腕仔细号脉,她倔强地挣开了。仙君心头生凉,发现女人实在太难对付了,他不单要小心不和别的女人走近,现在连蛇虫都得保持距离了。

他枯着眉看了她半晌,靠过去拢她的肩,“岳楼主,你是一楼之主,江湖上顶级杀手组织的首脑,不能这么耍脾气。没错,我是养过竹叶青,可养了几十年,它趁着蓬山大乱逃跑了。也许是受够了紫府岁月的枯燥,再也不愿留在琉璃宫了,人各有志,蛇也一样。”

这么看来,他并不了解全部真相。也是,一个万事随缘的人,不会去纠缠漫长生命中偶尔出现的过客。走也好,留也好,一切全凭各自欢喜。所以他养的蛇忽然不见了,在他看来是厌倦了,离开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去追查下落。竹叶青在天火中尸骨无存,他却以为它找到了另一种快活的生活方式,过它想过的好日子去了。

崖儿心里哀凄,撑着身子不说话。他见了忙把她抱进怀里安抚:“你是不是怕明晚不敌齐光?你放心,只要把枞言的精魄骗出来,我一定替你手刃他。”

他根本不明白她究竟在难过什么,那时候的竹叶青想必也感受过同样的苦闷吧。

不知几辈子前的事了,还为这个掉眼泪,似乎不合适,但刚从梦里回味一遍,又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问他:“厉无咎没有告诉你,竹叶青后来去哪里了么?”

他摇头,“他只问我,还记不记得那条蛇。”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不记得了,毕竟过去了三千年,一个玩意儿而已,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崖儿定了定心神才告诉他:“其实那条蛇没有背弃你,她在大泽里伏守齐光,最后被他当柴火点燃扔进了琅嬛。那天她刚能化形,所以你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如果见了,你应当能认出来,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他脸上一片惶然,“叶鲤……”

“你就从来不好奇我的前世今生?从来没有去翻一翻我的三生簿?”

他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我不管你前世是谁,反正你也不会有来生,这辈子就一直跟着我,跟到地老天荒。”

不爱读书还如此冠冕堂皇,果然只有仙君了。她顿时气馁,怏怏偎进他怀里,“我刚才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自己爬树,梦见自己被装进钵头里,放在第一宫。他们说转世要喝孟婆汤,喝了能忘却前尘,可是刚才的梦太真实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就是那条竹叶青。”

他不说话,只听见胸口隆隆的跳,一声声锤击在她脑仁上。他的手臂慢慢收紧,要把她压进骨肉里去似的,隔了很久才听见他说对不起,“我疏忽了,好像错过了很多事。”

因为春花秋月汤汤流过,从来没有一样能流进他心里去。他磊落、耿介、达观,他对万事万物有情,又对万事万物无情。以前她还不懂,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仙,其实错了,他的喜怒悲欢都不达心底,他才是内心永远恒定的那个人。

心定则大成,齐光心有微澜,把控不好就落入尘寰了。不过上辈子的愿望这辈子实现,先苦后甜比先甜后苦要好。她两臂绞起来,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天火会烧尽一切吧,为什么我还能转世?”

天火的威力确实很大,不管是皮相还是精魄。他把脸贴在那柔软的绛纱上,料子烟云似的,承托住他稀少的一点记忆,“可能因为我老是给你喂霜茅的缘故,那果子不容易腐坏,一颗能吃十来天……”还是因为懒啊,其实竹叶青吃素后喜欢白菜,但菜叶吃不完就坏了,还要清理。这种工作对他来说太费事,于是他想了个好办法,给她喂霜茅果。这果子能凝魂,味道虽然不好,但扛饿,长期食用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最要紧一点,果子脱离根茎十天后不会发出腐烂的味道,至多干涸成一个坚硬的核,哪怕隔上几个月打扫也没问题。

崖儿怨怼地看着他,“我到现在都能想起霜茅的味道,酸中带瑟,吃多了反酸水。”一面说一面摇头,“你真的不适合养动物,以后米粒儿不要你带,我自己来。”

他一听这个顿时不干了,“凭什么?我是他爹啊!再说米粒儿又不是蛇,我不会给他喂霜茅的。”

“可你给他娘喂了,我还吃了几十年,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大的怨气吗?”

他张口结舌,“这是要拿上辈子的事来和我理论啊,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给你吃霜茅是为你好,你看你被天火烧了还能凝魂转世,不也是我的功劳么。至于我欠你的,罚我栽在你手里,和你连生一百个孩子,这样总行了吧。”

她先前还气鼓鼓的,听他说完便笑起来,“一百个孩子?到底是罚你还是罚我?”素手如练往下滑,一把撩起了他的袍裾跨坐上去,“一百个孩子……少说得忍两百年,仙君忍得住么?”

她的狂野比以前更甚,仙君咬着唇不出声,扎根在她身体里,看她在他身上开出糜艳的花。

她拉他起来,汗湿的皮肤互相紧贴,她在他耳畔气喘吁吁,那声音仿佛野兽要将人吞吃入腹似的,嘶哑地说:“明晚开启宝藏,你不要出面了。”

他迷茫抬起眼,眸中流光旖旎,“不要听任何人的挑唆,我不会放你单独赴险。”

她提出,他作答了,既然他不同意,便不会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也许厉无咎的劝解并非毫无道理,但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后,他们俩谁离开谁都无法独活了。

疾驰,千蹄踏雪,利箭上弦,狠狠以命相抵。她捧住他的脸,亲昵地同他贴面,以前他总对某些感觉似曾相识,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的确曾有这样一个生灵,收拾起獠牙,用细细的生体拨动过他的心弦。

起先是养在钵里的,后来自由活动,床榻或重席都是她的乐土。她歇在他指缝,盘曲在他胸前。慢慢长长一点后,开始热衷于拿自己来丈量他的腰围。每次首尾相接,她都觉得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后来她长大,发现长度渐渐变得有盈余时,她开始着急,是不是他总是不吃不喝,把自己饿瘦了。

简单的蛇脑,琢磨不出太深奥的道理,但那双赤红的眼里流露出担忧。他拿食指摸摸她的脑袋,大声嘲笑她傻,她也不生气,等他睡着的时候爬上他的脖子,会拿蛇吻触他的嘴唇。

原来那条蛇对他有意思,种善因得善果,辗转飘零几世后,她还是回到他身边了。

也许心动不自知,否则怎么会在她诱惑他时,几乎没有迟疑就沉溺进去,因为他欠她一段美满。后来再为她抽筋断骨下极地,都是在为当初的木讷付出代价。他居然连她死于非命都不知道,还以为她逍遥快活去了。

心大到近乎残忍,也只有没什么见识的蛇能看上他。他的手臂在她背后交叉拥抱,“我应该对你更好一点。”

她低头看他,汗湿的发丝驯服地盘曲在他鬓边,珠光下的脸白得剔透。她说不,“是我应当对你更好,感谢今生你没怎么抵抗,就让我霸占了你。”

道行不够,何德何能高攀他?总得颠簸几世再流离几世,攒够了功德再回过头找他。好在这世托生成人,如果又错投了别的,仙和妖纠缠不清,罪过就更大了。

“不过那齐光……对你的感情好像很深。”她的话掺杂在一片幽咽声中,自言自语般喃喃,“他不想害你。”

他忽然挺腰一击,“又在胡思乱想!”

她啊了声,忙捂住自己的嘴。外面整夜有人巡视,动静太大了,怕手下人会笑话。

结果第二天还是人尽皆知,大家的样子都有些尴尬,只有胡不言那个口无遮拦的傻子倚门嘲笑她:“老板,昨晚上激战酣畅吧?原来你上辈子是条蛇,难怪我见到你觉得那么亲切,毕竟大家都是异类嘛。”

崖儿红了脸,“胡不言,你敢听墙角!”

胡不言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墙头,那墙皮霎时就碎了,露出里面的红砖。他龇牙笑了笑,“春岩沉到水下有万把年了,这墙头形同虚设,所以隔音也不太好。”

仙君负手从里面踱出来,倒是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人之常情的事,和吃饭睡觉一样,有什么不对么?”他瞥了胡不言一眼,“下回自己做那事时别鬼哭狼嚎的,上次差点吓着我和你老板。”

这下轮到苏画不好意思了,她怨怼地瞪了眼胡不言,转身便往门外去了。

门前一个交错,大司命和她擦肩而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进院子后向仙君拱手,“厉无咎已经派手下上孤山了,为免让人占了先机,属下这就带弟子出发。”

仙君道好,“邀鲛王同行,别让他紧要关头坏了事。”

大司命领命去了,他站在台阶上仰首向山顶看,接天水幕凝固如琥珀,隐约发出澄黄的色泽来,最后的对决终于要到了。

第102章

九月十五,月色大好。

本来以为透过那么厚的水墙,不可能看见天顶,结果东侧那个巨大的漩涡从午后开始缓慢移位,等到月上中天时,已经架空了孤山上空。那消失于天地上万年的古老山峰,再一次昂首挺胸出现在朗朗星空下。仰首看,天被切割成了圆圆的一块,周围视线受阻,那片圆形的天空有星也有月,像东沟窑裂纹釉的碗底敲进了一个鸡蛋黄,有种古朴且趣致的况味。

仙君他们没上山,山顶只有厉无咎手下的御者,和大司命及鲛王。大司命目空一切,这些凡人就算武功再高,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他看了眼鲛王,“他们在山下等候,请问大王,现在能够移动太乙镜了么?”

鲛王摸了摸下巴,两指向上一比,“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大司命弄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这个时候背诵卦象,难道是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么?他耐着性子问:“然后呢?”

鲛王张了张嘴,“据寡人所知——还没有。”

等着听他答疑解惑的御者们立刻一脸嫌弃的模样,其中一个道:“故弄玄虚,我早说过,咱们这些大活人听一条鱼的指挥,本来就是个玩笑。还不如宰了他,咱们自己拿主意。依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就算有点出入,不会超过方圆一里。先照上一照,大约划定个范围,最后就算一寸寸地摸,也不愁找不到入口。”

“你还想动手?”鲛王大呼小叫,“在寡人的地盘上放话要宰了寡人,你小子还是第一个,我佩服你的勇气!不过你有勇无谋,连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道理都不懂,长个脑袋是为了好看?”

“你……”那些御者蠢蠢欲动,江湖上打群架耍横的劲儿又上来了,被大司命一个眼神震慑住了。大司命一向很有领导风范,低沉的嗓音一听就让人心生敬畏,“谁敢妄动,别怪本座不客气。”

虽然他也不欣赏鲛王逮着机会就尽可能多说话的毛病,但也不能像厉无咎的手下那样动辄喊打喊杀。

他的一句话就让那些御者悻悻住了口,鲛王愈发佩服他天生的领导能力了,小心翼翼攀着他的肩说:“看看,这就是格调……”

大司命坍了下肩头,顺利摆脱了鲛王。凝眉看天顶,月亮逐渐移到了中心的位置,他问:“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

鲛王却摇头,“还差一点儿。”

这下连大司命都不怎么相信他了,寒着脸瞥了他一眼道,“机不可失,还请大王看准了。今晚错过就得再等一年,我怕厉盟主和他手下的人不耐烦,到时候血洗鲛族,那问题就严重了。”

鲛王吓白了脸,“别开玩笑,你们是正道,能眼睁睁看着武林败类屠戮我鲛族?”

大司命轻轻牵了下唇角,“你要弄清楚一点,本座听命于琅嬛君,如今连琅嬛君都堕天了,你还指望我们弘扬正义?”

边上的御者很配合,站成一圈抱胸俯视他。生来就不及人高的鲛王顿时被看得矮下去半截,点着手指道:“别这样,一般言归正传之前不是都要打一打哑谜的吗。时间确实没到,不信你看——”他直指天顶那颗最亮的星,“月亮的边角都没碰到七政星,必须等那颗星完全被遮住,时机才算成熟。”

大司命抬眼眺望,月亮白得发凉,正一点点靠近那颗星。要是估计得没错,再有半柱香就差不多了。

低头复看山下,众帝之台的人带了火把来,熊熊的火焰照得这琉璃世界一片杀伐之气。四面水壁回声很大,油脂燃烧的哔啵声一直传到山顶,火光里的人都在等待,不时回身向这里张望。

时间到了,大司命将手放在青铜的框架上,正要转动,只见皎然银辉中凭空跃起几个黑影,有剑芒一闪,然后便是兵刃割破皮肉的声响。锋芒带起温热的血,夜色里如轻盈的暗器,阵列般顺着抽剑的轨迹抛射出去。三个御者连哼都没哼一声,咚地便倒下了。他们身后的人向他咧嘴笑了笑,“对不住了大司命,不是有意在你面前杀人的。不解决他们,必定后患无穷,咱们是防患于未然,还请大司命见谅。”

大司命颔首,这时听鲛王低呼:“是时候了!”

他闻言,用力将太乙镜转了过来。

太乙镜很沉,是半个球形,孤零零吊在铸满饕餮纹的青铜架子上。但很神奇,它并不因重力而呈现平面向上的状态,你必须用手去扳动它,使它承接月光。它像一个收集光的容器,将镜面吸纳的一切亮储存在底部。圆底的中心有漏孔,下方是一面斑驳的棱镜。也许因为千万年都没有人去碰触过它,它几乎是这地下城唯一能显示年代感的东西,至少表面是如此。但月华在它身上凝集,它又立刻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表面的铜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剥落,然后迸发出强之十倍的光折射向远处,从高地俯瞰,位置是春岩城中的祭台附近。

火把向城中聚拢,城里有水,涉水艰难。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只听轰然一个震颤,那些积水被完整抬到半空中,还保持着在地时的形状。四周淋漓的水声泄地,但城中水应当是汲干了。

鲛王哗然:“还有这种操作?”

大司命不语,转头示意两位紫府弟子留守,自己准备下山。那个所谓的宝藏里究竟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万一有危险,他去了也许还能助仙君一臂之力。

鲛王在边上聒噪:“听说那个反派角色以前也是干大司命的,是仙君的前任?怎么样?仙君感受到重压了吗?”

大司命有些不悦地瞥他,“仙君的前任?你说话小心点。”

鲛王愣了下,跟他高一脚低一脚下山,边走边道:“就是前任大司命啦,‘仙君的前任’里的‘仙君’,是指阁下您,不是琅嬛仙君……”说完眨巴了一下小眼,纳闷不会随意一句话戳穿什么真相了吧,神仙的世界这么乱?

大司命脚下有清风,他乘风而行,走得很快。鲛王眼看要追不上了,扬手招呼边上的随从,“你们在等什么?还不快抬寡人撵他!”

他大字型瘫倒,鲛人忙把他抬上头顶,那模样简直就像抬着个即将执行五马分尸的囚犯。

那厢城中积水都腾到了半空中,边沿上仍有下泄,声势如流瀑般惊人。

厉无咎对崖儿微笑,“我为楼主扫清了前路,接下来就看楼主的了。”

崖儿道:“好说,只要盟主放回枞言的精魄,我立刻驱动神璧,为盟主开启宝藏大门。”

目光向上一瞥,这祭台升高了十几丈,巍峨的门户恍如峭壁。石上有门,但撼之纹丝不动。门框上方留着一个阴阳鱼形状的低陷,应当就是安放牟尼神璧的地方。万事俱备了,只差最后一步,她挟神璧谈条件,自觉到了这个时候,再不拿压箱底的本钱作交换,就没有什么可压制他的了。

厉无咎老奸巨猾,笑道:“楼主不见兔子不撒鹰,厉某也是一样。楼主的神璧亮亮相,我自然把枞言的精魄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