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边转身引路,崖儿看清他背上背着的剑,正是苏画的兵器。

倏忽十六年了,她还记得初到苏画门下的情景,那时自己谁的账都不买,但对苏画的美丽还是服气的。练剑之余会偷偷看她,她不像别人那样严肃过头,横眉怒目,只要你不刻意去违逆她,她永远很好说话。

还有春天织雨成丝做团扇,她的扇面配上苏画的扇骨,王舍洲堪称一绝,可惜今后再也没人能和她搭伙了。她虽恨苏画的所作所为,但于私人的情感上来说,总有些伤怀。并不是不舍,只是感叹命运弄人,这黑白混淆的世道,把人都逼成鬼了。

她的情绪变化逃不过仙君的眼睛,一只掩在袖底的手悄悄握住了她。

身上有重担,是件累人的事。尤其干波月楼那种营生的,杀手头子大悲大喜,手下人看着也不像话。所以岳楼主要喜怒不形于色,对于苏画这种叛徒,必须只有恨,不能有太多的儿女情长。

崖儿抬眼望他,他温柔凝视她,拇指在她手背的方寸间轻抚。她勉强笑了笑,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胡不言说的那面石碑就伫立在祭台前,正面雕刻龙神像,背后密密书写着春岩从兴到亡的过程。

“厉无咎被骗了。”胡不言面无表情道,“祭司预言城池会遭遇灭顶之灾,所以预先设了一个局。所谓的宝藏,是头代城主的陵墓,墓里安放了四象八角鉴,宝鉴被转动之时,就是孤山和城池重现人间之日。为了创造这个条件,祭司让一位勇士带上神璧去了生州,如果不出意外,这位勇士就是岳家的先祖。勇士身负重任,开始散播孤山有宝藏的传闻,为了进一步吸引能力超群的人,附赠了另一个秘闻,就是四象八角鉴能令时光倒流。厉无咎这样的人说他贪财,老胡是不信的,所以只剩一点,他想操控时间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仙君看看大司命,大司命低眉垂眼道:“究竟是回去杀您,还是回去和您再续前缘,属下也不知道。”

仙君恍然大悟,有这样一位洞悉人情世故的二把手,人生果然通透多了。

鲛王咧着嘴大呼小叫:“祖宗比寡人聪明,寡人要是有那脑子,至少提前一百年出牢笼。”

当初他们确实怀疑过,孤山宝藏的风声是鲛王为了找人救他,有意放出来的。结果思路是没错,但要往前追溯一万年。崖儿忽然觉得这一切像个笑话,如果那个勇士真是岳家先祖,祖祖辈辈背负的也是让孤山重见天日的使命,那么她爹娘的死,还能说是无辜么?

她苦笑,“最后的赢家是这位机关算尽的祭司。”

大家也有些迷茫,每个人都自诩聪明,结果被一万年前的古人涮着玩,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四下看,城里还是死一样的寂静,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仙君吩咐紫府弟子出去查探,他倒是很容易接受现实,“来龙去脉弄清楚了,不管赢家是谁,结果也无非如此了。诸位,本君看这地方玄得很,恐怕不宜久留,还是收拾收拾,原路返回吧。”

大家自然没有异议,山和城都回来了,人却不再,那么这位祭司图的又是什么?

鲛王一听他们要走,有点舍不得,“别呀,刚来就走多不够意思,寡人是这里的大王,值此乔迁之喜,多少让我尽点地主之谊。我看这样好了,再办一次大宴,你们想吃什么,鲍鱼还是海参?寡人想起来了,我们这里有大黄鱼,鱼肚简直不要太鲜美,让我的鲛兵去抓,吃完之后寡人还有礼相赠。你们跑这一趟不是空手而归吗,没关系啊,寡人有珍珠,一人背上一麻袋,回去怎么说都发财了,咋样?”

他一面说,一面眨巴着眼睛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当看出大家去意已决时,鲛王终于哭了,“虽说是老家,但也太恐怖了,寡人害怕有鬼,这地方就没法住下去了。仙君是上仙,就算堕天了法力还在,帮着抓抓鬼吧。您看先前咱们在水下关系一直很好,这个紧要关头,你们好意思弃寡人于不顾吗?”

所以他们和这位鲛王的感情很深吗?应该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陪他?大家依旧摆手,“珍珠我们不要,饭也不吃了,趁着时候还早,回家还有别的事要忙,再会。”

鲛王嗳了一声,正想再说点什么,天上传来了沉闷的雷声。仰头看,前一刻还晴空万里,转眼便天昏地暗了。

一道闪电从天顶劈下来,中途分裂成无数的细闪,那场景,让人怀疑下一刻苍穹是否就要碎了。海上的暴风雨威力惊人,远处惊涛拍岸,巨大的声浪夹带着水雾横扑过来,骤雨紧随而至。这下鲛王笑了,“看看,连老天都留你们。”

雨帘稠密,不远处的长堤上,有白衣的紫府弟子匆匆赶回来,拱手向仙君回禀:“弟子等初略查看了城内各处情况,确实一个人都没有。”

仙君放出的天行盾能保大家不被雨淋,不过要想这个时候上船,几乎是不可能的。海上风浪太大,顶浪前行船会被拍碎,像这种风雨肆虐的天气,神仙都得避开些,一片凄迷中,根本无法保证船上几十人都安然无恙。

仙君发了话,“雨后再走吧。”

于是大家都转移进了神殿,进门便是敞亮的厅堂,上首一座神龙的金身造像,殿内的桌椅都漆成了朱红描金的颜色,一眼望去,比鲛王的鲛宫还豪华气派。

万年前的春岩,已经是四海最富庶的水城了。罗伽大池和焉渊的水域里盛产珠蚌,那些温润华美的珍珠,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最爱。要打造首饰,点缀衣裙,一位贵妇从头到脚少说得消耗两三斤。最近的生州境内,当时小国林立,每国都有皇室,更是大量需要春岩的特产。所以当其他地方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时,春岩城人人锦衣玉食,过得皇帝一样。所以城池的建造,比起现在繁华的都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神殿是供神的所在,面阔九间,每间打通,就是个大得惊人的空间。殿外狂风骤雨时,殿内一派宁静,不得不让人佩服万年前建筑的先进。

阿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时间真的倒退了?那云浮现在还存在吗?”

万年前的云浮是不毛之地,只有水泽和芦苇,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仙君的视线停留在门外的凄风苦雨里,他说:“一万年前没有你们,如果时间倒退,现在应该是我一个人站在这里。”

大家齐齐为阿傍的智力担忧,看来又跌破最低值了。

他挠了挠头皮,尴尬笑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入夜之前我们能离开这里吗?”

海上的天气很难说,大家忧心忡忡时,鲛王却非常高兴,“留下住一夜也不要紧,寡人现在就让我的子民集体下海采珠抓鱼。你们喜不喜欢吃螃蟹?入秋的螃蟹最肥美,可以吃到你们吐为止。”

他欢天喜地探身出去传令,大家无可奈何,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等雨停。

崖儿过去看胡不言,“你怎么样了?”

胡不言抬起头,似哭似笑看了她半天。那大嘴,左边唇角捺一下,右边又捺一下,然后两边齐捺,蹦起来一把抱住她,哇地痛哭失声。

崖儿很尴尬,看来这狐狸的蠢劲又犯了。她不安地瞥瞥仙君的方向,果然他人一闪便到了面前,两指像捏猫狗一样,捏起胡不言的后脖子,随手扔到了一边,“别借机揩油,有话好好说。”

胡不言委屈地擦了擦眼泪,“老板,我很难过——很难过你懂吗?苏画为什么要这样,我还指望和她白头到老呢,结果她中途把我抛下了。”

崖儿不太好回答,苏画背叛了波月楼,她是波月楼的罪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无法安慰他。

还是仙君一针见血,“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当初她投靠了众帝之台,那么一切后果必须她自己承担。”

胡不言抽抽搭搭说知道,“道理我都明白,我刚死了女人,只是需要安慰罢了。”

那厢的鲛王张开了怀抱,“让寡人来安慰你。”

胡不言看看鲛王那张油头粉面的脸,顿时感觉一阵反胃。

他萎靡地跌坐回去,喃喃自语着:“其实我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我已经打算好了,等这次的事结束,就带她回丹丘面见家人……结果她等不及,她还没看见我登上王座,就撒手走了。”

他的话让大家疑惑,大司命道:“丹丘在方诸以南三千里,有九尾金狐涂山氏。”

胡不言瞪着那个杀妻仇人,一梗脖子道:“是啊,我叫涂山不言,是涂山氏皇太孙。别看我长得低调,我有很厉害的出身。当初我和家里打赌才出走的,遇见老板砍了我一截尾巴,坏了我的品相。不过不要紧,我还有八条尾巴可以修炼,九尾长全后我会很厉害。”一面说一面两指直点大司命面门,“你给我等着,等我上了岸,一定以阖族之力让你血债血偿!”

第107章

他对苏画的死耿耿于怀,找人拼命也是人之常情。大司命平静道好,“我就在蓬山,随时恭候阁下大驾。”

别说丹丘的狐族,就是上古狐妖他也不怕。他自问没有做错,苏画一个人害了那么多条性命,眼看魑魅魍魉也要命丧她手,难道不该杀了她么?

狐狸就是狐狸,感情用事,是非不分,刚开化不久,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和他的女人。念在他刚失去爱人,便不和他计较了,要是换做平时,早就教他为人的规矩了。

眼看剑拔弩张,如果把话说开,对大司命不好。紫府君出面打了个圆场,“我是紫府的主人,有什么不屈可以先和我说。”

胡不言依旧盯着大司命,对他的话也不往心里去,只道:“大司命是仙君的手下,仙君当然帮他说话。”

紫府君点了点头,“是,我是要帮他说话。如果你处在他的位置,你会怎么做?看着波月楼的人一个个被苏画杀尽么?你要寻仇可以,自己练好了本事,一对一决斗。紫府不和人打群架,因为一旦闹大,后面很难收场。”

胡不言哂笑道:“紫府是有头有脸的仙家,所以不拿人命当回事。你们问问他,他究竟有没有心?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制服苏画,总比一剑杀了她要好。”

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如果换作以前,大司命当然会想方设法保全她。而感情一旦抽离,甚至连半点关于对方的记忆都没留下,那么紧要关头自然是杀了一了百了,谁会对一个陌生人手下留情呢。

崖儿也怕胡不言一气之下打翻核桃车,忙生拉硬拽着,把他拽到神殿那头去了。

胡不言斜眼瞥她,“得知我是丹丘的皇太孙,老板你改主意啦?可是我心里只有苏画,你现在想和我谈感情,实在太晚了。”说罢无能为力地摊了摊手。

又开始自作多情了,崖儿不会怜惜他刚才哭得像个泪人儿,照样恶狠狠警告他:“你再胡说八道,我直接割了你的舌头。”

胡不言捂住了嘴,哀声道:“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刚丧偶好吗!”

崖儿往仙君的方向抬抬下巴,“骂你是为你好,看见那个堕仙了吗?他发起狂来会做出什么事,我可说不准。”

怕了……因为紫府君一直还算正常,他居然连他是个堕仙都忘了。胡不言缩了缩脖子问:“那老板你拉我过来干啥?我不想被仙君误会,怕被他打得魂飞魄散。”

崖儿道:“我找你是为大司命,你想报仇只管报,但最好不要牵扯到感情。鲛宫夜宴那晚,大司命找苏画谈过他们之间的事,苏画不答应,大司命就彻底死心了。为了断得干净,他清除了一切有关苏画的记忆,也是为了成全你们。可是没想到苏画竟然是厉无咎的人,她里应外合杀了那么多波月楼门众,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么?三十多人啊,全交代在水下。海啸来时不知冲到哪里去了,连尸都没人给他们收,你同情过他们吗?”

胡不言被她说得矮下去半截,讷讷道:“对不起了,老板。要是苏画还活着,我想她会亲口对你说这句话。现在她不在了,只有我来代劳,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她对波月楼还是有感情的。”

崖儿长叹,这个谁说得准呢,看她对付魑魅和魍魉,实在没发现哪里容情。她摇头道:“这些暂且不去说他,我还是这句话,你要报仇尽管报,但别再把他和苏画的私事牵扯在一起。苏画没打算用爱情讨他的便宜,你也别拿私情当做指责他的武器,一码归一码。”

胡不言怔了下,“我知道鲛宫大宴那晚他们见过面,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这些……”

苏画后来反常的热情,现在回想起来心头涩涩的。其实她是在向自己的爱情道别,她喜欢的还是大司命啊。可是命运何其残忍,喜欢的人对她挥剑相向,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剑刺进了她的胸膛。

这就是天意,机缘巧合都安排好了,她人虽然在他身边,但她的心思全在大司命那里,即便说好了不相往来也收不回来。胡不言觉得难过,“老板,我到底是个输家,也许苏画情愿死在大司命手上。”

“没谁愿意死,”崖儿道,“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死法,我觉得她确实会这样想。”

呆滞的狐狸望着檐下汤汤的雨线,又迸出了两行泪。他歪着头,自己给自己鼓劲:“至少她和我在一起后没有对不起我,她拒绝大司命也是为了我,她是个讲道义的女人。楼主你放心,就算我将来找大司命拼命,也绝对不会和他重提这件事。苏画是我一个人的苏画,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崖儿方才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好像还没对你的身份表示惊讶——”她拱拱手,“涂山太孙,失敬失敬。”

狐狸还了个礼,“好说好说,身份地位在熟人面前都是浮云。至于接下来的打算,差不多就是回老家继承王位。我出来一百多年了,不知我爷爷死了没有。”

现在想想,当初曾经骑着他夜行千里,狐族未来的王被人骑在胯下,真替他感到屈辱。还有方丈洲初见,那次差点把他杀了,幸好手下留情,不然就和丹丘结下了梁子,狐狸倾巢而出赶来王舍洲追杀她,她命再大也逃不过一死。

她又打量他两眼,这大嘴狐狸怎么看都不像大人物。

“你这么厉害的出身,身边连一个随从都不带,好像说不通。”

他轻拂了拂青布袍子,“我们家讲究穷养和散养。况且我生性含蓄,从不会拿身份出来吓唬人,这年头我这样的狐狸不多了。”

说的倒是,不管受多大的委屈,他从来没有把身后的家族搬出来。战斗力为零,还跟着他们出生入死,活到今天也算他命大。

崖儿问:“没混出名堂来,回去好意思么?”

他顿时觉得楼主还是有点小看他,“怎么没混出名堂来?我是金狐一族三百岁化形第一人,一般狐狸都要到千岁左右,我比他们早了七百年,难道还不够我骄傲的吗?况且我又当上了生州最大杀手组织的门主,我说自己有出息就是有出息,不接受任何反驳。”

化形是靠上蓬山当杂役换的,门主是一人一门自封的,他的成就得来毫不费力气。但无论如何,能振作起来是好事,崖儿颔首道:“再找个好姑娘吧,苏画也愿意你过得幸福。”

提起苏画,他的神色又黯下来,想了良久才道:“以后再说吧,现在不去考虑那么多。时间能抚平一切,但是我心里永远记着她,要是她能有来生,就算是个男人,我也愿意接受她。”

这就是狐狸伟大到令人窒息的爱,崖儿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点头。想起他刚进波月楼就扒了魑魅的窗户,苏画真的托身成男人,对他来说也不算太为难。

闲聊大半天,雨势也未见小,神殿里的更漏指向了酉时,鲛王派出去抓鱼的鲛人也回来了,几人合力扛着巨大的黄鱼,咚地一声扔到了金砖上。然后陆陆续续又运回了螃蟹章鱼等,弄得神殿像个海产市场。

鲛王哈哈大笑着:“放开肚子吃,管够。还有说好了要送你们的珍珠,寡人也让手下准备妥了,等你们要离开时,直接给你们送到船上去。”

服务不可谓不周到,既然走不脱,又加上饥肠辘辘,大家决定暂时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