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心口一烫,以为甄志谦已知道了什么,顿时紧张了起来,后又一念,她在薛、陶眼皮底下救曹劲,甄志谦害怕受牵连定会大怒,但若是知道曹劲为报恩赠了自己一信物,答应自己一个条件呢?

一念至此,甄柔下意识抚上胸口,感到玉璧的存在,要不就此说了出来?

甄志谦见甄柔紧攥心口,深深低头,也意识自己说得太过,毕竟一个大家女公子,一个一州郡太守,想要私下见面确实乃天方夜谭。

此外,他也并不想和甄柔的关系闹得太僵,也知自退婚一事后,他们伯侄的关系已大不如前。

他早有心挽回,却一直苦于无机会,如今…

甄志谦心中一动,蓦然一叹,道:“哎!阿柔,伯父岂会不知,你一直大力推荐曹劲,不过是告诉伯父,我们不需要再依靠薛家支持,可以和曹家结盟对么?”

甄柔正决定全盘托出,不想甄志谦先开了口,她抬起头,只见甄志谦满脸叹息之色。

似乎这中有些隐情?

念头闪过,但甄柔已经对甄志谦这个伯父心冷了,她并不置一词,只冷眼旁观甄志谦接下如何编说。

甄志谦到底身居一城之主多年,自是看出甄柔眼中的质疑,他心中微恼,面上却不显,宽袖一拂,旋即站起,缓缓走到窗前,面窗而立,说起了一段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

“…以曹谭为首的十常侍横行朝野,在职时以搜刮暴敛、骄纵贪婪见称。”

甄柔知道曹谭其人,服侍过两代帝王的大宦官,与齐侯曹郑的生父为同胞兄弟,后将齐侯曹郑过继为自己的养子,当然从辈分上也就算是曹劲的祖父了。

正因为曹家人乃宦官之后,才会时至今日,也遭天下诟病一声“曹贼”。

甄柔如今对曹家人正是兴趣,不由正了心神,看向甄志谦,听他继续说来。

甄志谦说:“…你祖父时为三公之一,无法容忍曹谭等人祸乱朝纲,于是和门下的士大夫联名上书,列数十大罪证要求革除宦官参政,却不想反被曹谭他们污蔑结党营私,上书的三十八名士大夫遭到报复,被血洗二十六人!你祖父也因此被罢免回到祖籍彭城,最后郁郁而终。”

甄柔自幼沐浴祖父荣光,却不想到还有这一门官司,忍不住问道:“为何我从未听过?”

甄志谦转身看向甄柔道:“此乃你祖父生平最悔恨之事,他的得意门生尽数惨死于那次党祸之乱,连自己也被曹谭这些宦官害死。可无奈形势不比人,我和你父亲不能报父仇,只能在家中禁言此事。”

甄柔深吸口气,实难置信,“所以,曹家是我们的仇人?”

甄志谦沉重点头,道:“不错,曹家就是我们的仇人!生为人子,我如何与仇人为伍?”说时想到自己胞弟的性子,倒也据以实告道:“怕是你父亲在世,宁愿丢了祖宗基业,也绝不会与曹家人为伍!”

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甄柔深深闭眼。

甄志谦却又添了猛料。

“曹郑会被诟病‘曹贼’,起因也是你祖父。你祖父虽被曹谭陷害归乡,但是曹谭却早你祖父病逝。当时曹谭被封列侯,他病亡后,自然有曹郑这个养子继承侯爵,你祖父听闻后,就说了一句‘认宦官为父,又一个曹贼’。后来,不知此话如何就传了出去,曹郑也就成了‘曹贼’。世人皆知,曹郑最为忌讳自己出身,我们甄家却让他绑上这样一个时时提醒他身份的污名,你认为他岂会真心与我们结盟?”

说完,甄志谦自出了一身冷汗,只觉万幸。

他差点就被曹劲的示好晃了眼,忘了还这一茬。

若不是耿奉及时提醒,他定会得罪了薛钦,到时两边不靠,他真是成了甄家的罪人。

第三十章 姚嫁

甄柔不知道甄志谦心里的庆幸。

她只知道自己好似兴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原以为找到了说服甄志谦的办法,却万万没想到,得到的是甄志谦不得不仰仗薛家的无奈。

而若只是误解了甄志谦还好,她现在害怕的是另外一件事。

甄柔心里思潮起伏,全是不安,便向甄志谦告辞。

甄志谦见甄柔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一下子心神不宁,好似遇见了极为可怕的事。

他以为甄柔听了与曹家的恩怨,知道在曹家统一北方的铁骑之下,他们甄家根本没有结盟或投诚的可能。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依附于薛家,以抵抗曹军犯境。如此一来,为了讨好薛家,她甄柔也就得做些牺牲了。

甄志谦这样一想,顿时觉得甚好,也该让甄柔明白一下他的不易,当然最好还能趁此机会,让甄柔自己想通给薛钦做妾。

一念转来,甄志谦仿佛茅塞顿开一般,找到了对付甄柔的办法,既然甄柔固执得像把硬骨头,那他就来软的,况且这本来也是事实。

心里拿定主意,甄志谦貌似蔼然的对甄柔道:“阿柔,伯父本不愿告诉你这些恩怨,会同意薛家如此欺辱人的决定,也是念及薛世子对你的呵护,想着他总能护你周全罢了。算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无意。”

甄柔看着温情脉脉的甄志谦,并没有触动。

甄志谦见状,却也不着急,他认为还有时间。

他向甄柔罢手道:“已经正午了,去用食吧。”

甄柔欠身一礼,径自推门离开。

阿玉一直候在书房外,见甄柔神思不属,她也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身后。

甄柔一路无言,徐徐走回自己的屋子,在梳妆台前跽坐下,久久回味甄志谦所说的话。

如果真如甄志谦说的一样…

那前世,她在曹劲攻占了半个徐州之后,用那样的方式逼得与薛家决裂,妄想效仿幽州牧主动投诚曹家,为家族求得依附而生的可能。

可有了这段恩怨,曹家会接受他们的主动投诚么?

又同时得罪了薛家,他们甄家的下场…

甄柔的脸一下子惨白若素纸。

正惶然之间,姜媪奉了曲阳翁主的命来寻她,道:“娘子,翁主请你到正堂去用午食。”

甄柔一听曲阳翁主,突然间灵光一闪,她不应该只听信甄志谦一面之词,当再问母亲才是。

飞快起身,去了厅堂。

甄志谦一贯不与她们同用午食,厅堂除了曲阳翁主,只有陆氏和甄姚母女。

甄柔按捺住急切,等午食毕,趁服侍曲阳翁主午休的当头,屏退左右,跽坐榻前,向曲阳翁主问道:“母亲,我们真的和曹家有这一段公案?”

曲阳翁主一袭白布宽袖大袍,侧身躺在榻上,单手支头,宽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

彼时又散了发,只见乌发雪肤,神态慵懒,别有一种成熟女人的迷人风情。

她半阖着眼,正耐着性子听甄柔说话,却不想听到曹家人的事,猛地睁眼,目光冰冷,红唇吐出极度厌恶的语气。

“曹家不仅是你们甄家的仇人,更是我们大汉的仇人!若不是曹谭这等宦官祸乱朝纲,弄得政治不明!又苛捐杂税弄得民不聊生,又岂会让那群平民发动了一场遍及全国的绿领起义?各地州牧、郡守也就趁此镇压的机会,纷纷自立,割据我大汉天下!”

曲阳翁主是大汉皇室的翁主,是天家刘氏的女儿,自然免不得情感偏颇。

甄柔认为若天子圣明,又岂会听信宦官谗言?

只是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一点,也不会与母亲讨论今时局面。

她等曲阳翁主心绪平复了,才再追问道:“祖父真的是因为曹谭才郁郁而终?而齐侯曹郑被诟病‘曹贼’,也是因祖父而起?”

曲阳翁主一听曹郑的名讳,眉宇间就蹙起厌恶之色,但是见甄柔认真问她,到底压下心中情绪,道:“确实如此。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曲阳翁主看上去目下无尘,似乎任何人事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心思细密,转眼就问到甄柔身上。

感受到母亲怀疑的目光,甄柔竭力镇定,勉强笑着解释道:“这不是齐侯曹郑之子,衮州刺史曹劲送来贺礼示好,女儿便向伯父禀告,却不想从伯父那得知了这一段恩怨。”

听到曹劲的名字,曲阳翁主神情恍惚了一下,“你说的是曹劲,阳平公主的次子么?他没有被抓住呀…”

呢喃的话语刚溢出口中,曲阳翁主猛地一怔,似反应了过来,她平躺回枕上,闭眼道:“好了,我乏了,你也回房午歇吧。”

甄柔此时也无暇他顾,就未注意到曲阳翁主的异样,她闻言只如蒙大赦的离开。

一路强撑回房,说了一声她要午歇,就兀自去了外衣发笄,倒榻就睡。

姜媪和阿玉见她这样,以为心情不好,也不好多问,放下帷幔,就悄声关门退下。

屋子里一下静悄悄了,帷幔里也暗沉沉的寂静了。

甄柔睁开眼来,忍了许久的泪方落了下来。

她在被子里侧卧蜷缩着,任由泪水一点点濡上枕间。

没有人知道她哭了,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甄柔这个午觉长了一些,一直睡到了傍晚。

身边的人本是有些担心,但见她起身后,一切如常,仍旧和甄姚嬉笑打闹欢作一团。

唯一不同的是,她对甄姚的婚事更上心了,众人见了,只当婚期近了,她们姐妹情深,甄柔舍不得甄姚远嫁。

到了八月二十六日,甄柔十六岁生辰这日,甄家大娘子甄姜携夫带子赶回来了,同一天回来的还有甄明廷。

甄柔和甄姜是同一天生辰,那一天晚上甄家自是热闹非常,甄家人阖家欢聚一堂。

丝竹管弦,歌舞奏乐,推杯换盏,一直欢闹到深夜。

许是高兴,也是离别在即的惆怅,或是其他纷杂情绪,甄柔这一晚喝得酩酊大醉。

被众人不放心的送回房后,甄柔突然抱住搀着她的甄姚不放,像一个孩童般嚎啕大哭,一声一声“阿姐”的唤着。

让甄柔这一哭唤,本已有些醉意的甄姚,索性也放任自己的醉意,只当是婚前最后一次放纵,在榻上回抱住甄柔,跟着哭了起来。

屋子里灯火通明,甄家的女人们都在。

看着榻上相依哭泣的两姐妹,都不禁被即将的离别之情感染。

站在一旁的曲阳翁主、陆氏和甄姜,纷纷忍不住潸然泪下。

可该来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

永安三十二年九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嫁娶。

甄姚嫁了,远嫁到千里之外的京城长安去了。

第三十一章 长姐

甄姚嫁后没两日,甄姜也提出要走。

毕竟是外嫁女,携夫带子在娘家住了旬日,已经极为难得。

只是陆氏才嫁了幺女,长女也要带着女婿外孙走了,且这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心里自是不舍,但更舍不得让长女为难,于是便说:“你已嫁了十三年,也有自己的家了。总在娘家待着,像个什么话?便是你不走,我都要撵你!”

甄姜也是为母的人了,听陆氏这样说,她心里更为难受,不禁红了眼睛。

“阿姚嫁了,女儿再一走,母亲膝下一双女儿,竟一个也不能承欢膝下。只恨不是儿郎,不能侍孝至亲!”甄姜说着落下泪来。

闺中养女十七八,一朝嫁为他人妇,女欲孝亲却无法。

这一幕看得人心酸。

甄柔吸了吸鼻子,环住曲阳翁主的手臂,将头偏了上去,她还是不要嫁远了。

感受到女儿的依赖,曲阳翁主目光温柔,爱怜的拍了拍甄柔的手,轻声说道:“去打些洗脸水进来。”

甄柔看了一眼上首坐着的两母女,点了点头,悄声走了出去。

屋子里充满了伤感的气氛,走出陆氏的房间,立在廊下,让九月的秋风一吹,胸腔里闷气吹去了不少。

这里是陆氏的院子,不需要她吩咐什么,一见她走了出来,便有侍女来询问。

想着陆氏和甄姜该还有贴心话要说,她在外立了一会儿,才让侍女打了温水进去。

进去时,曲阳翁主正在说话,屋子里气氛也松泛了很多。

想来是母亲在中间调和了气氛。

甄柔悄悄朝曲阳翁主竖了大拇指。

陆氏见甄柔打了水进来,她松开拉着女儿的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破涕为笑道:“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还在阿柔面前闹笑话!”

甄柔跪在陆氏跟前服侍,甄姜那边则让侍女们服侍净面上妆。

甄柔为陆氏重匀上面妆,灿烂一笑道:“伯母哪有一把数岁,抹上面妆一打扮起,阿柔都看直了眼!”

少女声线柔美,落入耳中,让人不禁循声看来。

只见笑靥如花,一颦一笑尽是姝色。

甄姜一怔,目光变得有些恍惚。

难怪薛世子对她念念不忘,现在连曹贼之子都送了礼来…

甄柔察觉甄姜的目光,偏头问道:“长姐在看什么?”

甄姜回过神来,笑道:“我十六岁出嫁那会,阿姚五岁,阿柔才三岁,转眼两个妹妹都大了,还出落得这般水灵。”

甄姜的容貌性子都像极了陆氏,容貌端庄,气度沉静。

她作为嫡长女,又在很长一段时间,是甄家唯一的子嗣,是以虽为女郎,也极得甄祖父看重。自幼就为她定了豫州沛国世子刘肃这门婚事,三年前沛王病逝,世子刘肃承了王爵,甄姜也就成了沛国王后。

应是身份不同了,几年的藩国王后生涯下来,比起陆氏,甄姜身上更多了几分皇族宗室的雍容之气。

甄姜出嫁时,甄柔还太小,但因两人同一天生辰,甄柔自幼便得了陆氏的偏爱。因此对于甄姜,甄柔充满了喜爱。

听到甄姜的夸赞,甄柔不好意思的笑了。

甄姜看得出来甄柔眼里的亲近,这是真拿她当长姐,心里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垂眸默了一默,甄姜看向曲阳翁主,说笑道:“远嫁女儿离娘家太远了,我们甄家都远嫁了两个女儿,婶母可得把阿柔看好。”

曲阳翁主瞥了一眼甄柔,虽然不打算将甄柔远嫁,口中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她的婚事,有人要就不错了!”

没有说是否远嫁,也没有透露半分对甄柔婚事的打算,甄姜笑容滞了一滞,方说道:“看婶母说的,阿柔生得花容月貌,登门求亲的只怕要踩破门槛。”

曲阳翁主笑了笑,没有说话,仿佛认同了甄姜的说法。

甄柔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女郎,被人当面提婚事,虽不至于腼腆,但到底该避一些。

等侍女端着净面上妆的物什退下,她就走到了左手边,挨着曲阳翁主坐下。

时值农历九月,不冷不热,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窗户半开。

有五六个灰衣侍人抬着秋菊盆栽,往廊下搬。

有声响传到屋子里来,甄姜转头看去,忽然一笑道:“还有几日就是重阳了。记得未嫁之前,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登高,戴茱萸,吃篷饵,饮菊酒,一家子至亲游上一整日。”

随着甄姜的叙说,陆氏想起了那时,长女未嫁,幼女还是小儿,一双女儿环绕膝下,那时真好呀。

陆氏眼角有泪光闪烁。

看到母亲泛泪,甄姜心里愧疚难受,她握住陆氏的手,笑道:“初九回怕是不成,不过拖上一日再走,却是可以。母亲,明日女儿陪你登高可好?”

陆氏哪有不应,只是不迭点头。

甄姜又叫上曲阳翁主和甄柔,“婶母、阿柔,明日一起吧!”

都如此了,哪有不去的理儿,曲阳翁主笑应了。

又说了片刻的话,见侍人来禀甄姜的夫婿、长子来了,甄柔与曲阳翁主对视一眼,便起身告辞,让他们至亲骨肉多说会儿话,毕竟后日就又要分别了。

从陆氏的院子出来,甄柔随曲阳翁主缓步徐行,阿玉和姜媪默声跟在后面。

不觉走到宅邸花园的池塘边,曲阳翁主靠在水榭的栏杆上。

傍晚的秋风带了几分凉意,甄柔却觉得舒服极了,她惬意的眯了眯眼。

曲阳翁主衣袂翻飞,蓦然说道:“沛国属豫州辖下,豫州正是薛家起势的地方。”

甄柔本也靠在栏杆上,让秋风带着池水的凉意拂上后背,一听曲阳翁主说的,她立马转过身,脱口就道:“母亲的意思,是薛家会为难长姐?”

曲阳翁主看着仰头问自己的甄柔,知道她心里一直仰慕甄姜这个长姐,她也不愿多说,只好道:“大汉十三州那么多藩王国,哪一个不是看各地军阀的眼色,便是我们下邳国,不也要看你们甄家的脸色。”

甄柔跺脚,“母亲!”

曲阳翁主捋了捋吹乱的鬓发,道:“好了,回去用了暮食就休息吧,明日才好早起登高。”

第三十二章 佛香

甄柔喜欢攀登高山,喜欢看壮观的景色。

还有近来发生的事,一直都憋在心头,也让她想出去放纵一下。

好的天气,自然风光,总能让人心情舒畅。大家和甄柔一样,兴致都很高。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到了南山脚下。

甄志谦还有远道来参加婚礼的老友未走,需要招待,没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