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掌心

低沉而温暖的声音传入耳中,似带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依赖信任。

甄柔抽离的神思开始回笼,涣散的目光也渐渐有了神气,寻着声音望了过去。

黑铁头盔之下,是一张轮廓刚毅的面庞。

虽双唇略显薄了,却是眉目俊朗,雄姿英发。

尤是眉宇之间有一种沉雄之概,透着不符年龄的成熟。

在她认识的男子当中,唯有一人是这般——

曹劲!

不知从何时起,“曹劲”二字就以咄咄逼人的强势之态,霸道地扎进了她心里。

让她在神台尚未清明之时,脑中一意识到曹劲的名讳,神思就是急遽一明,一抹防备不由自主地生出。

随之而来的是,五感恢复了知觉。

身体疲软不堪,掌心更传来了锥心的痛。

不用看也知道,定是两个多时辰的飞车疾驰,她的手因为紧攥轺车輢顶上的铜较,被“冖”形状的铜把手伤了掌心。

却也是掌心上的伤,刺痛得她更为清醒,顷刻之间,就察觉了曹劲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

他的手指许是因为常年持剑或其他训练,十分粗糙,被他一触,也不知真是太粗糙了,还是心理作怪,只感那手指让她极不舒服。

细腻与粗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可谓南辕北辙,太过相反了。

亦如,她和他两个人。

可分明这样不同,他却偏要霸道侵入她的世界,不容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拒绝。

心底深处,毫无疑问,是极为排斥的。

不过,甄柔从未深究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接踵而来的太多事也让她根本无暇顾及。

是以,当一感受到曹劲用手指轻触她的脸时,又眼下再没有虚与委蛇的精神了,几乎立刻,甄柔想也不想地反射性偏头避开。

温腻的触感不及防备的消失于指尖,一丝几不可觉的空落掠过心头,曹劲眉头随之一凝,缓缓收回手,隐垂于腰下,尔后握成拳。

“可有受伤?”曹劲神色恢复如常,平静地问道。

没有了直接触及肌肤的亲昵,甄柔的不适褪去,只是四肢仍旧疲软,她的精力也委实不济,便让自己忽视曹劲还揽在她腰上的手臂,索性就借着曹劲的支撑回些精神劲儿,一边摇了摇头,扯出一抹淡笑,回应道:“我还好。”

一句掠过,就另外道:“只是不知我的乳母她们…”

说时,害怕涌上心头,语声到了最后不觉渐低了下去,甚至夹杂了几许颤音。

但是她有一点像极了曲阳翁主,一贯在外人面前不许自己露出任何软弱,发现声音有哽咽说不下去的势头,当下嘴唇一咬,不让自己出声了。

然而,这样故作坚强,落入一个常年周边都是彪形大汉的男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样子。

甄柔原就生得弱质芊芊,身量在同龄女郎中并不算矮,却是骨骼格外的纤细,又是天生的雪肤玉肌,看上去就有几分弱不禁风了。

此时一张娇颜上血色尽失,已显出了些可怜之态,而甜美柔软的嗓音又带着轻颤,尽是对身边之人的关心。

就面上的样子一望而知,当是一个柔善的女郎。

凡是天下男子,都习惯于将女子视为弱者,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当如此一看待之后,但凡稍有度量的男子,都不会与这样的女子计较,甚至在无损己的情况下还多有退让。

曹劲见甄柔一脸憔悴,还要担心乳母,却又害怕得到噩耗,端是一派楚楚生怜之态。

见之,他一向冷硬的心肠不觉有些软化,他只当这是因为甄柔即将成为他妻,自己怜惜一些也是理所应当,何况今夜确实让她受惊了,遂沉缓了声音,温声道:“你且放心,她们应该无事,你走后不久,熊傲就让她们上路了。”

甄柔一听却更不放心了,想到在徐州关卡看到的情形,顾不得其他,急道:“让她们上路?可是让她们假扮成我?”

曹劲闻言挑了挑眉,没想到甄柔知道如此清楚。

他心下一凝,忆起甄柔并非看上去的那样娇弱,遂让垂于腰下的拳复又紧握,摒弃手上仍对甄柔肌肤触感的眷念,随之心绪一定,但这一切,当见甄柔苍白神色下难掩焦灼,就不由得依然温声解释道:“今夜一共安排了三队人马先后回小沛,第一队是你,第二队是乔装成送你的车队,他们走的官道,专为迷惑薛邓联军,不过车乃空车,并未有任何人。”

说到此处,曹劲略有一顿。

也在此处,甄柔听得大松一口气。

曹劲方续道:“最后出发的一队,就是你的乳母等人。虽走的是官道,但薛邓联军知道你已顺利入小沛,又接连损失大队人马,应不会再去阻拦她们。所以她们当是无事。”

言毕,想自己既说到此,不妨多宽慰一下,于是又略沉吟了一下,补充道:“想来天亮之前,她们就能抵达小沛。”

在曹劲详细说明下,甄柔再一次确认了姜媪她们的安全,心头大石可谓彻底落下,这才有心思注意到曹劲态度十分友好,方也念及以后两人的相处,语声真挚道:“多谢三公子了。”

一句客气道谢,知道方才还视自己为救命稻草的女子已是泰然了,又恢复成那一位彭城甄氏女郎了。

曹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旋即又觉这不正是当初自己所看重的,想到此就如常道:“还有一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你也受了惊,我先让人送你到县令宅邸休息。”

甄柔早就精疲力竭,现在不过全凭一股意念支撑,听到曹劲的安排,简直正和她意,嗓子又不知为何干得难受,便不多言的点头应了。

见甄柔顺从的听他安排,曹劲眼底的满意之色一闪,将甄柔抱下马交于了身旁一将人护送去县令府。

艰难维持仪态登上两马篷车,甄柔再是体力不支,一下瘫倒在了车厢里。

手想撑着车板坐起身,然手心一触及外物,就是疼得额头直冒冷汗。

良久,她才缓缓坐起身,靠在车厢上,借着窗帷透进的明月光,将手摊开一看——血肉模糊的一道伤口横于掌心。

第七十三章 心思

甄柔从未受过这样严重的外伤。

记忆中,她好像最怕疼了。

阿姐还常取笑她是猫儿肉,受不得一丁点痛。

所以看着双手上的伤,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虽不是伤到手指,没有所谓的十指连心之痛,可铜把手也磨进了掌心的皮肉里,还生生勒出了一道小指粗的口子,亦是痛得锥心。

而她居然意外地一声不吭。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太多的意外。

就像今夜前,任她如何想破头,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经历一场险象环生的追杀。

是以,何况掌心上的两道皮外伤呢?

“嘚嘚”地马蹄声踏过宁静的街道。

光线黑暗的车厢在行进中颠簸。

甄柔双手平摊在膝盖上,身子依旧靠着车壁,任由自己随篷车一下一下地颠着。

颠荡中,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这一夜好似在她的世界劈开了另一个天地。

这之前,她还是一位在闺阁中生活的千金贵女,住在精致的院落里,有栽满了树木花草的庭院,还有带一方池塘的花园,春花秋月,红妆翠眉,构成了她的一方天地。

而今夜之后…

甄柔有些迷茫,她说不清楚,却能预感到,今夜只是一个开端,未来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际遇…

篷车继续颠簸前行。

疲倦袭来,甄柔缓缓闭上眼睛。

却不知为何,忽然头疼起来,四肢越发沉重,让她只想任由意识这样昏沉过去,就不用忍受掌心,乃至一身的不适。

不过身边没有一个自己人,甄柔无法放任自己安心睡下去,只有不时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在天尚未明,路上寂寥无人。

篷车一路狂奔飞驰,没过多久,到了小沛县令府。

县令夫妇已在门外恭候多时,见一队骑兵护送着辆篷车过来,便知身份,立马迎车入府。

顾及甄柔待嫁女身份,县令在车外见过礼后,便将接待事宜交由其夫人料理。

县令夫人是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知道甄柔一路舟车劳顿,又几乎一宿没睡,原想安排甄柔沐浴休息,她便告退。

未料掀起车帷,正要亲自服侍甄柔下车,她就是一呆。

院门檐下挂着两只风灯,照亮周边三尺之地。

灯光照应之下,甄柔虽是荆钗布裙,却难掩天姿丽色,竟是一副倾城之貌。

暗中惊艳想道:原来彭城双姝美名并非以讹传讹,难怪当年三公子未看上他们夫妇所送之人。

然而一怔未过,又发现甄柔一脸虚弱,摊在膝盖上的双手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县令夫人一个养尊处优生活在后宅的贵妇人,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何况这一切还是出现在一个绝色女郎身上,对比更为强烈,她一下失声叫了出来。

甄柔有些神魂不明了,听到县令夫人震惊之下冒失地叫出声,方才打起了一些精神,靠在车壁上向县令夫人勉强一笑,道:“叨唠夫人了,还请夫人为我找位医工来。”

声音虚弱,气虚不足,说话时明显气喘。

语速却不徐不疾,轻声细语地说来,仿佛掌心伤成这样的人并不是她。

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妙龄女郎,县令夫人蓦然生出一种她适才太过大惊小怪之感。

一时间,县令夫人的心里极是复杂。

“女公子,容我先扶您到房间休息,马上就让医工过来。”县令夫人恭敬道。

甄柔已然快坚持不住了,刚才一番话她已说得十分吃力了,这会不再开口,只点了点头,直接让县令夫人扶她到房中休息。

未几,医工至,为甄柔处理伤口。

消毒,上药,每一步都是连心的疼痛。

甄柔到底不过是一韶华弱女,今夜一路坚持过来,全凭一股意念在支撑,到了现在已是极限。

仅清洗伤口,就让她的眼泪几欲落下。

已是坚持不住,眼神开始涣散之际,恍惚看见乳母姜媪从门口向她奔来。

“娘子!姜媪来了!您受伤了!?”姜媪的声音里尽是惊慌。

甄柔却听得一笑,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昏沉下去。

这个时候,都以为甄柔是疼得昏厥了,却没想到竟引出一场病来。

正所谓,秋季是一年中收敛的季节,虽然秋高气爽,气候适宜,然而夏季的种种病因,往往到了秋凉时表现得更加严重。有陈年疾病或身体虚弱,尤其容易复发,或者感到疲劳。

故而,在秋分前后,需多养身体。

今年炎夏的时候,甄柔正遭遇了曹劲的强行下聘,她却强压自己的情绪,反为家中殚精竭虑,不免郁结于心。

本是年轻身强之时,日子久了迟早会散了郁气,却偏在时隔不到两月的今秋深夜,一来受了惊,又受了伤,还被灌了一夜的冷风,如何不伤了内里?

甄柔就这样病了。

在昏厥后的第二天,她醒过一回,是换伤药疼醒的,等重新包扎过后,便也没那么疼了,又见姜媪和阿玉她们都在身边,知道昏厥前并不是出现幻觉,便又渐渐安宁地重新睡过去。

是的。

在甄柔看来,她就是太累了,需要睡上一觉。

而这一觉只是格外悠长黑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扰得她不堪烦忧。

迷迷糊糊间,她正要掀开眼皮,看是谁在吵她,却闻一个老者的声音唤了声“三公子”。

声音入耳,甄柔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睁眼。

下一刻,果然听到了曹劲的声音,语气微重,道:“已经三日了,为何还不醒!?”

甄柔一下听出了曹劲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

厚重的锦段床幔隔绝了视线。

这才想起从睁眼时,眼前就是一片漆黑。

这时,先前那位老者的声音答道:“女公子确实并无沉疴。许是用心太过,导致心神过度损耗,又受了一场惊吓,才牵出一直以来的积郁之气。如今女公子沉睡不醒,多是身体的自我休养。”

“用心太过…?”曹劲的声音有些迟疑。

老者道:“慧极必伤。女公子用心太过,长此以往必伤己。”

第七十四章 安排

医者父母心。

老者恭敬的声音夹杂叹息。

当声音隔着床幔传来,甄柔却是一愣。

她竟然用心太过,郁结于心?

甄柔有些惊讶地转回头,平躺在枕头上呆了一呆,旋即回过味来。

用心太过,她承认。

自重生回到十五岁那一年,至今整整将两年时间,她一直为摆脱前世的命运殚精竭虑,自然用心过度。

不过她甘之如饴。

尤其是如今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了,母亲和兄长没有为她操碎了心,他们甄家也没有捐出几乎掏空大半家底的财帛,兄长更是顺利继承家主之位,并为之改变颇多,现在已见成效。

所以,她这两年耗费的心思,比起如今所得到的,根本不值一提。

至于郁结于心…

甄柔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嘴角却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心想:是以为自己接受了,却终归还是有些意难平…?

甄柔不确定的想了一下,转念便丢了想法。

重活一世,她要往前看,才不要像前世最后那两年一样,一味沉浸在那自己编织的思愁着!

悲春伤秋,她甄柔敬谢不敏。

甄柔沉思着这些。

到底又才醒过来,精神仍有些不济,这一想了其他,便未注意到那位听声音像是上了年纪的医工走了。

这时,逶迤在地的遮光床幔,就猝不及防地被从中间往两头撩起。

一刹那,煌煌的灯光照了进来。

原本黑漆漆的床榻,一片昼亮。

甄柔反射性地拿手去挡,眼睑上却触到了纱布,动作就是一顿。

姜媪和阿玉的声音在下一刻双双响起。

“娘子,您醒了!”她们异口同声,声音激动而惊喜。

赶紧把两头的床幔挂好,跪到了床榻边上。

眼睛已差不多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甄柔放下缠着纱布的手,朝她们一笑,道:“恩,我醒了。”声音有些干涩,却不像两年前刚重生回来时,昏厥后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说时,余光已知当下情形。

那位医工已走了,曹劲却还留在这里,依旧身披重甲,带着浓重杀气,想来应该是从前线赶来。

不过既然能于百忙之中抽空看她,想来在她沉睡的这三日,战况应该不错,即使未赢,也当势均力敌。

为此心里稍松了口气,她旋即抬眸,看向手握腰间佩剑,正大马金刀立于屋中央的曹劲,面露忧色道:“三公子,我也未料到自己竟病了,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了?”

听甄柔唤“三公子”,姜媪和阿玉这才记起曹劲还在屋里,方才之举无疑僭越,忙站起身,弓背弯腰退到一旁跪下,让出床头的位置。

曹劲阔步上前。

却一步尚未迈出,仅略一动,身上铠甲已发出轻微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