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南窗下,放置了一案一榻。

此时,甄柔就坐在南窗下,身前的案上摆着她从家庙带回的那一尊小铜佛像,佛前一鼎小香炉。

一根佛香燃起,淡淡的沉檀香,在室内弥漫开。

一个多月的赶路,终于闻到久违的佛香,甄柔心很宁静,不由露出一丝恬静的笑意。

姜媪随侍跽坐在一旁,见甄柔笑容恬静,眼底又泛着几许浅淡的青色,心中不忍开口,几番挣扎,到底还是说道:“娘子,三公子年至二十又五方成婚,院中又无一侍女服侍,这似乎有些奇怪。”

甄柔闻言一愣,睁开眼来。

姜媪见甄柔未反应过来,心下一横,向右前方倾过身子,刻意压低声音道:“三公子南征北战,也不知可有受伤…”

声音因为太过低了,有些断断续续的。

“…君侯有头疼顽症,似乎颇为依赖罗神医…罗神医却常年跟在三公子身边…”

犹言未完,跽坐在姜媪对面的阿玉已“啊——”地一声惊呼出来,又连忙双手齐齐捂住口,显然已知道姜媪的言下之意。

连阿玉都明白了,甄柔又岂会不知?

“姜媪,你怎会这么想?”甄柔错愕。

姜媪素来温和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厌恶,冷哼道:“大家的公子谁无红袖添香,便是大公子难忘仙去的大少夫人,不也有近身侍女伺候?何况三公子身在这样的人家,其父可是连自己嫡长嫂也能霸占之人!”

话一出口,惊觉失言,然已晚矣。

甄柔已难以置信地惊出了声:“大人公他…”

姜媪暗道糟糕,赶紧匍匐下去,请罪道:“婢子心急失言,此乃只是传闻,根本做不得数,娘子勿往心里去。”

传闻…

若是传闻,为何姜媪知道,她却从未听过…

信都有座朱雀台,内住满各色美人,也是传闻。

然,姜媪道出的这则传闻,比起朱雀台的传闻也不遑多让,可为何没有传出来…?

念头闪过,不及思索,门帘外的厅堂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旋即门帘从外掀起,张伯焦急禀告道:“少夫人,公子他在朱雀台与二公子动手了!”

第九十二章 赶去

话入耳中,甄柔的脑海里闪过两个念头。

信都原来真的建有朱雀台!

曹劲怎么会冲动的在朱雀台和人动手!?

甄柔愕然,继而迟疑了起来。

张伯告诉她,是想她去劝阻…么?

可是她初来驾到,更重要的是她有自知之明,她在曹劲心里并无甚分量,曹劲未必会听她的劝阻。

见甄柔还坐在南窗下未动,张伯急了起来,“大少夫人已经赶过去了,您也快过去吧!若让君候发现可就晚了!”

“长嫂已经去了?”甄柔惊讶道。

张伯点头道:“就是大少夫人让人递的话。”

既然是郑玲珑让人递的话,而且郑玲珑自己已经去了,那她怕是不去不好…

还有张伯都亲自来催成这样,她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毕竟张伯也是服侍过阳平公主的人。

甄柔咬了咬唇,从南窗下站了起来,终是点头应道:“我对侯府不熟悉,需要张伯找人为我带路。”

这是小事,张伯立马叫了一个仆妇,给甄柔带路。

甄柔来不及梳妆,随手披了件鸦青连帽斗篷,就跟那仆妇往朱雀台赶去。

阿玉打伞随侍。

外面铅云低垂,雪仍下着,好在尚未有变大的倾向。

只是朔风强劲,刮着那雪珠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一路低头疾行。

路上的青砖,因铺了薄薄一层雪,走上去有些打滑。

刚小心翼翼走过一个转角,就见前方不到一百步的地方,有两道女子的身影。

一人着蓝缎斗篷,一人着绿衣撑伞。

那着斗篷的身影,身姿虽被遮掩了,但行止间只觉姿态甚是婀娜,很有一种摇曳生姿之感。

郑玲珑今日给她的印象太深了,甄柔几乎一眼就辨识出了身影的主人,扬声唤道:“长嫂!”

两道身影,闻声回头。

着斗篷的女子鲜活美丽,一旁绿衣侍女亦清秀可人。

果然是郑玲珑,和她今日带来的一个侍女,好像叫阿致。

甄柔快步上前,脸上犹带惊喜,道:“真是长嫂!我还以为你已经过去了,没想到竟真碰上你了!”

言下之意,郑玲珑既是在让人通知张伯时已赶去了,那么此时应该已到朱雀台了。

郑玲珑望着甄柔的目光一顿,柳眉轻蹙,微含忧色,道:“我儿有些受凉。”

是了,郑玲珑嫁入曹家已有五年,也当有孩子了。

甄柔默了一默,真切关心道:“侄儿多大了?现在可好些了?”

许是做母亲的人都是这样,一说起自己的孩子,就是满脸温柔。

郑玲珑亦是如此,她的眉宇间尽是温柔之色,道:“已经有一岁多大了,我走时总算他没哭了。”简单说过,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她的话锋就是一转,携上甄柔的手道:“我们先去朱雀楼吧,仲策和二公子动手,若惊动了大人怕就不好了!”

张伯担心惊动了曹郑,郑玲珑也是这样说。

看来她这位大人公积威甚重,而且和曹劲的父子关系,也似乎并不太好…?

另外,曹郑又反对自己和曹劲这门婚事,若自己现在过去,正好与其撞见,岂不是…

一念想到诸多,甄柔不觉又犹豫起来。

“怎么了?”拉着甄柔的手,却不见甄柔跟上,郑玲珑疑惑转头道。

甄柔踌躇了一下,只是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担心恐劝不住夫君罢了。”

郑玲珑捋了捋斗篷上的白狐锋毛,目光落在甄柔如玉般无暇美好的娇颜上,片刻,她眸中有深深地笑意,道:“仲策一直清心寡欲,从不见有女子能近他身。你却是他大费周章求娶回来的,至今信都城都在讨论仲策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这可是误会大了!

甄柔忙解释道:“那些不过是传言,你认为夫君岂是会为了女色而不顾大局之人么?”

她以为自己这样说了,郑玲珑也无从再说,不想郑玲珑美目一转,语声肯定道:“我原也不信,不过今日见到仲策对你的亲近,我却是信了。”说着又携上甄柔的手,欲往朱雀台赶去道:“好了,你且放心!你是仲策真心求娶回来,你的话,他多少总会听进去的!我们还是快走吧!”

甄柔一怔,没想到郑玲珑如此确信她能劝住曹劲,竟是因为今日早晨曹劲抱她的那一下。

想到他们之所以会成婚的原因,甄柔无奈一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随郑玲珑匆匆向朱雀台赶去。

不知何时起,雪下得大了。

一片片一团团,弥漫于天地间。

风息倒是小了,茫茫大雪却迷乱了人眼。

但如扯絮一般飘散在眼前的大雪,却无法阻止她看见朱雀台的震惊。

上百阶玉石铺就的阶梯为基,五层高楼建于其上,达十丈之高。

甄柔心颤——曹家逐鹿天下之心,已到昭然若揭之地。

“阿柔,前面就是了!”怔忪间,郑玲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甄柔收回遥望的目光,向前看去。

只见朱雀台的玉阶之下,曹劲长身玉立。

他一袭玄色长袍,手握长剑。

长剑之下,是一穿朱褐色长袍的华服男子,他正一手捂着胸口坐在雪地上。

他们一站一坐。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而她们也还未走近。

她看不清楚华服男子的样貌,只能依稀辨认出曹劲的身影。

然,这远远望去的一幕已足够让人惊心。

也在这时,甄柔手臂一痛。

郑玲珑正一手紧抓甄柔的手臂,一手指着前方,“血!”许是因为紧张,她的声音并不大,只是语气很重。

甄柔顺着郑玲珑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曹劲剑下的雪地上有血渍。

雪地,鲜血,太过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华服男子的身份,甄柔不由倒吸口凉气。

曹劲竟已将人伤了!?

郑玲珑亦是倒吸了口气,喘息道:“这是手足相残,大人最忌讳了。”

岂是她这位大人公最忌讳,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最忌讳手足相残。

一如当初甄姜所为。

到底已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声急呼猝不及防地从甄柔口中溢出。

“夫君!”

第九十三章 父子(上)

同室操戈的场面一触即发。

朱雀台玉阶之上,值班的卫兵林立,却无一人敢作为。

这时,一道清婉的女声突然响起,无疑极为突兀,但在空旷到可以用来阅兵的朱雀台广场上,却也因其突兀,让人一下听见。

曹劲眉头一皱,循声望了过去。

他们的目光在漫天飞雪中隔空相视。

曹劲竟对她有反应…?

甄柔一喜,疾步迎了上去。

郑玲珑目光一闪,默默地望向甄柔。

众人也有志一同,在这一瞬齐刷刷地向甄柔看去——以为会看到如传闻般的在意,却只见曹劲厉声斥道:“谁让你来的?给我回去!”

甄柔迎上去的步子一顿,解释道:“夫君,我…”

话方起头,已是词穷。

她不是外面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她知道自己和曹劲之间,还并未到可以干涉这些的地步。

甄柔稍显尴尬地立在迎上前的半路上。

望着孤零零立在雪地上的甄柔,郑玲珑脸上仿佛露出不忍之色,然后挺身而出道:“仲策,是我让弟妹来的,你别怪她。”

对于郑玲珑的话,曹劲不置一词,只是冷声对甄柔命道:“回去!”便收回目光,继续与被自己刺伤在地的曹勤对峙。

曹劲的态度已经摆明,他不仅不会理会甄柔,更嫌弃甄柔妨碍了他。

不管当下在场的人是如何想,甄柔却并不在意曹劲的态度。

她本来就不打算来,一来她不认为自己能劝退曹劲,一来她认为曹劲并非他外貌示人的那般,乃有勇无谋之人。

所以,她相信曹劲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不定曹劲已经衡量过其中得失了。

而这一切,当然不是她对曹劲的盲目信从,她也根本不可能会对曹劲盲从,概因她几次与曹劲交锋,以及曹劲釜底抽薪抢婚一事,乃至后面小沛之战发生的诸事,都足以她相信。

如是,只见天幕已渐暗的雪地上,甄柔在曹劲毫不留情面的一声命下,一派泰然自若地反向曹劲欠身一礼,然后不置一词的转身离开。

经过郑玲珑身边,甄柔略停下脚步,语气平常的低声道:“长嫂,我们回吧。”

曹劲在曹家大本营冀州,是众所周知的治军严明。

先前那一声喝退,与下军令一般无二。

郑玲珑似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没想到甄柔丝毫不惧,甚至连一点被下了面子的恼羞也无,就这样从容地依言离开。

郑玲珑微怔了一怔,语态间似乎有些未反应过来,道:“我们…就这样走了?”

不这样走了还作甚?

留在这里让四周的人看笑话,还是惹曹劲的嫌?

甄柔心下一哂,默声垂首,没有说话。

郑玲珑却已明白了甄柔的意思,脸上有一丝勉强之色,却很快消失了,只是赞同道:“好,我们先回去。”

察觉自家少夫人的意思,阿玉和阿致连忙小跑上前,为她们撑伞挡雪。

立于伞下,甄柔将斗篷上的连帽笼了一笼,就要往回走去。

然,一步未及踏出,身后传来卫兵们整齐的声音:“君候!”

曹郑来了…?

妯娌俩一怔,皆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一丝紧张之色。

这下是想走走不到了。

甄柔转过身。

朱雀台玉阶上,卫兵原地而跪。

丹墀之上,侯府卫兵及侍女如众星捧月拥出一人。

那人身长七尺,束发戴冠,墨色大氅,衬着脸上浓眉豪须,很是威武,气势凛凛。

看上去应在五十岁上下,身材略有发福,但不像富家翁那种虚胖,而是虎躯猿臂,十分魁梧壮硕。

他龙行虎步,当先走下玉阶。

身后有侍女撑伞,但因他步伐极大,又颇有些疾行状,侍女难以紧跟其后,伞也渐落在后面。

纷纷扬扬的大雪,直往他身上袭去。

他却浑不在意,只快步下玉阶。

许是担心他头疼顽疾才缓解下来,害怕身上和头部沾了这落雪,会被寒气再次诱发头疼之症,身后一女子拿了侍女手中的雨伞,不顾玉阶上雪滑,匆忙追了上去。

那女子一身绛紫曲裾华服,并未披斗篷,虽看着有三十岁左右了,却是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体态纤秾合度,颇为端庄美丽。

浑身气度落落大方,看着不像姬妾一流,但若是卞夫人,母子连心,此时应该更关心朱雀台下被曹劲剑指的曹勤。

甄柔暗暗揣测着。

只见那紫衣美妇刚撑伞上前,就被对方一把挥开,她又在玉阶上行走,这猛一被挥开,身子顿时不稳,差点就一个倒栽摔了下去,好在身后卫兵和侍女眼疾手快,忙扶住她,这才有惊无险过去。

她抚着胸口怔在原地,很似有些惊魂未定。

曹郑却视若无睹,一径快步下玉阶。

这就是北方最大的军阀——齐侯曹郑么…?

紫衣美妇看上去身份不低,曹郑却如此不予情面。

那么是他铁石心肠,还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同室操戈,他太过震怒以至无暇顾及其他?

甄柔念头闪过,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一声暴怒喝道:“孽子,还不把剑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