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倘若你心中有一个期望,便会朝这个方向努力,云州城不是我的期望,我自然不会留下。”

我本想说,我的期望在明日升起的地方,但又觉得实在矫情,便没有说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和莫媛误会冰释后,她依然很惆怅,却不再针对我。我想,她一定还在惆怅如何宰了别云州,但碍于几日之后就是别云辛大喜之日,红白相冲,实在大忌,所以才迟迟不能下手吧。

她惆怅她的,我惆怅我的,她惆怅如何要一个男人的命,我惆怅如何要一个男人的心。

我虽以为师然对我有意思,但毕竟是以为,以为多了害怕就多了,于是午夜梦回总是担忧这只是一场单恋。

要和一个男人确立肉体关系,首先要确认称呼。只有花楼里的姑娘才会先和男人确认肉体关系,嘤嘤辗转时叫一声“大爷”或“哥哥”,所以她们总是哥哥、大爷满天下,关键时刻却没有人肯相认。

我和师然的称呼关系是这么确定的,一日,风和日丽,具体如何风和日丽,我只能说当一个人心情雀跃的时候,就算下刀子雨也是无惧的。

我问师然:“还记得我叫什么么?”

他说:“胭脂,我记得。”

我低下头将脸侧的发别向耳后:“哦,可我没听你叫过我。”

他顿了一下说:“我记得我叫过,胭脂。”

我抬起头道:“你再叫一次?”

他说:“胭脂。”接着笑道:“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口阑珊了。”

我立刻说:“哦对,那你还是别叫我胭脂了,以免叫多了改不过口。”话一说完,我便开始脸红,脸红得莫名其妙,但任何一个大姑娘脸红都是莫名其妙的,所以这很正常。

他忽然说:“既然这样,你也不必总叫我城主,你可以随欣颜一样叫我哥哥。”

我皱起眉:“我不能叫你师然么?”

他一愣,看住我,我被看恼了,立刻又说:“师然和‘喂’,你自己选一个。我没有哥哥,也不习惯叫人哥哥。”

师然拗不过我的无礼,同意了称呼上的改变,其实这本就没什么可犹豫的,名字生来便是被人叫的,倘若不叫,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无敌存稿箱。。。

卷二 云州篇 〇七

和师然确定了称呼关系后,我又陷入了彷徨。原因是在之后的三天里,我一共叫了他七次“师然”,而他从未叫过我“胭脂”或“阑珊”,所以我突然感悟到,和一个男人确立任何关系都不难,难的是如何将这个关系进行下去。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再过两天还不见好转,就要再重提此事。但是怎么提又是个问题,提的不巧他会觉得我啰嗦,提得不妙他会觉得我没事找事。

思来想去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便想,称呼是身外物,与其要一个身外物,不如要些实质的承诺。

于是,又是一天阳光明媚,我和师然坐在凉亭里下五子棋。

我说:“师然,你的棋艺这么高,是谁教你的?”

师然望了我一眼,又专心看棋盘:“和我下棋的人都曾教过我,输了很多次,输出了经验。”

我说:“也是,狗急了还跳墙,人急了就挥发了潜力。”

师然又看了我一眼,不语。

我立刻说:“我这话不是讽刺你,是真心的感叹。有多少人都是死在失败中的,只有少数的人可以从失败中走出来,成功可能就发生在下一刻,却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何时到来。”

叹了口气,我撂下棋子:“我又输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赢你。”

师然说:“等我输得时候,你就赢了。”

我说:“那若是我赢了,我可以要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么?就当是奖励。”

他勾了勾唇角说:“好。”

看着师然的笑容,我忍了忍,最终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我本想说,师然,你这样轻易答应别人的请求是很危险的,因为你是城管,你有能力和权利,还有魅力和体力,有心图谋的人会利用你的能力和权利,消耗你的魅力和体力。

但转念一想,若是坦言相告,师然没准就会收回方才的承诺,而我又不能发毒誓保证我确实对他没有企图,于是为了私心只好作罢。

而我和师然的五子棋战役,依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所有经过的下人都纷纷侧目,也许是在吃惊他们城主的准夫人天天和另外一个男人勾搭,并且就发生在城主眼皮子底下,城主居然还能淡定自若的对我们谈笑风生吧。

其实我想说,很多时候,好事和丑事只是一线之隔,关键看理由充不充分,就好比说我找师然下棋的理由永远是“我今天一定能赢你”,虽然我知道我一定会输,并且万分担心假如一个不小心赢了,明日该找什么样的新理由。

直到今日,在得到师然的口头承诺后,我便又想,倘若赢了第一次,便要赢第二次,数次之后便可以说“今天你一定能赢我的,到时候我会答应你一件事”,但这样的想象毕竟没有现实为基础,实在遥遥无期。

婚礼的筹备似乎进展的很顺利,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准新娘没什么要求,既不要求聘礼,也不要求排场,心中勾勒的全是当夜私奔的蓝图。这件事告诉我们,任何事没有成为过去式以前,都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暴风雨来临前都是额外平静且荡漾的。

突变发生于大婚的前一天,莫媛前来找我,瞅着我床边摆放的大红喜服,一眨不眨。

我想她是想摸摸,于是便让她去摸。

她摸了以后爱不释手,我便又想她是想试试,于是就让她去试穿了。

莫媛试穿得很成功,对着铜镜照来照去,虽然铜镜根本照的不清晰,但女人多半是靠幻想支撑精神世界的,所以铜镜的存在只是浮云。

莫媛拉着我的手说:“这件衣服真是太适合我了。”

她的脸上闪现了我从未见过的光彩,真是美,美得让我移不开眼,可想而知两年前满怀美好憧憬的她穿着这件喜服时,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莫媛又说:“你真是个幸运的女人,很多民间女子嫁人的喜服都是租来的,而你这身一看便是量身订造,既适合你,也适合我。”

我想她话里的亮点主要是在最后半句,我笑着迎合道:“民间姑娘们太穷了,一生只嫁一次人,要是订一件只能穿一次的衣服未免太不符合经济效益。”

其实我想说,莫媛啊,喜服店的衣服都是百搭的,既适合二十岁的姑娘,也适合三十岁的姑娘,就算是个男人,也能穿的合身,真正精心打造的喜服应该只适合一个姑娘。

莫媛抚摸着细密的针脚说:“真好看,比我当初那件好看得多。”

我问:“你那件不是订造的么?”

她说:“我那件是不祥的。”

我说:“哦,其实啊莫媛,这件就是你当初那件,可能你不记得了,我只是借你的穿穿。”

她说:“是么,想不到过了两年,它反而给你带来了好运。”

我无言以对,心想也许她是想告诉我,同样一件东西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发挥不同的效果吧,可是再往深一层去想,其实在莫媛的心里祥或不祥不在衣服,而在脱下这件衣服的男人。

别云州是不祥的,所以这件衣服当初就是不祥之物,别云辛是祥的,所以它现在也祥了,只可惜,穿着祥的它嫁给祥的他,这个人却不是她。

我虽然想到了这层,却没有想到莫媛也想到了,这样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究竟有多疼,大抵是类似于湿着头发吹了一天冷风又被人闷头打了一棍那般的疼吧,通常这样的头疼都是来源于失眠后遗症,但这一次则不一样,我是被人迷晕的,所以是迷药后遗症。

迷晕我的人肯定是莫媛,因为最不想这场婚礼成功的人只有她,但莫媛必定是善良的,她只是迷晕我,而没有杀了我,亦或者毒哑我再戳瞎我把我做成人棍再装进瓮里,因为让情敌消失并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唯有如此,所以由此可见她并不恨我,否则我也不会醒。

我被关在一间柴房里,我身边还有一个人,昏迷不醒。

我一脚揣过去,把他醒了,就着光线,我看清了那个人是别云辛。

为什么不是别云州而是别云辛,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我发现我真的不懂莫媛的心思。

我问:“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别云辛扶着头,皱着眉:“这是哪里,我这是怎么了?”

我说:“莫媛把我关在这里我能理解,因为她做梦都想和你拜堂。再说,她当初本就喜欢的是你,谁知道却嫁给了别云州,其实她要是和我好好说说,也许我会愿意答应呢,谁愿意吃迷药啊……”

别云辛打断我道:“你说什么,莫媛?”

他闭了闭眼,想了一下,又说:“我想应该不是她迷晕了我,晕倒前我正在和二弟商量明年赋税的事。”

我良久不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品评这对夫妻,连关人的地点都想到一起去了,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然后我和别云辛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问题,吉时已到,莫非别云州和莫媛又拜了一次堂?

我和别云辛逃出柴房的时候……别问我们是怎么逃出去的,总之不管这个地方多么森严身为主角也总会逃出去,既然早晚都要走这一步便不如早点走。

我们逃出去的时候,正听到前面传来一到声音:“夫——妻——交——拜!”

我和别云辛一起停下脚步,看向对方,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于是又再度冲向喜堂。

我们一边跑一边对话。

我说:“完了,救不了了,拜的太快了。”

别云辛说:“一次错满盘皆落索,连着错两次,也不知道她受不受的住。”

我很明白别云辛的意思,两年前的第一次拜堂,莫媛嫁错了郎,但她生性高傲并且赋予改革精神,于是决定来第二次扭转命运,倘若让这样一个有能力有思想的女人发现自己又错了一次……怕就怕,第一次是毁了她自己,第二次要毁了一座城。

我们快要赶到喜堂之前,再度发生了变数,这就应验了那句“不怕意外就怕万一”,现在,意外和万一一起发生了,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几十口子黑衣人从我和别云辛的对面先一步杀入喜堂,别云辛脚下一顿,回头忙对我说了一句:“你先找地方躲起来”,接着便随后冲了进去。

喜堂里传来霹雳啪啦的厮杀声,我躲在外面的草堆里默默听着,脑中闪过师然的脸,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

喜堂里厮杀了很久,让我觉得杀手的生涯就是牺牲别人和被别人牺牲,他们为了钱而过着牺牲生涯,却不论那一天是红事还是白事,而是立志于将红事变成白事,将一件白事凑成两件白事。所以这样的职业是极其遭人恨的,恨得同时却防不胜防,因为谁也不知道谁会被人花钱买走自己的命。

记得曾有家棺材铺这么宣传:“买一送一,买大送小”,听者都很愤慨,因为人命的便宜没有人愿意贪。当时有一户人家去置办棺材听到这句宣传语,当下和店家理论,店家振振有词道:“我这是防患于未然,棺材又不会放坏,指不定那天你家就用上了,到时候小店却不一定还有这个优惠。”几天后,店家躺进了棺材里,听好事者传说,那副棺材正是前一天售出的赠品。

自然,这些都是耳闻,但是耳闻的传说也有它自己的逻辑和存在意义,这件事的意义就是告诉我们,人命是不能买卖的,买卖人命的迟早都要还。

说时迟那时快,仿佛要应验上面的真理一般,就见黑衣杀手的尸体被一个一个扔了出来,越堆越多,在差不多到了四十五个的时候,已不再有人被扔出来。

我心安的想,没有被扔出来的人就是还活着的人,于是又暗暗数了十个数,便顺着小路潜到喜堂边,透过窗户一看,正见到师然立在当间。

他手中的剑滴着别人的血,乌黑的发遮住了部分表情,但依然无法遮挡住那冰冷刺骨的气场,可见心上人就是心上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都是让你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喜堂内的一角,心里蓦然一震,连想都来不及想,脚下已经奔跑起来,很快冲了进去。

在距离师然五步远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清晰的望见师然眼中的难过,接着又看向跌坐在旁的别云辛,以及倒在莫媛怀里的别云州。

我这才明白,别云州之所以没有被扔出去,那是因为杀死他的人已经被先一步扔出去了。

悲剧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夺取什么人的生命,而是在夺取生命的同时也给活着的人造成终生难以磨灭的灰暗记忆。就好像别云州的死去,会影响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样的预感来的这样急促,你明明预感了,却不能阻止。

-------------------------------

作者有话要说:

编辑通知我该v了,于是要v了,下章开始,规矩照旧,俺们就不多废话了。。。默默退下

卷二 云州篇 〇八

别云州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是被谁杀死,死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我全没参与到,直到事后问过师然,他一五一十的对我讲述以后,我听的哭了,庆幸自己并未亲眼目睹,也遗憾自己不能参与见证。

过程是这样的——

当时别云州和莫媛正在拜堂,厅内只有师然、喜官和三五个侍从。因为这是一场虚假的婚礼,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没有宴客,没有铺张,只有简单的仪式和略显凄凉的气氛。师然作为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他是城管,一言九鼎,说出的话自然有信服力,所以只要师然对外说别云辛娶了妻子,妻子却不幸病逝,相信外人的注意力也只会集中在别云辛怎么这么倒霉和她是得什么病死的,而不是别云辛到底娶没娶妻子。

当喜官喊道“夫妻交拜”时,蒙着盖头的莫媛顿住了身子,颤悠悠的声音透出来:“你,不是别云辛,你是谁?”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喜官看看师然,插不上话,却听那新郎轻叹了口气,回了她:“你也不是胭脂,我自然也不会是大哥。”

莫媛抖着指尖扯下盖头,精致的妆容承托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她木着脸,好似从不认识那人一般:“为什么你会知道?”红盖头顺着她的指尖落到地上:“为什么我只是想圆自己的心愿,你也不愿成全。”

别云州皱着眉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腕子:“圆了你的心愿。你的心愿就是给我戴绿帽子,睡着了也要叫着我大哥的名字,连他成亲也要李代桃僵,这就是你的心愿,有哪个丈夫会成全妻子这样的心愿?”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除非他并不爱自己的妻子。”

莫媛一僵,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憋出一句话:“你确实不爱我……你不是恨我入骨么?”

别云州低喃着:“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莫媛张张嘴,脸上浮现怒气:“你以为我该怎么想你,你是如何对我的,我还能怎么想?”

通常来说,故事发展到这里势必要出现第三者搅局,这样才能抓住观众的眼球,让观众在心急火燎之际还要说上长篇大论的一堆解释和心理活动,以突显剧情确实很紧张。但这里要搅局的第三者并不是围观的师然、喜官或随从,因为师然正在琢磨别云辛和我的去处,而喜官和随从全都傻了。

当杀手们训练有素的杀进来时,喜堂中的各位谁也没有料想到,他们手无寸铁,穿着既拘束又喜庆,就站在喜堂的最中央,倘若杀进来的不是杀手,而是类似于天女散花那样的扫射暗器,相信他们都躲不了。因为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在这样守卫森严的云州城城府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冲进来的。

杀手们呼啸而来,随从们挡了几下就英勇牺牲,那些杀招再无阻拦,针对别云州而去。

别云州一推,将莫媛推出包围圈,莫媛又慌又乱的目睹这场厮杀,精神还没从方才的事里醒过来,就已经看到漫天血花飘在眼前。

师然很快加入战局,和别云州两人五五分账,很快就处理掉三分之一。

假如能再来一个高手,他们会轻松很多。可惜别云辛赶来的时候,别云州没能如虎添翼,却恰恰分了神,许是没料到别云辛这么快就醒了,目光下意识瞟向莫媛,莫媛也正在望着别云辛,这样的彼岸相望看在别云州眼里,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还活着的杀手们互相打了颜色,就趁这万分之一秒的分神,齐刷刷的向莫媛攻去。倘若大家都有先见之名便会知道这只是假动作,但大家都没有先见之明,所以大家都以为莫媛将要成为箭靶子。

别云州挡住攻势反击的同时,声东击西的钢刀已经从侧方逮着了空隙,一剑刺穿要害,并不用浪费多余的力气补上第二刀。

于是白光一闪,莫媛眼前一花,就听一道好似利器刺进肉里的声音响在耳边,睁开眼时,正撞进一臂之隔的别云州的眼里。

别云州倒在莫媛身前的那一刹那,一向冷淡且恪守仪态的莫媛头一次不顾仪态的冲了过去,只来得及撑住别云州的半个身子,随着他的重量一同跌坐在地上。

莫媛自然没有注意杀手们得手以后准备逃跑的动作,也自然没有听到他们死在师然和别云辛刀下的声音,她触手都是温热的血,染了一身,渗透在大红色的喜服里,显得愈发夺目。

莫媛再也说不出诅咒别云州的话,颤抖着唇慌乱道:“怎么办……怎么办……”她的手拼命捂住别云州身后的伤口,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眼泪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

别云州缓过气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可能我死了,你就幸福了。”脸色愈发苍白,唇角微微扯出一抹弧度:“我那样对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莫媛拼命的摇头说:“不,别说这些。”抚摸他面颊的手又冷又冰:“我只是气急了,那并不是真的。”

别云州却好似很平静,仿佛解决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在我心里,你处处都好,就是忘了我和你在天启湖畔相遇的事,那年你十四岁,我便想,再等两年就……哪知几年后得到消息,竟是你请嫁大哥……大哥什么都让着我,这件事自然也不会同我争……我若是早料到……也不会出此下策……是我对不起你,媛儿。”

别云州咽气的时候,很安详的闭上了眼,周身漫开的血伸进地砖里,顺着缝隙蜿蜒出诡异的图画,红色的喜服趁着他的脸苍白无痕,点点泪水滴落在上面,留下最后的温度。

莫媛泣不成声的扑在他身上,摇晃着,哀嚎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有人都知道,当一个人的生命完全燃烧殆尽后,无论活着的人如何哭喊都不能换回死者的一丝意识,在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已经死去的人更可怕,因为他们再也不会失去任何,而活着的人纵有千言万语,也永远不能让死者明白。

我赶到喜堂的时候,别云辛已经颓然跪地,血色褪尽,目光呆滞的看着和自己有张相同面容的胞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倒在那里,这个打击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都说双胞胎有心理感情,却不知道别云辛能否感应到别云州死前的想法。

因为按照我的理解,我认为别云州是可以轻易躲开那一刀的,他之所以没躲开,可能是真的不想活了。可是转念又一想,只是拜个堂也是不至于到不想活的地步的,所以可能真的是别云州武功不济,没躲过去。

思来想去,我很矛盾,也不知道那种推断是最合理的。

见我走近,师然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遂闭上眼,扔下手里的钢刀,钢刀垂落在地上,刀剑染满了鲜血,那是杀手的刀,流着杀手的血。

我走近莫媛,因为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是女人,是明白莫媛的女人,我这么对自己说,说什么都好,哪怕就是说一句“节哀顺变”也不能让莫媛再这样痛哭下去。

走近莫媛的身边,我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话:“我不记得天启湖畔,我本该记得……倘若我记得……你能不能醒过来……我不恨你,一点也不,只是以为你恨透了我,也恨透了你大哥……我现在告诉你这些,咱们能不能重新来过。”

作为一个听众,我不知道莫媛十六岁那年在天启湖畔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唯一对那件事有记忆的当事人没有交代清楚始末,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交代,而莫媛也毫无印象。

可能这都是上天的愚弄,特意安排了那次初遇,在别云州心里留下刻骨铭心的一页,却连淡淡的涟漪也不留给莫媛,反而选在几年后的秋收宴上,让莫媛记住了别云辛。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同样一张脸在不同的时候遇到了莫媛,会产生不同的印象。这个不明白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了,连莫媛都不明白,何况是我。但我知道,这个不明白将会成为莫媛此生中最大的遗憾,她将会恨透了自己的糊涂。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莫媛终于哭不出声音的时候,她才仿佛接受了这个事实,放下了别云州,抬头望我,又望了望师然,说:“可否请你们出去一下,我想和我相公独自呆会儿。”她无声的说完这句话,我们竟然都听懂了。

师然架起呆滞的别云辛往外走,别云辛恍若初醒,似要反抗,却被师然一个手刀劈下,晕了过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来到院子里,看师然将他放下,从衣袍中摸出一瓶药,顺着别云辛的嘴角滴了进去。

我问:“那是什么?”

他低低回道:“是让他失去痛苦的药。”

我说:“有这样的药么?除非让他忘记所有的一切……”

师然站起身:“他会忘记的。”

我还没琢磨透他的意思,已经被喜堂内的火光惊住,紧闭的门里闪着妖艳的火,它跳的凶猛,刺着看者的眼,噼里啪啦的张扬着炙热。

我大叫一声要冲过去,反被师然一手拉住,他将我拉近身前,制住我的行动,说:“活着对她来说,比死了更痛苦。”

我顿住,喉咙紧紧的说不出话,眼睛被火光晃的又疼又涩,惹出了眼泪,我宁愿相信这眼泪是被熏出来的,也不愿相信是为了莫媛和别云州,因为一旦相信,便意味着我又送走了两个朋友。

我回过头不忍再看,却好似望见师然眼中漾着同样的遗憾。

耳里嗡嗡,隐约传来来自过去的回想。

“我不是别云辛,我是别云州,你说要嫁给今年秋收宴上的‘别云辛’,那次去的其实是我,我大哥因病未能前往。”新婚之夜,他对她如此说。

莫媛却漾出最美好的笑容:“不管你是不是叫‘别云辛’,我要嫁的就是在秋收宴上的……”

关系破裂时,别云州惹出了莫媛来云州城后的第一次眼泪:“好,你想洞房,我就给你,只是你不要后悔。”

她哭着捶打他,却阻挡不了如暴风雨般的掠夺,以及他在耳边说:“别云州从不受人威胁……你可以尽管试试。”

当她的利刃刺进他的身体里时,他一脸轻慢:“没想到你也敢杀夫,想想我该怎么告诉大哥?”

提起那些往事时,莫媛这么问我:“要不,我再杀他一次,杀了他,解放我自己,如何?其实当寡妇也不是不好。”

我想即便是莫媛当时那样恨着别云州,也不能预设正成为寡妇的那一刻,竟是如何的天崩地裂。

当我告诉她,杀了别云州,法律不会放过她时,她并不在意道:“就算法律放过我,他也不会放过我,既然这样,我不如赌一次。胭脂,你愿意帮我么?”

谁也没有料到,结局竟然无关法律,别云州也放了她,是她没有放过她自己,我本想帮她,然而心里的魔咒是任何人也帮不了的,他们不是死在刀下或火海里,只是死于对方的魔咒。而当你找不到比悲剧更圆满的结局时,悲剧就是最圆满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