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呆住,在他心中,承欢从来不知忧愁,能令皇阿玛展颜而笑,能令所有人开心,是所有人的忘忧果。

他忙赔礼道歉,承欢擦去了眼泪,强笑道:“我没事,就是突然被吓住了,你这僵尸倒扮得挺像的,下次教我,我去吓唬弘历哥哥。”

弘昼看似糊涂,实际比常人更敏慧,明知承欢说了假话,却顺水推舟,笑道:“好啊,明儿我们一起去吓他。”

承欢说道:“你赶紧回去吧,这么晚了,若让别人看到,又是一桩麻烦事。”

弘昼笑嘻嘻地说道:“好妹妹,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咱俩挑僻静处,没人能发现。”

承欢心里憋闷,正睡不着,于是拉上帐子,营造了一副她已歇息的假象。她懒得穿外衣,随手拿了件白色织锦披风,就和弘昼从窗户里翻出去。

两人不敢打灯笼,不过所幸月色明亮,就着月色散步,倒别有一番趣味。不过,若落在外人眼里,定不会如此想,一个白衣少女,长发披垂,一个黑衣僵尸,脸色煞白,活脱脱黑白无常夜巡图。

两人不敢走正路,专拣僻静处,不曾想这里竟然也有太监把守,一个照面间,两人吓得刚想逃,那个老太监却脸色发青,眼睛凸出,身子晃了两晃,晕了过去。

弘昼和承欢彼此对望一眼,不禁都笑起来,弘昼窃笑道:“看着吧,明儿个又该说宫里闹鬼了。”

承欢只觉眼前的荒凉院落似曾熟悉,不禁拉着弘昼的手,悄悄走了过去,看到门口有太监守着,竟然是高无庸。两人不敢再往前,心里却越发纳闷,转回来,四处转了一圈,看到院墙边的大树,都有了主意,悄悄攀上树,竟然看到雍正独自一人,静坐在屋中。

弘昼惊颤得手发颤,差点儿就要掉下去,反倒承欢很镇静地扶住他,躲在枝叶间安静地偷窥着。

一灯如豆,光映寒壁,雍正拥衾侧坐于案前,似在看什么文稿,却半晌不翻页。

夜凉风急,卷起地上的落花残蕊,一团团、一阵阵,送入帷幕。

天上一轮皓月映得旧竹帘子发白,像罩了一层寒霜,衬得那飞上竹帘的残红犹如啼血。

雍正却不言不动,似已神游天外,任那半卷的竹帘打得门框噼啪作响。

良久后,高无庸提着灯笼进来,雍正打开箱笼,亲手收拾好东西,锁上屋门,在高无庸的服侍下离去。

朦胧灯火中,弘昼第一次发现皇阿玛的身子很瘦削单薄,似不能承受之重,平日里,被他威严所摄,下意识地就认定了他严酷强壮、无所不能。

弘昼呆看了良久,直到那点昏黄的灯影消逝于黑暗中,忽然间,往日里对皇阿玛的怨愤就淡了一些。

他回头看见承欢呆呆的,不禁摇了她一下,小声说道:“我们翻进去,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承欢第一次没有符合他的鬼点子,手脚并用,溜下树,说道:“我不想看,我要回去睡觉了。”

弘昼无可奈何,也滑下了树,却边走边频频回头,承欢忽然站定,说道:“弘昼哥哥,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不要去打扰皇伯伯。”

其实弘昼虽然调皮,可一向畏惧雍正,他再好奇,若没有承欢做垫背,也绝不敢去偷看。可承欢没有说“不要去偷看”,说的是“不要去打扰”,弘昼眼前浮现着刚才的一窗明月满帘霜,人倚孤灯映寒壁的景象,心中莫名地一悸,收起了调皮好奇的心思,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的。”

三、寒梅落,泪随风

雍正八年。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花褪残红青杏小,并非紫禁城最绚烂的季节,可对常居北地的蒙古人来说已经是如梦如幻的美景。

红墙绿瓦垂柳依依、绿水桥下绕人家、乳燕飞、娇莺啼,每一样都透着新鲜,透着旖旎,汉人诗词中描绘的秀丽风光让他们身心皆醉。

伊尔根觉罗?达兰台表面上和众人一样欣赏着醉人风光,可心里却时刻绷着一根弦。听闻雍正喜怒阴晴不定,刻薄寡恩,手段又酷厉,从亲兄弟到娘舅隆科多没有一个是好下场,这次违例准他们入京觐见究竟是恩是威、是福是祸还难料。

皇上特准他入住圆明园,衣食款待都是上等,却一直未能见到皇上,只四阿哥弘历来见过他一次,说道:“皇阿玛最近诸事缠身,恐怕要过几日才能见你,你先在京城各处游玩,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打发宫人来找我。”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皇帝所思所想,私下吩咐贴身随从乌恩其多和周围的侍卫喝酒聊天。银子花出去,终于从闲谈中探出星点消息,原来是圣眷最重的十三王爷病重。

达兰台忧心更重,传闻雍正独断专行,唯一能扭转圣心的人就是十三王爷,这次来觐见前,父王还私下里特意叮嘱,若遇见祸福难料的事情,可以去求见十三王爷。

又是一天过去,皇上仍未召见,他又不敢请辞,只能心中暗焦。

在房里翻了半卷唐寅的诗词,推开窗户,看到一轮圆月斜映,晚风中,阵阵花香。好一个月明如水照花香,他不禁信步走出了屋子。

待行到水边才发现自己忘记披外衣,现在夜深人静,自己又并不畏冷,所以并没在意,随意坐在荷塘边,看着一池亭亭如盖的绿叶在风中轻颤。

可惜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要到七月,他是不可能赏到的。

忽闻水声淅沥,荷叶翻动,似有什么东西从水下而来,他凝神静待,掌中蓄力,待看清楚,却霎时呆住。

一个少女蓦地破水而出。

皎洁月色下,银光荡漾,她乌发贴面,薄衫尽湿,香肩暗露。眉梢眼角暗锁愁意,脸上点点水珠,若鲛人之泪。

少女看到他,也是愣住,呆呆地站在池塘中。

她脚下是千倾银波荡漾,身后是万顷荷叶随风自舞。

他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诗,“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远处响起脚步声,他猛然惊醒,此处是天可汗的别苑圆明园,满人入关后沾染了汉人的习俗,男女之防很重,若被人撞见他这副穿戴,他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自己倒是罢了,只是怕祸及部落。

少女似看破他的焦虑,忽地一笑,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姿势,缓缓沉入水底。

人影消失,只有涟漪阵阵。

他既心安,又茫然若失。

一群值夜的太监打着灯笼过来,达兰台忙避让到树丛阴影中。等人群过了,他走回池塘边,站了很久,只闻清风吹拂荷叶的簌簌之声。

梦兮,幻兮?

达兰台终于接到圣旨,雍正早朝散后会召见他。

他心怀谨慎,面上却尽力坦然。

等见到雍正,他心里暗暗惊讶,听了很多他的传闻,本以为是一个面相凶煞的人,不料竟只是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子。他不敢细看,恭敬地奉上父王敬献给雍正的礼物,本以为雍正会垂询部落里政务,可他竟然只是聊家常地问:“你父王、娘亲的身体可好?”

“都好。”

“草原上的花才刚开始开吧?”

“是的,臣来时,草不过刚刚没了马蹄,夜里寒气仍重。”

“是啊,要到七八月份,傍晚才最好,不冷也不热。”

“是,母亲最喜欢用过晚膳后出去遛马。”

雍正沉默了下来。达兰台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悄悄看宝亲王弘历,弘历只是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短短一瞬后,雍正忽然笑着问:“求婚是你父王的意思,还是你母亲的意思?”

求亲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皇上一直没回复,父王就不敢再提,没想到今日却突然重提此事。

他掂量了一瞬,谨慎地说:“是母亲的意思,父王本不敢妄想,可耐不住母亲游说,所以就贸然上了奏章。”

“满蒙通婚是祖制,没有什么妄想不妄想,只是朕并没适龄的女儿,不过倒是有一个胜过女儿的人”

“皇阿玛!”

弘历突然插话,似不赞同,雍正静静看了他一眼,他立即苍白着脸低下了头。

“十三王爷的女儿自幼在朕身边长大,性格、、、、、、”

达兰台本以为会听到“性格温良,举止端顺”之类的话,没想到雍正想了想,没再说了,话音里倒是带出了笑意:“朕考虑了很久,决定将他嫁于你兄长。”

达兰台心中滋味难辨,面上却要装出大喜,跪下谢恩:“叩谢皇上圣恩。”

雍正淡声道:“你下去吧,来一趟不容易,多玩几天再走。”

“谢皇上。”

等雍正走了,他才敢起身,想和弘历说话,却发现弘历脸色甚是阴沉,他试探的叫:“王爷?”

弘历盯了他一眼,强笑着说:“恭喜。”

达兰台笑着说:“谢王爷。”

弘历和达兰台各怀心思地聊了几句后,各自离开。

晚上,达兰台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池塘边,望着明月,心绪起伏。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是因为一个早出生了几年,就可以叫阿斯兰,以雄狮为名,另一个就要叫达兰台,父母只期盼他长寿。

水波轻响,荷叶颤动,达兰台不禁叫:“姑娘。”

没有人回答,达兰台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后,却听到荷花深处传来恼怒的声音问:“你是谁?为何在这里?”声音哽咽,倒好似刚刚哭过。

达兰台问:“你被主子责骂了吗?”

“我走了。”

水声哗响,荷叶翻动。

“姑娘,是我打扰了你,我离开。”

却没有人回答,只有微风吹过,荷叶簌簌而响。

他一直在池塘边站到明月过了中天,才缓步而回。

清晨,达兰台决定去探望十三王爷,算是尽该尽的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