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上三竿,弘历,弘昼才带着喝醉的承欢返来,弘历面色温和,恭顺地跪在雍正面前,磕头请罪,弘昼却歪戴着帽子,倔强地盯着雍正,眉宇中带着挑衅。雍正看着弘昼,再看看承欢,有一瞬间的失神,依稀间,似乎看到年少的胤祥猛地推开他书房的窗户,斜斜跨坐在窗台上,歪戴着帽子,笑讲着如何灌醉了八贝勒府的小丫头,得意于闹得八贝勒府乱成了一锅粥,胤祥语声清亮,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就如夏日树梢上沐浴着正午阳光的新叶。

雍正面色清淡,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弘历,弘昼,吩咐宫女送承欢上车,承欢却甩脱宫女,跪在雍正脚下,抱着雍正的双膝嚎啕大哭起来,一遍遍叫着“皇伯伯”,无论如何不肯离去,不要说往日得了承欢恩惠的人,就是不喜承欢的人都忍不住伤心落泪,雍正却是一点儿反应没有,反倒命宫人拖开承欢,把她塞进马车里,真正让众人见识到什么叫面冷心更冷。

在承欢的哭泣声中,送亲队伍出发,离开了承欢出生长大的紫禁城,驶向她一点儿也不熟悉的蒙古草原。

下午,承欢在巧慧怀中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就叫道:“皇伯伯?”

巧慧柔声说道:“我们已经出了北京城了。”

承欢隐约想起来她哭过,立即问:“我可有哭?”

巧慧道“哭了,哭的一群人跟着格格一块儿哭,连五阿哥都偷着在抹眼泪。”

承欢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昨儿晚上真不该答应两位哥哥出去,看到我那样子哭,皇伯伯心里不知道要有多难受。”

巧慧说道:“皇上看着格格强颜欢笑,心里一样难受,与其两个都强忍着,不如一个哭出来。”

承欢脸埋在巧慧怀里,默默出神

巧慧微笑着说道:“等格格去了草原上,就会明白皇上和王爷替格格安排这门婚事的苦心。”

承欢问道:“姑姑喜欢那里,对吗?”

巧慧神色有些黯然,说道:“奴婢不知道,奴婢跟在二小姐身边的时候有限,她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很简单,奴婢其实不大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但她肯定希望你能离开紫禁城。”

承欢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她生命力最疼爱她的三个人都替她选了这门婚事,也许她应该改变态度,去期待蒙古的生活,只是,皇伯伯…··那九重三殿内还有谁能真正体谅他一两分呢?

巧慧似知她所想,说道:“格格,皇上昨天私下召见过奴婢,让奴婢转告格格,切勿挂虑他,只要你过得好,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承欢又想落泪,却尽力忍住

从此后,她已不再是承欢父辈膝前,可以任意撒娇的小女儿,而是大清朝的和硕公主,蒙古的王子妃。

番外四 完

 

 

番外五

往事哪堪再回首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夜我没有睡好。

外面的风声太急,咋一听,像是草原上的风,恍恍惚惚中我好想回到了西北,听到了马嘶声,惊起时,并没有烈马奔腾,只是寿皇殿外被禁锢的风在悲鸣。

我披衣而起,拿起了桌上的酒。

自从雍正四年,我被革爵幽禁在景山寿皇殿,已经九年三个月没有碰过马,这里也用不上马,我慢步走一圈寿皇殿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一炷香,在我年轻时,可以骑着骏马从敌人的营帐里走一圈,顺便带两颗脑袋回来。

那个时候,天下的好马任我挑选,我从不知道,有朝一日,我只能在梦中才看到它们,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在方寸宅院内幽禁十年,我肯定会不屑地大笑。

我们年轻时以为决不能承受的,我们承受了,我们年轻时以为绝不会失去的,我们失去了。

靠着那些骄傲,英勇,冲动的记忆,在这个小小的宅院中,我依旧活着。

他们说大哥因为被幽禁的太久,到后来常说胡话,我不知道如果我再被幽禁十年,是不是也会变得疯狂。

大明十分,我拿着根树枝舞剑

侍卫们把我捆押入寿皇殿时,我曾愤怒地砸破了大门,叫骂着要杀了老四,从那以后,我就只能用树枝做剑了

太监又在外面紧张地盯着我

我大笑着一遍舞树枝,一遍唱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去告诉老四吧,我就是依旧生龙活虎,气吞山河,我就是依旧怀念沙场驰骋,金戈铁马。

一个老太监走到我身后,我没有理他,抚着树枝,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选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辛弃疾再不得志,也至少可以仗剑长歌,我却只能对着树枝长歌当哭、

老太监哆哆嗦嗦地说:“十四爷,皇上昨儿夜里驾崩了。”

我依旧看着手中的树枝,老太监以为我没有听清楚,又说了一遍:“皇上昨儿夜里驾崩了,请十四爷换丧服。”

树枝掉在地上,我呆呆站了很久,对着门外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算尽一切,终究是没算过老天,十三年,那个位置你才坐了十三年!”

太监们冲上来,有的抱腰,有的拉退,把我往屋里拽,自从被幽禁在此,在他们眼中,我早已经不是大清朝尊贵的幌子,英勇的大将军王,我只是个让他们时刻担心会拖累他们被砍头的可怜虫。

虽然被幽禁了九年,可自小马背上练下的功夫并未被丢下,我用了点儿力气,就甩开了他们

他们痛哭流涕地跪下,哀求着我换衣服,外面也有哀哭声传来。

在众人的哭声中,我好像渐渐地真正意识到,他,大清朝的皇帝,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死了!

我把太监们都踢了出去,不管怎么说,老四死了,都值得饮酒庆祝,我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天吗?

第一杯敬给额娘,额娘,他气死了你,如今他也死了

第二杯敬给八哥,第三杯敬给九哥…八哥,九哥,老四去地下见你们了,他没有臣子,没有帮手了,你们见到他可以好好揍他,哦,不对,老十三也在地下,他肯定还是要帮老四,还有若曦…

我端着酒杯,醉眼朦胧地说:“老十三,也敬你一杯,为若曦。”

“若曦,你也喝一杯,我没做到答应你的事,你的骨灰被老四夺取了,他不肯撒到风里…你的金钗也被老四夺了去了,他不还给我…他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他什么都夺走了…”

 

我打翻了所有的杯子,捧起酒坛子大口地喝起来…

天蒙蒙亮时,我醒了,习惯性地拿起树枝,开始舞剑

一遍舞剑,一遍大声吟诗:“付金钗,平斗酒,未许解携纤手…若使秦楼美人见,还应一为拔金钗…顾我无衣搜荩策,泥他沽酒拔金钗…”

我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已经死了!太监们不会再去向他呈报我吟诵的诗

忽然之间,在监视中,坚持了十一年的清晨舞剑,变得索然无味,我呆呆地拿着树枝,竟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觉得疲惫不堪,好似一只支撑着我的力量全消失了

太监们都穿着素白的衣袍。他们沉默地跪在我面前

我走进屋子,看着桌上的丧服

大哥,幽禁至雍正十二年死

二哥,幽禁至雍正二年死

三哥,幽禁至雍正十年死

八哥,夺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九哥,夺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十三哥,雍正八年死

雍正十三年,雍正他也死了

 

我慢慢地换上了丧服,大哥,二哥,三哥,八哥,九哥死时,他都没有允许我服丧,这一次,我一起穿了吧

深夜,高无庸鬼鬼祟祟地来了,他说:“皇上有口谕给十四爷。”

我依旧喝着酒,没有下跪,更没有接旨的意思,他生前我都不尊他,难道他死后我倒要跪了?大不了就是一杯毒酒

高无庸全不介意,快速地说:“朕把你的金钗带去地下了,还你自由。”

我刚听到前半句,就气得砸了杯子,压根儿没听到他后半句说的什么,高无庸一刻不敢停留地向外走,我追了出去,太监们在门口组成人盾拦着我,我是被幽禁的人,哪里有自由?高无庸也不再是皇帝面前的大太监,行事怎么能不鬼祟。

几日后,诏书传来

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年号雍正,庙号世宗,谥号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四阿哥弘历继位,年号乾隆

再过两个多月,就要是乾隆元年

乾隆取代了雍正,一个新的帝王,一个新的朝代,有新的人,新的故事

那一夜,我梦见了四哥

那时我五岁,额娘喂我喝羊奶,四哥来给额娘请安,带了一份他写的字,额娘刚想看,我打翻了羊奶,额娘再顾不上四哥,一边顺手用纸去吸小桌子上的羊奶,一边柔声软语地哄我,四哥沉默地坐着,轻轻地把被羊奶浸透的字稿收到了袖中

额娘去换被羊奶弄脏的衣服,四哥看着我笑,轻声叫我“胤祯”我盯着他,不说话,他说:“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了吗?知道吗,我们的名字发音一样。”他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胤禛,胤祯。四哥指着一上一下挨在一起的名字。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发音一样。”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明明羡慕,却不屑地说:“你的字写的也很一般嘛,先生不过是因为贵妃娘娘才老夸你。”手胡乱一抹,把字抹花,跳下炕,大叫着“额娘”,咚咚地跑走了

从梦中醒来时,我的眼角有泪。

我不知道我哭得是额娘宫中那个十五岁的四哥,还是随着世宗皇帝驾崩而消逝的我的一生

雍正驾崩后的三个月,乾隆释放了我。

我在寿皇殿的门槛前站了一瞬,才跨过了那道门槛,十年前,我被押着进了寿皇殿,十年后,我自己跨出了寿皇殿

一进一出,十年光阴

四阿哥弘历,不对,应该说乾隆皇帝坐在勤政殿的龙椅上。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这是老四的儿子,我却没有从他眉目见看到老四的影子,我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放心。

他问我:“十四叔想要什么吗?尽可放心直言。”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一匹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