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我的回话,胤禛眼中又是亮光一闪,瞬间恢复正常,和那次在畅春园林子里的情形相同,快得让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并不相信人能死而复生,难道竟是…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挫败感一点一点地加重。他该不会是以为若曦没有死吧,毕竟他并没有见到若曦的尸身。他既是不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当然也不会相信我就是若曦,我的出现只是令他又生了一丝希望。

我心中抑郁,不断猜测着,他真的相信若曦没有死吗?当然,确切地说,若曦也真的没有死,只是换了另一张面孔。

忧虑自身的同时,我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虽然心中不愿与八爷他们再有瓜葛,也知道此时他们并不会毙命,更知道此时的自己任何忙也帮不上,但是我的心依旧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团。

八王议政后,或许胤禛感觉大局已定,便召集满汉文武大臣传谕,宣称:“廉亲王允禩狂悖已极,朕若再为隐忍,有实不可以仰对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者。”然后历数其康熙年间的种种恶行,而自己继位之后如何对他宽容忍让、委以重任,允禩又如何心怀不满、怨尤诽谤,做出种种侵害皇权之举,最后宣布:“允禩既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宗姓内岂容此不忠不孝、大奸大恶之人。”命将其黄带革去,开除其宗籍,同党的胤禟、苏努、吴尔占也一并被开除宗籍。

在八爷一党力量被削弱的同时,隆科多也许是想自留退路,便主动提出辞去步军统领一职。胤禛不仅马上同意,还擢升了与隆科多不甚亲密的巩泰来接手这个职位。

初春,园中的林木花草绽出了新芽,开出了花,与假山墙垣、小桥流水互相映衬,美轮美奂。

早上有些微雨,我仰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心中有丝欣喜,缓步漫步其中,感受着“小雨纤纤风细细”的美丽与浪漫。

近两个月,随着胤禛在阁内用膳次数的增多,我的心情也从先前的沉重变得明快。上天对我还是眷顾的,若是这次回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辈子既见不到他又不能回到现代,还真是生不如死。现在不管怎样,我毕竟还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儿,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微微抬头,闭上眼睛,两臂平伸,静静立着,默默享受着霏霏细雨的抚摸,觉得脸上凉凉的、潮潮的,很是舒服。

耳边似是有人轻哼一声,我心中微怔,这会儿此处怎会有人呢?现在是早朝期间,当值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忙着伺候主子们,不当值的这会儿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急忙放下手臂,睁开眼睛,看到三阿哥弘时站在对面,举着竹伞,一脸不屑地看着我。见我睁开眼睛,他嘲弄道:“好一个会偷懒的奴才。”

我矮身一福:“奴婢今日不当值,应该还谈不上‘偷懒’两字。”话一出口,我心中就有丝后悔,又何必在他面前逞这一时之快呢?但话已说出,也无法挽回,我只好默默站在原地,心中一时之间有些忐忑。

听了我的话,他默默站了会儿,面色变了几变,最后猛地扔掉手中的伞,快步向我走来。我心中大惊,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他走到我面前,怒瞪着我:“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说得一点不假。之前我看到书中说

雍正为了给弘历扫清障碍,把自己另一个儿子囚禁至死时,虽喜欢雍正这个帝王,但心中还是不同意这种做法,认为这并不是唯一的处理途径。现在看来,不管具体原因是什么,胤禛一定是忍无可忍,才会这样做。

这么一想,我心中居然静了下来。对他浅浅一笑,道:“皇上马上就要下朝,三阿哥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说完我默默等了会儿,看他没有说话,我急忙转身,径直往勤政殿方向走去。身后传来了他气极的声音:“本阿哥可让你走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脚步一滞,停在了原地,突然觉得身上泛起一丝凉意。依我对他的了解,自己是逃不了皮肉之苦了。

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雨渐渐大了,额前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弘时快步走上来,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高高抬起,盯着我恨声问:“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十三叔,四阿哥,还是我的皇阿玛?”

他话中有话,我心里不禁苦笑,想挣开他的手,但转念一想,这样做无疑是火上浇油,遂忍住痛,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他加大手上的力度,继续道:“你为何帮四阿哥,为什么?”

看我既没回答也没挣扎,他猛地放开了手,力道太大,我身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慢慢起身,站直,仍对他福一福道:“奴婢告退。”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的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真痛。

刚走进阁内,廊下的菊香便开始大呼小叫,直到我走进房中,她依然跟在我身后不停追问我的脸怎么了。我说了N遍路滑不小心摔了,她才住了口。我仔细地嘱咐她,一定不可胡说,见她点头答应,我才吩咐她找高无庸告假。

见她走远,我暗自叹口气,这个菊香还是没有吃过苦头,受过教训。要知道宫闱之中,盘根错节,凶险万分,最容不得的就是心思单纯。

我泡在浴桶里,抚着颈中的木兰坠子,理顺思路,默默想着弘时所说的话。

这些日子,弘历的确是一直来这里陪胤禛吃饭。既然弘时都知道了,那后宫诸人也应该知道了胤禛常在阁内吃饭。看来我以后更要循规蹈矩、谨言慎行。

雍正年间虽没有九王夺嫡,但宫中之人哪一个不是为权势利益而活?有利益就有争斗,有争斗就有猜忌,而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有猜忌就有生死。我虽是从怡亲王府出来的,但要寻个把柄,给我定个莫须有的罪名,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日后,我就一直躲在房中不肯出去,承欢来闹了几次,见我下巴青紫,也就没要求我带她出去,来了也只是在屋中唱唱曲、临临帖。

高无庸遣了勤政殿的小顺子送来伤药,来时正遇上了弘历也来送药,见自己送的药和小顺子送的相同,他表情讪讪地要拿回去,我笑着夺了回来。过了十余日,我下巴上的青紫才算消失。

这天,我伤愈后头一天当值,勤政殿只有胤禛一人,正在批阅奏章。

我奉上茶水,正往外走,身后的他突然问道:“完全好了?”我一怔,转身看向他,他头未抬,边写边道:“朕问你是否完全好了。”我心中一暖,道:“谢皇上惦念,奴婢已经好了。”

他点点头,不再言语。我忍不住抿嘴而笑,步履轻快地向外走去。

我正要进偏殿茶房,远远地看见高无庸领着一个小宫女走来,忙转身走向前道:“晓文谢谙达送药。”

高无庸匆匆看了我一眼道:“好了就好。”说完,他步子不停,径直往大殿走去。我一呆,高无庸做事一向谨严精细,是个

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主,今日怎会如此慌张?我遂转过身,观察他们的背影。

因为走得太快,后面的小宫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高无庸忙转身扶住她。看到高无庸居然扶了一个宫女,我心中更是惊奇,凝神仔细看去,这个宫女…她的背影太像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心中震惊,头上像响了一声炸雷,脑袋被震得嗡嗡的,往日的一幕幕蓦地出现在脑中。

我本欲再次端茶入内,一探究竟,可高无庸竟挡在门口,说不用再奉茶,便遣散了众人。

天色渐暗,我虽知这样不妥,可还是站在树后向大殿方向望去。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都没有人进出,我站得双腿酸痛,倚在树上,还是不死心。

终于,高无庸领着她走了出来。她头微微垂着,脸上似是挂有泪迹,看不清她的容貌,我心中焦急。

她抬起头,像是问了高无庸什么,高无庸边点头边回答。

的确是绿芜。我双手紧抓住树干,抑制住冲出去的冲动。胤禛不是说绿芜死了吗?突然间心里竟有些恨他,他可以说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十三,可对十三和绿芜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我目送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才转过身子,无力地靠在树上。这就是宫廷,人的生死都不由自己决定,一个活生生的人可能下一刻就是一具死尸,而一个你认为已经死去的人,下一刻也有可能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缓缓地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头,脸埋在膝盖间。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林子里光线强了些,仰头望去,原来一轮明月已挂在了夜空中。随风摆动的绿叶,在月光下像涂了一层银粉似的,煞是好看。只可惜,月是圆月,那么晶亮饱满,本该团圆的人却…

我默坐了一会儿,长长叹口气,起身绕过身后的树,却发现前面立着一人。我心中微惊,待看清来人,心中却有丝恼怒。

胤禛站在树后,被黑暗包围着,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站了一会儿,见他仍没有言语,我举步向外走去。

他却突地开口问:“你一直都在这儿?”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道:“皇上担心什么呢?”他似是轻叹口气,继续问:“你为什么总是叹气?”我苦笑着回道:“奴婢叹的是月圆人不圆。”沉默了一瞬,他淡淡地道:“人月两圆对有些人来说,的确是一种奢望。”

我心中一惊,喃喃地道:“天有意,人无情,近在咫尺难相聚。”我说的既是绿芜也是自己。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自我身边走过,向林外行去。我默默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向禛曦阁走去,一路上再无言语。

外面的热浪好像要把人烤糊了一般,湖面、地面、殿阁…到处都被日光照得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今日不当值,我斜躺在椅子上,手摇着蒲扇,微闭着双眼,心中仍暗自想着绿芜的事。

正在出神,手中的扇子突然被夺了去,我不用睁眼,就知道是承欢做的。睁开眼睛,承欢一脸鬼笑地站在我面前,她身后的弘历也是满脸的笑意。

打量了我几眼,弘历笑着调侃道:“一个年轻姑娘家,如此不重仪态,就这样大咧咧躺在这里。”弘历今年长得特别快,个头已与胤禛差不多。

我懒懒地直起身子问:“你们又想干什么?”弘历瞅了眼承欢,笑道:“你问她吧。”我向承欢望去,承欢扯住我的袖子央求道:“姑姑,我们游湖吧。”我一呆,这种天气…我不禁有些晕。

福海是园子里最大的湖,我们站在湖边亭子里,望着碧波闪闪的湖面,蓝天碧水浑然一体。自湖面上吹来一阵风,感觉身上一下子变得凉爽了,刚才懊恼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我们三人上了船,摇橹太监开始慢慢划起来。自船离岸,承欢就一直忙个不停,时而戏水,时而唱歌,时而夺小太监手中的桨,跟在承欢后面的太监一脸的惶恐,唯恐这个皇上疼爱的小格格失足落水。

我和弘历相视一笑,回到船舱,分别躺在茶几的两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弘历以手支头,看着我道:“晓文,你以后有何打算?”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扭过头不解地反问道:“打算什么?”

弘历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做奴婢?”原来他说的是这件事,我笑着转过脸,盯着舱顶道:“也很好啊。”

弘历一怔,又续道:“你心中应该清楚,一过妙龄,女子的身价就打了折扣。”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中一暖,但还是笑着道:“我知道,但目前的生活我还算满意。”

这么一说,他摇摇头,平躺着不再说话。

两人静静地躺着了许久,我忽然听到承欢在外面大叫,心中一紧,忙起身向外冲去,见承欢好端端地站在船头,我的心才放了下来。

承欢见我们两个出来,指着前方道:“是皇伯伯。”前面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停着一艘大船,船首皇旗飘扬,船边的回廊上,一排宫女太监静静肃立着。

许是听到了承欢的喊声,高无庸自舱中快步走了出来,遥遥地向弘历行了一礼,这边的小太监已手脚麻利地向大船靠去。

舱内胤禛居中而坐。望着他两旁依次坐着的皇后、齐妃、熹妃、弘时…我内心突地一阵失落。看翠竹站在一旁,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盯住脚尖不再抬头。也许是感觉出我的异样,翠竹悄悄地握了下我的手,随即放开,我抬头,两人相视一笑。我装着不经意似的环视四周,舱内夫妻恩爱、兄恭弟敬,看似一幅美满天伦图。

我暗自苦笑。待弘历行礼过后,胤禛沉声问:“让老三通知你说今日游湖,你去了哪里,现在才到?”

弘历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许是因为我和承欢妹子在园子里,三哥才没有通知到我。”弘时忙应“是”,他话音刚落,熹妃柔声道:“承欢,过来。”

承欢高兴地跑过去,站在她身边。皇后恬静地笑道:“皇上,为圣祖爷守丧之期已过,臣妾欲在明年春上甄选秀女,充实后宫,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我微颤一下,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僵了好久,意识也有些模糊,依稀觉得似乎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咬着牙,生生压下满腔酸涩,将眼眶中的泪硬生生憋回去。虽然代代天子都如此,但我内心仍希望他能说出拒绝的话。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皇后做主吧。”

翠竹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用眼神询问我。我指指脚,意思是脚有些麻。翠竹用手指向外指了指,我微一颔首,悄悄地退了出去。出了船舱,我快步走向船尾,不理廊中站着的宫女太监的反应,登上小船,吩咐小太监立即回去。

我冲进房中,掩上门,窝在床上,蒙上薄被无声哭泣。我不断地哭,感觉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一年多的委屈宣泄出来。原以为自己可以坚持、等待,可是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事情,虽然我知道这种事避免不了,可依然难受心痛。

窗外日落月升,我哭到无泪,大睁着双眼,盯着帐顶,呆呆愣愣的。

我一夜无眠,清晨起床,双眼自是又红又肿,幸亏不当值,否则还得费一番周折解释。我继续窝在床上,突然十分想念深圳,想念未来世界。

“晓文姑娘可在房中?”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急忙应了一声,迅速起床整理。打开门,一个陌生的小太监站在门前,见了我的眼睛,唬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道:“皇后召你。”

我思来想去,对皇后为何召见我还是没有一点头绪,索性不想了。

帘子后一阵响动,只见翠竹用手挑起珠帘,皇后乌喇那拉氏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在正中主位上坐定后,她面色浅笑,恬静地看着我。我因为心中不惧,行过礼后便站在原地不动。

她静默着不吭声,我不知她用意,遂微垂着头,盯着脚前的毯子,一动不动,难耐的寂静中,也许一根针落在地上也会清晰可闻。

半晌后,乌喇那拉氏轻叹口气,道:“不只行为举止像,连性情都神似,真是天意。”

我心下微惊,原来我上次被她带回坤宁宫,原因确实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我在心里暗暗苦笑,她口中所说的若曦,和我本就是一人,性子自然没有两样。

她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温言道:“晓文,坐下吧。”我忙矮身一礼,恭敬地道:“奴婢不敢。”听到我拒绝,她倒没有坚持。

她又瞅我一眼,问:“晓文,你有十八了吧?”我蓦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心中有丝无奈。

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我轻轻应了声“是”,等待着她的下文。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本宫为你寻了门亲,男方是当朝大臣之子,尚未婚配,你过府就是正室,你若是有意,我会向皇上禀明情况,早日放你出宫。”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想支开我,但我现在毕竟在御前奉茶,要让我出宫,总要找些名目,对女子而言,婚嫁无疑是最好的理由。况且对于一个普通的宫女来说,这种安排是莫大的恩宠,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虽在心里暗暗嘲弄自己,可我面上仍是一副惶恐的模样,跪在地上,道:“奴婢谢娘娘的好意,只是十三爷对奴婢有恩,格格现在住在

圆明园,奴婢想在应值之余,好好地伺候承欢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