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我犹如吃了定心丸,心绪也平稳下来。

胤禛忙碌时,我写字看书,打理我们内院的住处;他闲暇时,我泡壶茶水,两人一起品茗谈笑,日子过得忙碌而惬意。

如今的日子仍过得如以前一样,他还一直称我“晓文”,仿佛若曦的一切与我无关。我有时虽疑惑,但转念一想,名字只是人的称呼而已,叫什么也不打紧,只要他心中清楚即可。

虽然常常在心中暗暗这么提醒自己,但我心中仍不时地泛酸难受,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无法张口询问。每当此时,我总是哀怨地盯着胤禛,他总是眸含深情轻轻摇头。

这日我不应值,就坐在院中树下默默啜饮茶水,脑中蓦地想起那日的事。皇后把胤禛看得太透,说他太专情,丝毫没有夸张。猛地,我脑中有个想法,难道他仍有疑问?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隐去愁绪,未回头便问道:“皇上今日要回来用膳?”

话音未落,小顺子已站在了我面前,他道:“晓文姑娘为何不回头就知道是我?”我轻笑道:“我能先知先觉。”

他挠挠头,面带迷惘,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道:“还是不扯了,总是说不过你。高公公让我来传话,今日怡亲王会和皇上一起过来用膳。”说完,他一溜烟地跑出去,我又笑了一阵,才起身去准备。

待两人落座,我上前为他们倒上酒,然后退了两步,默默立着。

胤禛面色暖暖地掠我一眼,轻笑着道:“还不坐下,又没外人。”

我朝他一笑,坦然坐在下首,他笑着瞟了眼身旁的位子,我轻摇头,他静静看我半晌,站起身来,我咬唇站起,慢慢走到他身侧坐了下来。

十三先是有些错愕,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游走一阵后,又会心一笑,对胤禛道:“皇兄,恭喜。”

胤禛在桌下握了一下我的手,道:“这还不是你的功劳。”

我面上一热,忙抽出了手,十三轻摇了一下头,笑而无语,低头开始慢条斯理地用膳,胤禛瞅我一眼,抿唇轻笑,为我夹了箸菜。

我心情欢畅,步子也越发轻盈起来,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菊香响亮地打了一声哈欠。

我回身看她一眼,道:“小丫头,如果困了就回去,用不着这样提醒我。”菊香贼贼一笑,道:“这可是你让我回去的。”我无奈地点点头,她拔腿就往回跑,生怕我再让她回来。我叹口气,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行去。

微风拂面,月光柔和地洒下来,整个园子笼罩在银色的光芒下。

我借着月光,在湖边寻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上去,枕着双臂躺了下来。

这几日胤禛回来得较晚,也没回来用膳。但朝堂上似是没什么大事,我轻叹口气,将这些扔在一边不去想,看着夜空,让自己全身心地放松。

一声轻叹传入我耳中,旁边似是还有别人。我微怔了一下,心中暗叹,原来还有和我一样夜不成眠的人。我望着明月,没有动身,各人有各人的愁思,也都有不同的无奈,既然没有影响到我,我也犯不着管别人的闲事。

凄美的笛声若有若无随风飘了过来,我坐起来,默默听了一阵,笛声缠绵委婉,如泣如诉。

我忙起身,循着笛声向前方寻去。

十三执笛孤寂地端坐湖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是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双眸空洞无神,像是一尊无生命的雕塑一般。

笛声太过凄迷,我不忍再听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十三蓦然回首,愣了一会儿,才笑着开口道:“扰了你的清梦。不过,算算时间,你应该不是从阁内过来的。”

我未接话,仍站在原地,心中一阵酸苦。十三笑看着我,道:“你已得偿所愿,怎么还是这副模样,让皇兄看见,该伤心了。”

他虽是笑着打趣我,眸中却隐蕴伤痛,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张口说道:“不要自苦了,明明放不开,干吗不去寻回来?”

他一呆,拿起身旁的酒壶灌了口酒,然后苦笑道:“把她绑在身边,又不能保证她能活得自在开心,找回来又怎样?还不如让她自由。”

我蹙眉盯着他,他又灌了口酒,然后仰头望着星空,我推他一把,他低头瞅我一眼,又拎起酒壶。

见他又要灌酒,我一把把酒壶夺了过来,放在身边,道:“你太不解女人,你们共同过了十余年,没有你,她怎能活得开心自在?”

他摇摇头,苦笑道:“至少现在她还活着。”我一愣神,他又道,“我虽贵为王爷,但有些事,还是无能为力,如今我和皇兄因清理积欠,得罪了不少朝臣,我们不能给他们留下一点儿把柄。”

他说的是实情,胤禛颁旨清查亏空,一直以来都是十三执行,在这过程中十三不论面对何人,只要有亏空,决不宽饶。虽有胤禛撑腰,但他确实得罪了不少满人贵族和各级官员。这些人对十三是既怵又恨,十三当然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这些人手中。

我无奈地叹口气,把酒壶递给他,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心里忽地想起一事,笑着问:“当初为什么让我一人陪承欢入宫?你不怕我别有用心吗?”

他自身后又拿出一壶酒递给我,我伸手接过,探身往他身后看了眼,笑道:“你拿了这么多,是不是准备在朦胧月色下一醉方休呀?”他举起酒壶,我和他碰了下,他道:“怎么想起问这事?”

我抽下帕子拭了拭嘴角的酒渍,抿唇而笑道:“早就想问,但总觉得时机不对。”他摇头轻笑:“胤禛,允祥,允禵,敏敏。”

他捏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我面上一热,伸手搡他一把,他躲了去,大笑起来。

我道:“那天你也在?”

他点点头,收敛了笑容,叹口气道:“你入府时,我就觉得你身上有种东西,很像当年的若曦,也就留意了你的一举一动。那晚,无意之中见你在园子里喝酒,本想和你深谈一次,不成想刚走近亭子,就听到你说了这么一大串人名。我们的,你知道了也不奇怪,可敏敏的名字你不应该知道。我吃了一惊,又仔细地观察了你一些日子,才做了这个决定。”

我呆了一会儿,笑着举起酒壶,十三轻摇下头,和我又对碰了下,道:“皇兄现在怎么称呼你?”

心中顿时涌起丝丝哀愁,我有些失落,道:“叫我的名字。”

十三道:“如果不是顾虑太多,皇兄又何须如此。他虽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也有他的为难之处。”

我心中黯然,道:“不管他心中有何难处,只要是能认出我,我亦无所求了。”

十三道:“你能明白就好,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他话未说完,我已知他想问什么,轻叹道:“你不要问了,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月挂正中,我们二人已有些许醉意。我扔掉手中的空壶,笑问十三:“为何今日没回府?”十三瞅我一眼,似是有些犹豫。我心中虽疑惑,但口中仍道:“朝堂上的事,不说也罢。”

他探身过来,敲了下我的头,道:“这口不对心的毛病也还在。”

见我揉着额头瞪着他,十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这次中秋宫宴本要大办,皇兄的意思是让八哥、九哥他们都回来。可九哥却驳了皇兄的面子,在禁处不肯动身。”

我心下一惊,不由得直起身子屏住气,急问道:“那八爷和十四爷呢?”

见状,十三摇头道:“十哥和十四弟已回话说会回来,八哥还没表态。”

心里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泛着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痛,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撑在石上。或许是见我面色凄苦,十三蹙起眉头,道:“难怪皇兄不愿叫你若曦。”

我心神俱震。原来如此,多日来困扰自己的疑团瞬间解开,难怪开始他一直不认自己,难怪他说我以后会明白的。只要他一日不承认我是若曦,我就没有立场开口为他们说什么。

我心中苦闷,眼中泛酸,各种滋味掺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十三静静地盯着我,默不作声,待我思绪平复,便道:“四嫂,不要让四哥再痛苦,也不要再为他人顾及太多。”

“不要为他人顾及太多”,这话八爷也说过。我默默想了半晌,才缓缓舒出了口气,心里好受了一些。

十三细细察看了我的脸色,才侧过身子凝视着湖面,道:“皇兄这么对他们,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如若他们没有教唆弘时,没有离间皇兄和弘时的父子关系,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们总以为自己做得巧妙,可怎能瞒过皇兄呢?”

我盯着十三眉头微蹙的表情,心中哀伤,苦笑道:“他们已经放弃了皇位,皇上龙椅现在稳若磐石,况且三阿哥也没做出太出格的事。几个被重兵分散拘禁的人,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成不了什么事。”

十三猛地直起身子,盯着我的眸子,微怒地斥道:“放弃,他们放弃了吗?时至今日,宫中仍有他们的人,上次你被绑走,皇兄才得到信儿,他们已派人入宫带走了你,你可知道皇兄当时有多震怒?不管皇兄当时有没有认出你,可勤政殿的人无故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意味着什么?”

我脑中纷乱,觉得他说的合情合理,丝毫没有不妥之处,但脑中仅剩的一丝清醒提醒着自己,被拘禁的这几人也是你的朋友、亲人,也是你牵挂不舍的人。

十三盯着我,见我闷闷地发呆,半晌无语,站起身来,又瞅了我一眼,才提步向路边走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身道:“夜深了,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要紧。”说完,他转身大踏步而去。

月影西斜,打更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了。我盯着湖面,怔怔出神。

月光下,斑驳的树影投在水面上,勾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这些暗影随着水流缓缓摆动,改变了原来的样子,成了新的影像。

仔细想想,胤禛并无意置他们于死地,而且这次还让他们回京参加中秋团圆宫宴,我心中有丝侥幸,或许…或许留给十三的东西不必再用。

我松了口气,但转念又一想,根据史书上的记载,八爷确实是今年过世的,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使事态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细细想了会,朝堂上并无大事,问题会出在哪里?脑中一闪,我的身子轻颤起来,再也无法安心坐在这里,起身往禛曦阁的方向走去。

我进了阁,绕过正厅,走进内院,来到他的院门前,略微沉吟了下,便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房里漆黑一片,我暗叹了口气,他还未回来。

我转身出院,回到自己的房中,摸黑趴倒在床上,紧抓着薄被,想着那个可能性。明知那只是自己的猜测,明知以八爷的性子,那个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却又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想。

我想了又想,不能成眠。

待窗外天色微明,我起身下了床,只觉头重脚轻,眼涩口干,对镜描眉时才惊觉面容苍白无一丝血色。

我淡淡涂上脂粉,掩门而出,心中烦闷愁苦,却又不知应该做什么,又唯恐自己做了之后只会使结果更差。

历史终究是注定了的。想到这里,我犹如被人当头击了一棒,猛地惊醒,心中钝钝地疼痛,脑中都是那个曾在漫天大雪里和我紧握着手并肩前行的飘逸男子。

停下脚步,我抬头木然望着徐徐升起的红日,身上突地泛起阵阵寒气。往昔的一切又似回到了我眼前,十三的十年拘禁,明慧的自焚,玉檀的惨死,绿芜的离开…

心猛地一抽,似是骤然之间停止了跳动,我全身没有了一丝力气,双腿沉重,慢慢移到墙边,背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以为已摆脱了前些年的阴影,以为自己可以用这张新面孔重新来过。可当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回到了以前的位置,却惊觉自己依然谨小慎微、瞻前顾后,依然先考虑最坏的结果,内心依然充满惶恐和悚惧。

我满腹愁思,思来想去,心中还是没有主意。我脑中浑浑噩噩,身体也像是麻痹了一般,没有一丝自我意识存在,趴在膝盖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臂膀酸痛,双腿麻木,睁开迷茫的双眼,抬头看看头顶上方的太阳,心中暗叹一声,扶墙起身,准备回去。

“就这样走了吗?”乍闻十三的声音响在耳边,我微怔了下,转头看去,十三面带浅笑,倚墙而立。

我朝他笑笑,他走过来,笑道:“在这里歇息,是否比较香甜?”我瞪他一眼,提步向前行去,边走边道:“你取笑人的本事是越发见长了,你可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怡亲王。”

十三大踏步赶上来,和我并肩而行,侧头看着我,笑道:“为你站岗这么久,你就这样感谢我?”

我脚步未停,笑问道:“究竟有什么大事,劳你大驾,站岗等我?”

十三轻摇了下头,道:“脑子还是这么好使,不过此事你应该很关心。”我停下步子,紧盯着他,问:“八爷回信了?”

十三叹口气,无奈地轻笑着道:“对八哥他们的事还是这么上心,看来以后还是不能向你透露他们的消息,否则,总有一天皇兄会怪罪下来的。”

我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静静地盯着他的眸子,不吭声。见我如此,他撇过头,笑着道:“以后不要这么看我,还是跟你说了吧,八哥同意参加。”

我暗松一口气,他却肃容盯着我道:“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智者所为,也起不到好的作用。以后八哥他们的事,你还是尽量少管,现在不比以前,皇兄已有生杀大权,你的一言一行或许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你要谨言慎行,不要冒险,也不要陷皇兄于不义。”

我细细地听着十三的话,默默想了会儿,矮身一礼道:“谢谢。”

他忙闪开身子,道:“如果是为八哥,用不着你向我行礼,他本就是我兄长;如若是为你自己,那更不必,这是我该做的,我也受不起你的礼。”

我面上带着一丝笑,思绪却停在“他本就是我兄长”上,无言苦笑,不知是他们看得太过透彻清楚,还是自己缠夹不清,分不清现实与自己情感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