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回身一瞧,原来是小顺子领着四个小苏拉抬着一顶暖轿疾步走来,待一行人走近,小顺子道:“今儿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顶不住,因此特意备轿赶了过来。”菊香掀开轿帘,我正欲入轿,却见这大冷的天,小顺子的脑门子上竟沁出了一层细汗。瞅着地上的一层薄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别着凉了。”小顺子笑嘻嘻地接口道:“姑姑这样说就折杀奴才了,如若不是这几年姑姑对奴才这么关照,奴才哪会有今天。”

小顺子本是雍王府的侍从,胤禛继位后才到了宫中。我有孕之后,高无庸便派了以他为首的几个小太监保护,自那时起,他俨然成了高无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说是托了我的福。在王府时,胤禛家规极严,不要说侍从们,就是弘历他们犯了错,也是家法侍候,再加上这小顺子年龄本就小,因而刚入宫也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可在禛曦阁待了些日子后,脑子里的规矩也淡了许多,不过这在宫中却并不是什么好事,改日抽时间还是要叮嘱他一下。

忽然一阵冷风灌入,几团雪花飘了进来,定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坤宁宫,菊香正掀开轿帘。出得轿门,我踩着雪,缓缓向前行去。进得正门,仍是一群小苏拉扫着雪,我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最后定在殿门前侧着身子的岚冬身上。我站定,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宫女的东西,却又说不清是什么。见我站在那里,小顺子快步走到殿门前,声音较平常略为提高一点,通传道:“皇后娘娘,晓文姑娘来了。”

岚冬回身下了台阶,走到我面前道:“地滑,我扶着姑娘。”她的面色在雪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白晳了,看起来似是没有一点血色。我望着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阵恍惚,一瞬间明白了她身上那种说不出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一种深到了骨子里的孤寂。我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吕岚曦。

我道了声:“谢谢岚冬姑娘。”闻言,她猛然抬头,面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那日相见,她一直没有抬头,是以并没能见到我的面容,但作为知道她真实名字的人,她应该会记住我的声音。

只在顷刻之间,她便恢复了平静,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已经吩咐过奴婢,如果姑娘来了,不必通传,直接进去即可。”我正待开口说话,已看见皇后下了台阶,向这边走来:“妹妹,这么大的雪,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屋吧。”皇后边说边轻轻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我乍从雪地里进屋,觉得室内光线有些暗,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闭着双眼待了一会儿,再次睁开,才觉得清晰了一些。

扫了一眼周围,发现躬身站着的宫女几乎都是新面孔,一个个都站得像庙中的菩萨,鸦雀无声的,却不见翠竹。我心中一动,道:“翠竹今日没有应值?”皇后微怔了一下,继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选了秀女,皇上只留下几名答应,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和宫女,我这宫里原有的几乎都被放出宫了。”我面上不禁一热,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屋子里静极了,连桌上的炭炉里

火星子迸发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这难耐的岑寂中,皇后一摆手挥退了众人,并吩咐岚冬道:“去小厨房拿些红枣汤来。”见众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说道:“姐姐并没有别的意思,既是今日妹妹来了,姐姐也就一并说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道,“皇上本喜禅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让皇上上心的只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阵子,我一直认为你是上天派来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谕,后宫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你,这份心意是明摆着的,可能这对你来说,只是少了些烦扰,但对后宫其他人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殊荣…宫中历来三年选一次秀,这是祖制,皇上虽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并不是存心瞒你,只是你当时怀着弘翰,怕你一时接受不了…”

她娓娓道来,我默默听着。她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后,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不是为自己而想,一切都在为胤禛考虑。

两人又静默了一会儿,她轻叹一口气,双眸紧盯着我,续道:“不管是若曦,还是你,对爷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们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是怎么也挽回不了的,可同样的事,无论是皇上还是我,都不会让它再次发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样,不希望和我们有接触,可现在爷是皇上,选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实我一直都在安慰自己,认为自己只要看不见就好,这种心理,说得确切一点,本就是掩耳盗铃般的心态。皇后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晓,如今却一再提醒,是因为以后仍会有这种事发生,选秀的制度不可能因为某个人而取消或是改变。

此刻的我木然地坐在暖炕上,虽然目有视,但视的只是眼前几上的炭盆“哧哧”地冒着的

火星子,耳有听,听的只是皇后的自说自话。虽然宫中的地龙烧得极暖,可我心中却冷意渐增,不停地抚着手上的戒指,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胤禛心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过了很久,我听到耳边一声轻叹,蓦然回神,只见皇后默默地盯着我,见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浅愁一闪即逝…

“啪”,一声茶碗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呵斥声自门外传来,“你这个丫头,进宫这么些时日了,还是如此不懂规矩,端着汤碗站在外面做什么,真是的…”紧接着响起了吕岚曦的回话声:“路公公,奴婢正准备端进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来了…”大概是坤宁宫的主事太监小路子和岚冬撞在了一起。

门口的棉絮帘子“呼”的一声被掀了起来,紧接着冲进来一个太监,可能是走得较急,他在门槛处好似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边起身边道:“皇后娘娘,那件事…”他说了一半,也许是觉得气氛不对,猛然抬起头,见我在,他瞠目望了望皇后,随即面色一紧,打了一千,道:“奴才见过姑娘。”我对他一摆手道:“公公不必多礼。”

见小路子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两手不停地相互搓着,面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向皇后禀报,碍于我在此,不好开口。于是,我站起来,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补品你费心了。弘翰这孩子也该醒了,妹妹这就走了。”她的面容略欠血色,看上去显得有些苍白,但笑容却依旧淡雅,她站起来道:“也有些天没见弘翰了,改日我去看看他。”

我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徐徐下了台阶,摆手招来仍在扫雪的小苏拉,问清小厨房的位置,举步行去。

未行几步,便迎面碰见了端着汤碗的岚曦。她似是一怔,随即笑道:“晓文姑娘,不会是专门来寻奴婢的吧?”我凝神望了她一会儿道:“吕姑娘,好久没见。”她面色平静,像早料到我有此一问,微笑着注视了我一会儿,又状似无意地掠了眼四周,隐去脸上的笑容,回道:“姑娘好眼力,不过见我两面,就记下了。”

一阵风吹来,头顶上方树上的雪纷纷落下,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我心中暗暗佩服她,这份镇定自若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但我却不接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她拂去脸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来,说道:“我阿玛是朝中的四品大员,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待选的秀女。”顿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宫门,可能就永远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玛,入宫之前过我想过的生活。但我毕竟是待选秀女,在外面便化名为吕岚曦。”

这个解释也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破绽,或许真是我多虑了。我再次轻叹,这种滋味我是经历过的,又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身,看见小顺子扶着巧慧匆匆地走来,巧慧边走边埋怨我:“小姐,说好了一会儿就回,怎么这么长时间?小阿哥醒了,哭得嗓子都哑了。”我只顾岚冬身份的这件事,却忘了已出来了好一阵子。

巧慧鬓角已有了白发,腰好似也佝偻了一些。这些年来,她已真的把我看作了若曦,一心照料着我,现在又一心照顾着弘翰。我心中涌出缕缕感动,道:“巧慧,你差个人来就行了,雪大地滑,当心摔倒了。”

一声闷响自身后传来,回身望去,一个汤碗在地面的薄雪上滴溜溜地打着转,红枣粥撒了一地,粥旁的雪瞬间融化。岚冬面色微红,呆呆地向前望着,我一愣,待选秀女入宫后就在储秀宫学规矩和礼仪,如若不合格,是没有资格留在宫中的。岚冬入宫已经近一年,不应在一天之内打翻了两碗粥,究竟为了何事,她会失态至此?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前面除了巧慧和小顺子以外,没有旁人。

巧慧走上前去,捡起汤碗递与岚冬,道:“以后小心一些,宫内不比其他地方。”然后催促我道,“小姐,快回去吧,小阿哥饿了。”我应了一声,仍凝神望着岚冬,心中的疑虑复又回来。从上次她在胤禛面前从容应对我的回话来看,她不应该是如此冒失的女子。过了一会儿,岚冬许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异常,把汤碗移到托盘的正中,盈盈施了一礼后,缓缓而去。

本想通过与她交谈来寻一些蛛丝马迹,可事与愿违。出得坤宁宫,我举步向轿子走去,却见对面一棵三人合抱那么粗的树旁站着一个小太监,也许已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披着一身白,连帽子上都堆着小山般的雪。

见我望过去,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站在了那里,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在路上,撒腿就跑。我心中忽然想起了他是谁,正欲开口吩咐小顺子,小顺子已拍了拍轿前的两个小苏拉一下,三人一起向前追了去。

我捡起地上的荷包,抽出里面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请速救翠竹”。荷包仍和上次的一样,绣工相当精细,可是,这次的字与上次的娟秀小字却有着天壤之别,显然不是出于一人之手。另外,这次也并没有用带有八爷印章的纸张。

我怔在了原地,久久地回不了神。翠竹不是已经出宫了吗?可这字条上的翠竹又是何人?难道乌喇那拉氏撒谎?可她为什么会对我撒谎?虽然我和翠竹曾相处过一阵子,可如果翠竹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我也不会开口说什么,毕竟皇后才是她的主子。

打量着手中的荷包,我忽然打了一个激灵。上次荷包里的内容和弘旺有关,而且用的是带有八爷印章的纸张。这次之所以没用,或许是身藏这印章的人出了事…我脑中“轰”的一下,人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觉得从脊背传来一阵凉意,以此为中心,向四肢游走。翠竹是八爷的人,我不能相信,八爷已去世了这么多年,却…

我惨然一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长远的打算,为什么要这么没完没了地算计,为什么不顾及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他那张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的面容,他不是说过吗,“胜负已见分晓,不会再做无谓的事”,可今日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我盯着手中的纸条,心中的郁积之气渐增,觉得胸口胀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把手中的纸条慢慢地揉成一个小团,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移开视线,望向越来越近的四个人,小顺子走在前排,而那个小太监则是被抬轿的小苏拉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我摆手让小顺子等人退了下去,见身旁的巧慧一脸犹豫神色,翕张着双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也退了下去。我举步向树后走去,过了一会儿才站定,出神地凝望着眼前的雪景。如果这皑皑白雪能涤荡人心底深处所有的阴暗,该有多好。良久,我发觉跟来的小太监居然如锯嘴葫芦一般,一声不哼地站在身后。

眼睛被雪晃得有些生疼,我回过身,才发现那小太监肃容跪在地上,许是腿上温度较高,膝盖处已湿了一大片。默立了一会儿,见他仍是那个姿势,我道:“不开口,怎么救人?”闻言,他接连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脸上已被雪沾得白糊糊的,瞬间过后,雪融化在脸上,顺着脸颊淌了下去,一滴一滴地滴在雪地上,打出一个个小坑。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仍跪在原地,道:“翠竹姐姐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我有什么为难之事可以找您帮忙。”眼瞅着他腿上浸湿的范围越来越大,而他却恍若不觉,我心生不忍,在二十一世纪,他应该还不算成年人。我道:“起身回话,翠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不是出宫了吗?”

小太监顿了一下,似是犹豫着应该不应该站起来回话。见我面色淡然,根本没有注意这些虚礼,他便站起来道:“奴才最先也听说翠竹姐姐被放出宫了,可前些日子宫女太监们又传言说皇后原来的贴身婢女被关起来了,奴才心中疑惑,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翠竹姐姐,这才想着用以前的法子,来求姑姑救助。”

一团团飘下的雪落在脸上,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细想了片刻,仍是没有丝毫头绪。翠竹的确是出了事,但至于是何事,我却不得而知。

我心中突地冒出个念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此事的确应该落在那个人的身上,他是最合适的人,因为他也答应过八爷,护弘旺周全。心思已定,我开口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先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能帮上忙,我会帮的。”

步出林外,却见高无庸正立在轿旁训斥小顺子:“以后姑娘出门,要事先知会我,我会多派几个人跟着伺候。下这么大的雪,居然连个撑伞的人也没跟来,姑娘正在坐月子,身子骨虚着呢,如果落下了病根,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吗?”小顺子躬着身子低眉顺眼地应着,四个小苏拉更是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我走上前道:“高公公,今日不要责罚他了,是我走得太匆忙,不能怪他。”高无庸躬身垂首道:“既是姑娘吩咐,老奴领命。小阿哥哭闹了许久,不见姑娘回去,皇上命奴才过来寻一下。巧慧已先回去了,姑娘坐上轿子快些回去吧。”

自那日后,我心中一直思索着究竟发生什么事。翠竹若是犯了错,为什么没有处罚,仅是一关了之,并且一关就是两个月?如果是被查出来她是八爷的人,那早就应该大张旗鼓地处置她,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我安置好弘翰,站在桌前摊开纸张,缓缓地研着墨。近一年的时间内,我几乎没有写过什么字,正好这几日心中有事,不能排遣,希望通过写字,能稳定一下不宁的心绪。

蘸上墨,静了静神,提着笔,专注地写着,沉浸于自己的心绪中。

“啪啪”两下拍手声自身后传来,不待我抬头,身侧已传来十三揶揄的声音:“连我这个经常看皇兄字的人都快分不清这到底是皇兄还是你写的了。”

这几个月以来,平定西藏噶伦叛乱的进程已到了紧要的关头,如果不是对翠竹的事心生疑惑,我也不会让十三在百忙之中来此。虽然知道此事自己已没有立场开口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慢条斯理地放下笔,默默地盯着十三。十三见状,微微一蹙眉头,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向前走了两步,坐在桌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脸上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了。”

我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盯着他,直入主题道:“荷包的主人找到了?”十三向后靠在椅背上,叹口气道:“你想问的,大概是究竟是不是八哥安排的吧?”不待我开口,他收敛了脸上的浅笑,正容道:“你当初已选择了皇兄,你的心也确实在皇兄这里,又何必再管这些事呢?是八哥安排的怎样,不是八哥安排的又能怎样?八哥已经不在了。她们做的虽只是一些无谓的事,但站在皇兄的立场来说,这些都是不安定的因素,我们不可能让她们存在。”我愣愣地发呆,十三说的确实是事实,八爷和姐姐已不在了,弘旺又远在热河,我已没有了需要担心的人,确实不应该再插手这件事,因为翠竹虽是宫女,但从她的身份来看,却又是朝事。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八爷临去时平静的样子,我心中一动,十三既是已答应照顾弘旺,八爷应是去得心甘情愿,他已不可能再做什么安排。想到这里,我心中竟是一阵轻松,暗暗嘲讽自己,苦恼了几天,猛然间又发现自己是再一次自寻烦恼。

又出了会儿神,我轻轻叹口气,轻笑着问道:“你怎么查到的?”话一出口,我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当日,他为了证实我的身份,曾经把宫中的宫女逐一排查,此次事关八爷,他当然会查得更细一些。我自嘲地笑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回答我的话。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茶碗,左右瞅了一眼,道:“弘翰呢?自他出生,我只见过两次,我这个做皇叔的还真有些想他。”这几日巧慧见我心绪不宁,孩子一醒,便抱去了偏房。我道:“巧慧抱出去了。”

顿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为什么没有处置她?这不是你四哥的作风。”十三怔了一下,说道:“不知宫中还有多少这样的人,这样做,只是想一网打尽。”

我恍然憬悟,十三先查出了翠竹,刚好宫中新进了一批宫女和女官,于是,就将一部分宫女放出宫去,人员一经调动,那些与翠竹有关的人便不能得知确切的消息。隔些日子再放出翠竹被关押的风声,这些人必定会去探口风,如此一来,就锁定了调查的范围。

抿了一口凉茶,我道:“我想见见翠竹,毕竟在皇后宫中应值时一直得她的照顾。”十三盯着我,静默了半晌后露出淡淡的笑,道:“随你吧,只是不要再做令皇兄为难的事。”我拒绝了十三同去的要求,细细地问了关押的所在,便不再谈论这件事。

十三见我不言语,便起身道:“走了,这几日没见承欢,不知她有没有惹出什么祸端。”言罢,提步便走,走到门口,回身又道,“过些日子有你的老朋友来京。”我一愣,侧头盯着他,有些不解,我的老朋友来京城?在这里我好像没有什么朋友,并且还不在京城。

凝神细想了一会儿,我有些懊恼地道:“他还会当我是朋友吗?”十三微怔了一下,继而又笑道:“也是,你的模样都变了,她不会认得你了。”十四一直以为若曦真的死了,虽然知道我有若曦的记忆,但在他心中,我只是晓文,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若曦,他又怎能当我是朋友呢?

暗暗吁出一口气,对他耸耸肩,我叹道:“他守了这么多年的皇陵,委屈他了。”闻言,他瞅了我一眼,走回来坐在椅子上,微笑道:“你以为是十四弟?”我心中诧异,脑中又转了一圈,细细地想了一会儿,大喜道:“是敏敏,她要来了吗?”

十三眉一挑,点了点头,道:“西藏的战事,蒙古的伊尔根觉罗部和硕特部都出了兵,皇兄已下了诏书,战事一了结,两个部落的王爷都会进京领赏,皇兄还特意在伊尔根觉罗部的诏书里加了必须携王妃同来。”

我心中欣喜不已,已顾不了许多,隔着桌子一把抓住十三的袖子,急切地问道:“应该很快的吧,佐鹰王子果真已继承王位,是伊尔根觉罗部的王爷了吗?敏敏肯定是王妃,是吧?”十三笑着挪开我袖子底下的茶碗,道:“佐鹰王子已是伊尔根觉罗部的王爷了,西藏的事虽然已差不多了,但也说不准,许是一两个月,又或是半年。”听后,我心中虽有些失落,但转念又一想,即使等待半年,那也有相见的一天,低落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

我脑中不停地设想着和这个草原上的好姐妹重逢的时刻,直到此时,我才惊觉其实自己内心一直是渴望这些朋友的。觉得十三晃了晃胳膊,指了指我的衣袖,原来茶碗的茶水全部泼在了我的衣袖上。我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却发现十三表情有些许古怪。侧着头,凝神望了他一会,抿嘴一笑,正想打趣他,十三已开口道:“绿芜知道敏敏要来,一定要亲眼见见她。”

“扑哧”,一口刚喝下的茶水喷了出来,没有想到一向矜持敦厚的绿芜也会有这种要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道:“你准备怎么办?”十三无奈地笑过之后,盯着我,用恨恨的语调说道:“如若不是你出的主意,安排了那场月中舞,也不会弄得人尽皆知。”想起舞后十三那婉转悠扬的笛声,我哈哈大笑,那种时刻,吹那首曲子,想是暧昧的信息早已传遍了皇城,只是没想到这件事能影响到十多年后的十三。

十三站起来,边向外走边道:“事情既然是你惹出来的,到时我把绿芜交给你就行了,你带着她去见敏敏吧。”

直到看到十三步出房门,我还是忍不住笑意,没有想到十三也会有这么一天。

站在那破旧的房子外面,真有些不相信,华丽的宫中居然会有这种地方。

雪下得越发的大了,风也好像感受到了此间的荒凉,不忍雪上加霜。居然停了下来。雪却不依不饶,团团片片直降下来。这儿不像宫中的其他地方,没有人经过,更没有人扫雪,地上的雪已深到膝盖,廊檐下也结出了一个个的大冰棱。

暗淡的廊檐下,蛛网密布,窗子破旧,透窗看去,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紧紧地贴着房角蜷缩着,身上稀稀拉拉地盖着稻草,衣服已辨不出颜色。整个屋子里除了一些稻草,就只有地上放着的两个有着豁口的碗,碗中没有任何东西。

我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在浣衣局的那几年根本不算什么。心底涌出一丝悲凉,这个时代里的人,生命都是那么的低贱。

我推开房门,走进去,站定,静静地打量着她。她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两手紧紧地搂着双臂,整个人弓得像一个虾米一样,没有一点动静,不知道此刻是醒着还是睡着。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蹲下身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似是轻微地颤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出声。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夹在她的耳后。她并没有睡着,微微睁着双眼,无意识地盯着墙面,目光散乱而迷茫。

捧起她的脸,我轻轻地叫了声:“翠竹。”她的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眼神有些呆滞,怔怔地盯着我,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从来不曾认识我似的。心中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我用力地摇了摇她的身子,说道:“翠竹,我是晓文。”

闻言,她侧过头盯着我,喃喃地道:“晓文,晓文…”重复了几遍后,她无力地甩甩脑袋,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眼睛,盯着我望了许久,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低下头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道:“晓文姑娘,以后如果我弟弟有了难处,望你看在我们以往的情分上,帮他一把。这样,我死也瞑目了。”望着她泪眼中透出的乞求,我心中一阵难过,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好好地生活,平凡地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我道:“可是上次弘旺出事时送信的小太监?”她忙不迭地点头道:“他在更房应值,这次应该是他找你的,要不,你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我口中“哦”地应了一声,轻叹口气,盯着她,缓缓地问道:“现在你后悔吗?”她眸中亮光一闪,好像在一瞬间,她缥缈的思绪全回来了,她脸上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道:“我怎么会后悔呢?自从我进入四王爷的府中,阿玛对额娘的态度好了许多。”我心中有些不解她所说的话,但有一点是明白了,她早已是八爷的奸细。

她的身子很虚弱,说话又比较急,说完之后,她抚着胸口,喘了一会儿,才续道:“我阿玛是揆叙,我额娘是阿玛在外面养的妾,开始的几年,他对额娘也是极好的。可自打弟弟出世,额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久病之后,再也没有年轻时的花容月貌。自此阿玛就很少去我们那里,我十三岁那年,已半年没有露面的他突然来了…我之后就来到四王爷的府中,跟在福晋身边。从此之后,额娘的日子就好了很多。

“王爷去后,他的私章一枚由李福带着,一枚由我带着,而王爷外面的生意就由这两枚章控制着。王爷的本意是李福管理的那些店面如果被抄,那至少还剩下我保管的那些,他想给弘旺阿哥留些保障,却不想弘旺阿哥这般糊涂,居然受那些人挑唆,落得这样的下场。”

和玉檀的事如出一辙,连结果都如此相似。不同的只是玉檀为的是情,而她为的是孝。

她说完后,垂首沉默了一会,忽然她以手撑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衣服,抬起头看着我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还指着他照顾额娘,他不能出事。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拉起她,扶着她坐在稻草堆上,慢慢地把斗篷裹在她的身上,扳着她的肩,痛心地道:“这世上任何一条生命,不管是高贵的还是低贱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可能出现完完全全相同的另一个。你仍觉得值得吗?你额娘愿意你这样做吗?你又忍心让她知道你的结果吗?如果真殃及了你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安心吗?”

听后,她的脸一下子苍白了,整个人像一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又好像很冷似的,身子不停地发抖,嘴角也哆嗦着,但她并没有流泪,只是面色极为凄苦。

我松开放在她肩上的手,缓步走至窗边,默默望着纷飞的雪花。

许久过后,背后传来了她的声音:“晓文姑娘,不要让我弟弟出事。”她的语气平静,已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和无措。我回身,叹了口气道:“你已经决定了?”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道:“希望姑娘成全,让翠竹去得不要太痛苦。另外,李福总管曾交代过,在宫中,你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我把这枚印章交给你保管,只是希望八王爷的财产不要被送给别人,特别是不能交给怡亲王充盈国库。虽然阿玛的府第被抄,我可怜的母亲生活过得却依然很好,这全仗着八王爷的这些铺面。因此,我并不后悔。帮忙转告我弟弟,让他对母亲说,我已被皇后许给了蒙古部的好人家,请她不要太过担心。”

我静静地望着她,听她安排后事,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又一个如花的生命将在自己的眼前消失。过了很久,待平复了心绪,我开口道:“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因此而丧命的人。”她怔忡了一瞬,随即轻轻地笑道:“曲终人散恩已散,人走茶凉情更凉,除了我之外,相信宫中已无八王爷的人了。”

她说完之后,似是再也不愿开口,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印章,望了她最后一眼,提步而出。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之间盛夏已至。偶尔想起那件事,已没有当初难受的感觉。皇宫里死一个宫女或太监也许是极为稀松平常之事,翠竹自尽去世后,大家谈论了几天,也就淡了。十三见到我,只是说:“何必呢?”便不再多说。胤禛面色阴郁了两天,但并没有多问。

圆明园内树木参天林立,几乎可以遮天蔽日,但连续几天烈日当空,园子相较他处虽清凉怡人,但人却仍能感到窒息般的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