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地往前走两步,回廊延伸进砖墙。槐树不见踪影,然而她那阵心悸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阿嫤乖,有爹…本侯爷在。”

敏锐地捕捉到“爹”字,她心思稍微分散点。看来楚侯爷入戏颇深,想到来刑部前在镇北侯府听到的那番陈年秘辛,她稍稍平复心悸感。

砖墙完全挡住了光,前面上空出几个槽镶嵌着灯台,虽然里面火把烧得很旺,但依旧驱散不了空间中的幽暗感。半封闭的空间内,即便可以放轻脚步也能听到回音。鞋子摩擦地面,一轻一重极有韵律感的声音传来,望着前面楚英宽阔的肩,卫嫤一颗心反倒渐渐踏实下来。

终于穿过走廊来到厅堂,衙役端上热腾腾的茶水。茶是好茶,叶片饱满色泽嫩绿,茶汤颜色鲜亮,热气冒上来带来特有的茶香,闻一口人精神能放松不少。带他们进来的官员吩咐人上茶后,便直接往后面走过去。

楚英喝一口茶,发出满足的喟叹,举起茶盏示意她。

“尝尝,岭南明前头茶的铁观音,炒茶的师傅应该有些年头,外面可喝不着。”

“京中传闻侯爷醉心于学问,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随着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方才引路刑部官员消失的帘子后面走出一位略微发福的官员。一袭赭色官服,玉蟒带,半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蝉翼纱冠帽中。

“原来是杨尚书,失敬失敬。”

嘴里说着客气话,楚英却坐在那纹丝不动。见他这样,卫嫤心里无端踏实下来,放下茶盏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见两人如此,杨尚书也不恼,而是随意在两人对面坐下来,认认真真品起了茶。

厅堂内陷入了短暂寂静,若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闲情逸致,于寂静中品一壶好茶自然是极好的享受。但如今这情况,这般寂静于卫嫤而言实在是一种煎熬。借着茶盏打量下对面吴尚书,他就四平八稳地坐在那,似乎完全忘记了面前还有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卫嫤感觉自己心快要被这反反复复的煎熬给煎胡的时候,杨尚书突然抬头对着她笑起来。

“即便坐在对面,本官也能感受到晏夫人如今是何等心急如焚。不愧是夫妻情深,本官这厅堂还是第一次招待犯官家眷。”

放下茶盏,卫嫤有些羞涩:“让大人见笑了。”

一旁的楚英不慌不忙道:“阿嫤是晏衡明媒正娶的发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鹣鲽情深再正常不过。不过吴尚书可别误会,阿嫤今日并非以晏夫人身份前来,她可是升上亲封的凉州州学监察。身为学监她公忠体国,面对瓦剌人进犯时坚守城池,故而这次特被圣上传召入京。”

原来杨尚书是在这等着她,这就是绵里藏针么?脑子如被针扎了般,一阵锐痛后,卫嫤思路反倒清晰了些。

面对神色丝毫未变的杨尚书,她一脸官场上的客气。

“不论我的学监,还是晏衡的代指挥使,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恩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守城本是应有之义,只是不知这其中有何不妥之处?”

卫嫤没有直接问,而是强调一点:晏衡是皇上亲封的官,自始至终都在按皇命行事。你们若是无缘无故捉拿他,那是在跟谁唱反调?

这番话说出来,旁边楚英面露赞赏之色,对面杨尚书虽然面色依旧未变,但心里却起了不小的波澜。凉州州学监察一职他当然知道,不过州学中不过一堆贫寒子弟,小打小闹的事,既然圣上乐意,他们做臣子的也乐得宽容大度。

可他从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职位,有一天会成为他鞋里的石子,膈得人生疼,必须得停下将其取出来。

想到这他终于认真地看向对面,这一看他更是有些不可思议。晏夫人这长相…是个男人就愿意宠着。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应该很容易,那她究竟从哪练来的这身不怒自威的气质和这张直入主题的利嘴?

惊讶之余,他举起双手恭敬地朝天拜一拜:“皇上之名,我等为人臣子的当然要听从。只是刑部掌天下刑律,对于通敌买国者向来要慎重待之。”

“通敌卖国?”

听杨尚书提到这点,卫嫤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若是别的罪名或许她还得想想,但这一条,来之前她已经想得不能再明白。

“身为韦相之后,晏大人将幽州密道图纸,以及西北城防悉数透露予瓦剌人,致使我方死伤无数。”

事情正朝着她期待的方向走去,卫嫤自信道:“杨尚书如此笃定图纸为晏衡泄露?”

“那当然,人证物证俱在。”

说完杨尚书拍拍手,帘子后面走出来一个卫嫤怎么都没想到的人。

第165章 情理之外

在去年冬日的瓦剌围城中,晏衡的确打了胜仗。按照朝廷一贯有功必赏的原则,这么大的胜仗肯定会有所嘉奖。

离打完胜仗至今已经有三个月,这三个月中甚至还有过年。春节是最容易受到嘉奖的节日,满朝文武忙活了一年,年关时总得辞旧迎新,总结下这一年有何建树,然后该发赏银发赏银,该加官进爵也同样下达圣旨。

然而西北的捷报传到京城,就像一枚哑火的礼炮,本来应该在这等喜庆的日子里绽放出漫天绚烂的花火,可冒着被炸伤的丁点危险满含希望地点燃,引线滋滋滋燃烧完后悄然沉寂。

没有任何动静就是最大的动静,打了胜仗没有嘉奖,那绝不可能风平浪静,剩下的只能是责罚。

期待中的嘉奖没有到来,整个西北官场陷入了沉寂,连带着这个年过得有些冷清。稍稍安静下来,她与晏衡也将此事仔细想了一遍。

首先胜利的战果是毋庸置疑的,虽然过程铁血残暴了些,但大越那些为官之人还不会蠢到想用这点瑕疵来攻讦。有伤天和这点即便被提起,也不会成为决定最后赏罚的关键。然后就是西北账目,州学一事花银子如流水且都是走得公账,不过她被封学监一职,足以说明庆隆帝态度,这点上也扯不出什么大风浪。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最后一点便是真相。

关于泄露军机一事,听起来的确很荒诞。他们身家性命都在凉州,何苦泄露军机引来瓦剌敌人。退一万步讲即便晏衡脑子被门夹了,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那既然做了他们又何必负隅顽抗,用那般铁血手段清退敌军?

“夫人说得的确有理,乍看起来大人的确没理由这样做。但我偷听过大人与夫人谈话,大人想借此次西北战事加官进爵。”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冬雪,预备着谷雨嫁人后顶替上来的丫鬟。

冬雪长得很是讨喜,圆圆脸蛋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唇畔还有两颗小酒窝,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进府三个月,她仅用半个月就学会了谷雨伺候人那一套,平常有谁需要帮忙她也能及时看到,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丫鬟。不论是她还是要被接班的谷雨,都对她很满意。

她也只是满意,谷雨那边则是满意到嫉妒。甚至有一次她曾满是酸味地说过,身为丫鬟冬雪比她要强很多。

卫嫤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冬雪的确比谷雨聪明许多,这是天赋问题,聪明人不论做丫鬟还是做其它任何角色,都会比别人适应得快。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聪明人不容易把握。像谷雨那种有点小聪明的,恩威并施一番很容易获得她的忠诚。而冬雪这种人,想收服他们必须得耗费一番心力。

赶在年前谷雨已经成亲,这次入京她嚷嚷着要跟来。可这么久相处下来,她早已把谷雨当成半个妹妹。新婚燕尔的两人正是难舍难分之时,哪能就这么让人分开。即便晏衡能带柱子一块过来,可夫妻二人各自在她与晏衡身边做事,那也跟分开没什么两样。

这样想着她本打算带立秋过来,虽然立秋脑子不如谷雨灵活,但她也没指望让丫鬟做什么决定。好巧不巧来之前立秋染上了风寒,病情来势汹汹需要静养,无奈之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年前刚进府的冬雪。

怀着身孕上路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好在她这两年一有空就跟晏衡过招,身子底子好了不少,再加上没什么孕期反应,一路上总算没那么折腾。即便这样,一些孕期该有的生理反应也没少,一路上冬雪照顾得很妥帖。有些细节晏衡身为一个男人想不到,也全都被她照顾到了。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细致周到,她才能在一路驿站不那么待见的情况下,依旧比较舒适的到达京城。

这份情谊摆在那,她也慢慢放下对于聪明人一开始的戒心,差不多把冬雪当成自己人。

没想到就是这个自己人,在她离胜利只差一步的时候,直接往她心窝上捅一刀。

“加官进爵?”

重复着最后几个字,面对刑部厅堂中的冬雪,卫嫤一点点收起脸上错愕。

“如果我没记错,冬雪是在本次凉州战乱中失去的家人。当日瓦剌军队围城你也亲身体验过,凉州城危如累卵,城内每一个人不论贫富贵贱都处在性命不保的危机中。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提什么加官进爵。难道当了大官,把乌纱帽在坟前烧了,然后到地底下去享福?”

虽然她话说得直白,但话糙理不糙,一旁的楚英点头,帮腔说了句:“原来泄露军机这么大的事,阿嫤都是当着下人面直接商量。”

怎么可能?!

惊讶过后她也明白过来,一双因气愤而越发圆睁的杏眼直直地盯着冬雪,脸上更是气得扬起笑容。

“侯爷说得在理,冬雪,你是年前来的府内,一直到过年都呆在厨房。先不说凉州宅子里厨房和卧房不在一进,就算是在同一个院里,隔那么远你能听清楚这事?”

能听清楚才怪,她与晏衡又不是一人在嘴边安个大喇叭,说话当广播。

冬雪脸上的自信逐渐消失,咬唇,她无助地看向杨尚书。

顺着她目光,卫嫤也看向杨尚书。

“莫非这就是尚书大人的证据?一个入府才三个月,先前一直在后院打杂的丫鬟随便说两句,就能诬陷皇上亲封的朝廷官员?”

听着她连连逼问,杨尚书脸色丝毫未变,放下茶盏他略显浑浊的眼睛扫过她,最后定格在冬雪身上。

“你不是还有证据?”

日光偏西,透过窗棂照过厅堂,照得杨尚书浑浊的眼珠隐隐发青。同样的日光打在冬雪身上,青袍上绣那几朵细长的花纹更加明显,随着她身子抖动,浅青色花纹如活过来般。相似的景象让卫嫤想起了方才在回廊中看到的那几棵老槐树,一瞬间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开阔的厅堂内,卫嫤与楚英坐在西侧,对面东侧相对应位置分别坐着蓝色官袍的刑部官员、以及赭色官袍的杨尚书。站在四人中间的青砖地面上,冬雪转过身,那张圆圆的脸看向她。此刻她脸上没了平日讨喜的浅笑,看向她的眼睛满是仇恨。

仇恨?这个认知让卫嫤心中警铃大作。

唇角轻扬面上满是嘲讽,冬雪缓缓说道:“奴婢只是个低贱的丫鬟,平日的确很少有机会进正房,按理说不会听到大人和夫人的机密。”

在场四人皆为官宦,家中都是奴仆成群。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能在主子跟前伺候、长时间留在正房的皆是有脸面的。毕竟正房不是菜市场,不是随便个粗使杂役都能进来呆着。

卫嫤刚才那番话也正是这个意思,又不是什么很有脸面的丫鬟,哪能听到什么机密。可如今被冬雪承认了,她一颗心反倒没由来的惊慌。若是她一直拿着这点不放,那证明她没什么后招。可如今轻易放弃此点,她究竟留了什么后手。

“甚至如夫人所言,凉州城被围之时奴婢还没到府里,有些事更不是能随便听到。”

听她连这点都承认了,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卫嫤只觉她衣裳上青色花纹化为一条条小蛇,缠到她身上,睁开剧毒的獠牙对准她心口。

“只是这事并非奴婢在卧房听到的,因为进府日子久,奴婢主要负责一些洒扫工作。年前奴婢在整理书房时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正好听到大人和夫人在这样说。”

书房的确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她和晏衡也常在那商议一些事。

“红口白牙还不是任凭你随便说,冬雪,我不知为何你会对我有如此深的仇恨,甚至恨到凭空诬陷于我。可空口无凭,你一个进府才三个月的小丫鬟,说出来的话还不足以作为证据。杨尚书,你说对不对?”

杨尚书旁边刑部官员点头:“按大越律,确实不作数。冬雪是吧,你可还有其它证据?”

其它证据?卫嫤瞳孔微缩,然后就见面前冬雪点头。

“奴婢从晏家发现不少瓦剌王廷的珠宝。”

她还当是什么!冬雪没说出证据前她的确很紧张,但听她说完后,她一颗心终于放到了实处。可随后她想了想,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家中那些瓦剌人的珠宝,来路有点不正。那些珠宝都是晏衡私贪下来的,虽然说打了胜仗将领私扣点战利品是惯例,大越律甚至允许这一点。但问题就出在,当时的晏衡还只是个小旗,即便不知道大越律规定的标准,她也知道家中那些珠宝多到过分。

说还是不说呢?

不管怎么样,私留战利品总比通敌叛国要好,想到这卫嫤心中很快有了决定。

“那些西域珠宝…”

“是我给阿嫤的嫁妆,”楚英抢过话,一脸无奈:“镇北侯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库房里一箱箱堆着都长毛了。不知道里面能不能找到你家丢失的王冠?冬雪,哦,应该尊称您勃克图公主殿下。”

第166章 知恩不报

勃克图公主殿下?

眼前穿青绿色衣裙,头发简单地挽起来,不施米分黛的圆脸小丫鬟竟然是一位血统高贵的外族公主?

卫嫤满怀疑惑地看向面前冬雪,此刻的她哪还有半点身为丫鬟时的谦卑和谨慎。刚才还稍有些控制的仇恨如今全部外放,而被她盯着的人正是她旁边的镇北侯楚英。

“镇、北、侯。”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冬雪进来后可从来没人介绍过楚英身份。镇北侯楚英十几年来深居简出,别说刚从西北过来的冬雪,就连京城土生土长的刑部衙役不看腰牌也没认出他。

所以说冬雪真的是一位公主?

这也太荒谬了!卫嫤至今还记得初见冬雪时的情况,十二个丫鬟由凉州最大牙行的得力牙婆领着进来,分两行站在晏府第二进的院子中。她站在第二排最边角的位置,穿着一身带补丁的青花褂子,剪刀随意修两下的齐刘海跟狗啃得似,一张圆圆的脸上两朵高原红。

在十二个人中冬雪不算起眼,但她相中了她大眼睛中那股子机灵劲。问了几句听她口齿清晰,她也就将人留了下来。果然冬雪没辜负她期待,学什么都很快,没多久眼见着就能顶替谷雨。因为她做事利索,她也没拘泥于丫鬟等级,平常对她也是多有赏赐。而每次受赏时,不论是便宜的蜜饯还是贵重的银镯,她都是一脸感激之情。

正因如此,虽然觉得她有点不妥,但这次进京时,在谷雨和立秋两个知根知底的老人都不能来的情况下,她想都没想便带上了她。一路上冬雪殷勤备至,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一个丫鬟的本分。

这样周到妥帖的冬雪,怎么可能会是一位公主。卫嫤认识一位真正的公主,庆隆帝的掌上明珠九公主。九公主阿怡虽然平易近人,但一举一动皆不经意流露出皇家良好教养。不说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就连没落的豌豆公主,举止间也会不自觉露出点遗传的公主习性。

而这些,她一点都没在冬雪身上见过。卫嫤仔细想着平日的细节,发现真是一点都没发现。

正在她惊讶之时,旁边楚英嗤笑出声。似乎对冬雪几欲化为实质的仇恨毫无察觉,他自顾自地喝口茶,端茶盏的动作完全符合一位金尊玉贵的侯爷应有教养。

放下茶盏,他轻佻地打量冬雪一眼。

“勃克图汗家的汉子都死绝了么?让一个姑娘顶上来。还是一个这样…”

顿了顿,似乎在找形容词,瞅一眼冬雪身上衣袍,他接着说道:“脑子不灵光的姑娘。如果我没看错,你衣裳上绣的应该是勃克图汗曾经的族徽?”

而后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鼻子哼笑一声,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意思很明白,都把族徽绣到衣服上了,这样大摇大摆穿出来难道还不是犯蠢?

刑部厅堂内气氛陷入凝滞,对面杨尚书终于没有了一开始的沉稳。勃克图,这称呼怎么如此熟悉?想了又想,有些年岁的传闻从记忆深处闪出来。

勃克图汗,好像曾经西北一个不大不小的汗王。在大越还没这般强盛之时,勃克图汗雄踞凉州一带,靠盘剥丝绸之路往来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后来韦相继位,中间不知使了什么计谋,勃克图汗最有本事的两个儿子争权夺势,部落分裂后与大越百姓半混居。没过几年,当时还在镇守西北的那代镇北侯一举出兵荡平这个部落。

一文一武,计谋与兵力相互辅佐。大越几乎没费任何代价,便大获全胜。当时举朝欢腾,时在兵部任职的韦相名望进一步提高。要不是后来他出了事,此战绝对可以载入史册。

可凡事没有如果,韦相失势,连带他曾经的丰功伟绩也成为禁忌话题。想到韦相,连带着杨尚书不自觉想起这次关押晏衡的原因。两年前他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西北官场那次大清洗所造成的后果至今尚未平寂。皇上似乎跟贪官污吏杠上了,从西到东、从北到南,近几十年来账册逐一核查。户部杜尚书也不知吃错了哪门子药,一点都不帮忙遮掩,皇上要他查哪他就查哪。

一点点查下来,查出来的每一名贪官都不轻饶。两年下来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大家不敢怨恨皇上,所有的怨恨都转移到了始作俑者晏衡身上。

边想着杨尚书边抬头打量着面前的丫鬟,站在厅堂中间的少女此刻脊梁骨挺得笔直,高昂起下巴神色倨傲,哪还有半分方才自称奴婢时的卑微。视线下移看向她衣裳,他不认识什么勃克图族徽,但她衣裳上花纹越看越有异域风情。

当年剿灭勃克图部族之事由楚家全权掌控,如今楚英这样那八成错不了。即便他死咬着不承认,闹到御前自有专人辨认,到时只会闹出更大笑话。

“原来是外族余孽,来人,拿下。”

随着杨尚书的喊声,外面走进来两位衙役,动作利索地将冬雪捆起来。

似乎察觉到自己命运,整个过程中冬雪没有丝毫挣扎,只用一双幽冷的眼睛死盯着卫嫤。到门边时,她突然发出诡异的笑声。

“当年我祖上便是好心办互市,想让西北百姓生活的好一些了;阿爸也告诉过我,韦相分化部族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想让两族彻底融合。可他们最后是什么下场?州学、减赋,卫嫤,你和晏衡别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抬起头好好看看这片天,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在下面等着你…哈哈哈…唔。”

疯狂地吐出这番话,几欲癫狂的冬雪被衙役捂着嘴拖了下去。

坐在厅堂内的卫嫤却是将她那番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稍加思索后她发现,尽管这番话有些地方刻意歪曲事实,但她却明白了冬雪原意。

好人没好报,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些事牵扯到社会资源再分配——将资源从一部分人手里抢过来,分给另一部分人。就拿她曾经手的西北贪腐一事来说,从大义上来说,贪官贪污是绝对不对的。皇上这样想,老百姓也这样想,甚至连贪官污吏本身也有这种认知,但有认知不代表赞同和忏悔。谁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吃到嘴里的肉让他再吐出来,这是多难受的事。有人不想吐,便会采取种种手段。

偏偏在这场博弈中,贪官,也就是错误的一方占据着大多数社会资源,他处于优势地位。地位的不对等,往往让有心作为者无能为力,最后甚至闹个遍体鳞伤。

有能力的不想撒手,甚至想获得更多,没能力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发弱势。长此恶性循环,好人可不就不长命。

“哎,冬雪她…”

卫嫤后半句没说出来,本来她是可惜这么个水晶玲珑心肝,可她的叹息听到其它三人耳中就变了味。

“阿嫤不用担心,刑部大牢安全得很,如此重要的证人肯定不会突然暴毙。杨尚书,你说是不是?”

被楚英点破了心思,杨尚书老脸有些挂不住,讷讷地应道:“那是自然。”

“那就好。”

收到满意的答复,楚英继续说道:“没想到堂堂刑部竟然找来这等证人,好在本侯明察秋毫。不然让一个外族余孽随意污蔑朝廷命官,传出去整个大越朝堂都会沦为笑柄。”

杨尚书脸黑下来,声音阴沉:“多谢镇北侯。”

“大家同在京城,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杨尚书这般客气作甚。”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客气!杨尚书咳嗽两声,还没等开口,楚英已经接上话:“都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好了好了,本侯知道杨尚书读书人,向来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本侯是粗人,也用不着你涌泉那么多的报答。眼前这不就一点小事,你把本侯女婿利索放出来就是。”

谁要报答他!见对面楚英满脸坦然,杨尚书感觉胃里昨夜的嗖饭在不停翻涌。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镇北侯十几年不出来见人,这等脸皮真是人嫌狗厌。

“看把杨尚书感动的,”老神在在地说着,楚英利索地支使旁边穿蓝袍的刑部官员:“还不给你们尚书大人倒杯茶,让他缓一缓情绪。”

刑部官员还真不敢惹镇北侯,不管对方怎么嚣张,一顶侯爷帽子砸下来绝对能把他扁成肉泥。

倒一杯茶递过去,他小声说道:“大人,审案这么久您应该渴了,喝杯热茶润润嗓子。”

好茶就是好茶,一碗铁观音喝下去杨尚书总算抑制住了气血翻涌。看着对面几乎粘在椅子上的镇北侯,这会他陷入了两难境地。其实他也知道,仅凭幽州城地道一事就定晏衡罪那根本就不可能。那份图纸工部就有存档,如果晏衡有嫌疑,当年经手的工部官员也都干净不了。可现在就放人的话,再找机会可就难了。

“有些事还没…”

没等他说完,楚英已经接上话:“杨尚书是想知恩不报,还是想承认刑部办事能力低下,或者承认自己老眼昏花错将叛党当证人?”

拦不住,他真的拦不住…

“放人。”

杨尚书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第167章 新的线索

从晏衡被刑部官员带走到放出来,其中只过了短短不到两天。对卫嫤来说,这两天却比两人成亲后的两年还要漫长。

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两年朝夕相处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人。半夜蹬掉被子,即便很冷她也习惯性地不去扯过来盖上,因为她知道阿衡会帮忙盖上;早上醒来头发乱糟糟的,坐在梳妆镜前拿起牛角梳,她习惯性地把梳子往后面递。

一次次期待落空,她心中失落一层层加深。以至于虽然才过去两天,但看到晏衡由刑部衙役带着出现在厅堂门口,逆光中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时,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阿嫤。”

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她眼泪开始不受控制。

走上前的晏衡将她抱在怀中,看着她比昨日苍白许多的面色,无比心疼和内疚,低声劝慰道:“别这样,我这不平安出来了。”

虽然心情十分激动,但卫嫤知道这里不是能宣泄情绪的地方。扑到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摇摇头,借机在他胸膛上擦擦眼泪。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他衣裳上,隐约间她闻到一股馊味。

“你…”

稍微离开点,她看着他衣裳。不用多仔细她便从他外袍上找出一大片污渍,揪着袖子往后看去,从衣袖到后背一大片全都变了颜色。不是那种大块的颜色,而是细长的条纹。看起来不像蹭上,而像是绳子捆绑后留下的痕迹。

“他们对你用刑了?”

怎么可能!坐在后面杨尚书连连摇头。他们刑部可是严格按照大越律办事,一般不会对朝廷命官用私刑。

晏衡顿了顿,含糊道:“这事阿嫤不用担心,我没受伤。”

没受伤而不是没用刑,也就是说真的有人滥用私行。卫嫤心头窜起一股火苗,没等她说什么,后面楚英已然开口。

“好一个刑部,竟然对朝廷命官严刑逼供。”

杨尚书生平第一次如此讨厌一个人。镇北侯这人乱管闲事不说,满嘴里就没一句中听的话,现在竟然给他扣滥用私刑的帽子。前面他也就忍了,几句话而已,顶多心里不舒服点;但后面这可是动摇官帽的明晃晃罪责,绝对得说清楚。

带着愤怒和惶恐,杨尚书起身,坚定道:“刑部做事向来依从大越律,绝不会无缘无故对官员滥用私行。”

“无缘无故?”楚英慢慢说出这四个字,尾音上扬讽刺之意格外明显:“本侯怎么说也算有恩于你,杨尚书又何必如此虚伪。真要事事依从大越律,本侯女婿又怎会拖到这会才被放出来。”

他不就顺应百官意思多关了一会,还好吃好喝好伺候着,多大点事,被一直拿出来说。

咬咬牙,再往前走两步绕道门前,杨尚书冲着两人微微欠身,开口道:“泄露军机一事事关重大,本官一时心急,便耽搁了几个时辰。委屈了晏大人,本官在这道个恼。”

被道歉的晏衡没表态,而是看向怀中卫嫤,一副万事听媳妇的模样。抬起头,四目相对间卫嫤看到一双充血的眼睛,还有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朝夕相处她知道晏衡体力有多好,自幼习武多年戎马,二十左右的少年正是精气神最足的时候,往往熬一整宿还能精力充沛。成亲这么久,他只有两次露出过疲态。第一次是在幽州大火之时,他在几天之内迅速掌握西北军现状;最近一次则是在瓦剌大军围城,整整一个月他都处于高度紧张中。

如今只过了短短一天他便累成这幅模样,两人分开的十几个时辰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