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看到他出现。石青色素面的阔袖袍,一双皂靴,就和她起先想象中的差不多。但是他就只停在了门口,神色平静地望着她,一张脸上,不见喜,也不见怒。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举动非常不当。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他的怒气。但是只要他肯来,哪怕挟了雷霆般的怒,她也不怕。现在他真的来了,却这样冷淡,她心中忽然微微打了个颤。定了下心神,终于朝他露出她最美的笑,缓缓站了起来,朝他款款而去,到了他的跟前,依贴住他胸膛,双手抱住他的腰,仰头望着他,喃喃道:“你终于来了。”

霍世钧未动,仍是笔直而立,与她对视一眼,忽然开口道:“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竟然跑到门口去堵她!”

他的声调很是低缓,双眼中也没透出怒色。但她立刻就听了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满是愤怒。

她忽然起了一丝绝望,不是因为他的指责,而是他提到“她”时的那种语气――尽管带了克制、隐忍,她还是立刻有了一种感觉,仿佛那个“她”,就是他守住的藩篱里的东西。藩篱外的人,谁都休想染指,哪怕看一眼也不行。

她压住心中再次袭来的微颤,极力保持着面上的笑,用她最柔软的声调说道:“少衡……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我真的很想你……想得几乎睡不着觉……我听说你回来了,你又大婚了,我真的替你感到高兴……可是你一直都没来看我……我又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我很想再见你一面……我托人给你传了几次的书信,却都没有回音,所以我就大着胆子这样做了……我要是不这样,你现在还会记起我,到这里来看我吗?”

她说到最后,凝视着他的一双美丽眼睛里已经有泪光浮动。看到他略微皱眉地望着自己,始终一语不发,眨了下眼睛,一滴晶莹的泪终于从脸庞上滚落,美得像颗海珠。

“少衡,你可以不再喜欢我……可是你就真的忍心这样把咱们的过去一笔勾销?四年……四年前,我快要遭辱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的……”

她哽咽着说道。

~~

楚惜之第一次见到霍世钧,是在她被送到飞仙楼的第五个年头里。

她的出身,原本是非常好的。父亲楚象,原本是桂州静江军的节度使,只有她这一个独女。但是在她八岁那一年,楚象被钟家所害,家破人亡。下面接下来的,就是那种经典的苦情路线。她随忠仆出逃,路上失散,被人捡到,见她样貌出色,辗转带入了京中卖给飞仙楼。被老鸨养了五六年,改名惜之,到她十四的时候,正准备给她□,霍世钧找到了她。

霍世钧是受人之托找到她的。托他的人,就是在平定华州之乱时战死的华州节度使胡耀宗。

胡耀宗与楚惜之的父亲是结义兄弟。楚象死时,他远在华州,无力回天。带楚惜之出逃的家仆后来找到了他,他知道义弟还有个女儿幸存之后,多年来便一直寻找,但始终杳无音讯。直到他自己战死在华州,临终前把这事交托给了霍世钧,霍世钧答应了下来,终于也不负所托,找到了楚惜之。那一年,他十八,她十四。

按照霍世钧的意思,将她带离洛京,送她回老家。那里还有她的布衣族亲。但是被她拒绝了。多年青楼生涯,让她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家闺秀了。她已经无法适应霍世钧建议的回乡布衣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要是回了老家,她的血海深仇,这一辈子就永远没机会报复了。所以她拒绝,坚持要留在飞仙楼。所以接下来的,就很顺理成章了。霍世钧成了她的保护人,一年之后,她终于如愿,成了他的女人。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霍世钧有一段时间,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她也知道他和钟家不合。所以有了这样足够强大的一个男人作依靠,她觉得自己很满足。但是渐渐地,到了这一两年间,她发现他开始疏远自己。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她更想要去抓住他,却发现他依旧离自己越来越远……

~~

霍世钧凝视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眼中的冰霜终于微微地解冻。她立刻觉察了出来,眼泪流得更是汹涌,甚至开始不可遏止地哽咽,连肩头都微微耸动。

霍世钧终于将她扶着送到了那张紫檀木雕花美人榻上,甚至体贴地递给她一方雪白的帕子。

她希望他能替自己擦,但他好像没这个意思。所以她自己接了过来,用很优雅的姿态按了下眼睛与脸庞,朝他破涕而笑,神情动人。

霍世钧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是个真正聪明的女人,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下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有人告诉我,你堵我的夫人,甚至堵到了王府门口。”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不带什么感情,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微微厌恶的光。

楚惜之瑟缩了下。她知道自己这举动已经触怒了他。好在补救了过来,而他也来到了她的这个惜阁,算是一步一步都在她的预料。她自然明白见好就收,立刻垂下粉颈,应了下来。眼角瞥见他肩膀动了下,似乎起身要走,急忙露出笑脸道:“我新编了一支舞,也谱写了新曲,你坐着,我演给你看,好不好?”见他不应,又抬眼,怯怯道,“我练了许久的……”

霍世钧终于道:“既这样,那就奏曲,舞不必了。”

楚惜之有些遗憾。她虽称琴舞双绝,最自负的,其实还是自己的舞姿。舞动的女人,也更能勾男人的眼。但他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不会不听,露出笑,坐到了那架古琴前,轻拢慢捻开始奏曲。

霍世钧起先还坐着,淙淙琴声中,昨夜几乎一宿未眠的疲惫渐渐袭了上来,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烦躁,顺势仰在了美人榻上,微微闭上眼睛。

一曲既了,楚惜之起身,几乎是无声地到了美人榻侧,伸手解了自己衣襟,露出里头的粉嫩一抹布料和遮掩不住的半爿挺翘酥胸。然后她轻巧地爬上了榻,跪到了他的身侧,柔荑探进他的衣襟,很快,衣襟散开。她凝视着他的胸膛,叹息一声,低头凑了上去,伸出舌尖舔了下他的乳-头,然后张嘴,含住了,用她的牙尖轻轻咬啮。她知道他会感到微微地疼,微微地痒。这种疼和痒会混合在一起,立刻钻到他的心里,让他渴望她更多的服侍。她要让他在自己身上,得到久违了的那种欲仙-欲死的快感。她相信这一点。那个看起来明显还是个新手的世子妃,就算十个,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霍世钧感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取悦。若是没有昨天的那件事,他或许会顺了她的意思。但是今晚,他的心情一直低落,越来越低落,根本没从昨天得知的那个消息里恢复过来,丝毫没有兴致。他忍了片刻,随了她的红唇渐渐向上,而她的手渐渐往下,心中的那种烦躁更甚。最后,当他终于感觉到她的唇游移到他的下巴,触到他的双唇,而她的指尖悄悄地探进他的裤腰之时,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忽然睁开了眼,伸手抓住了她的腕,阻止了她的手,从美人榻上猛地坐了起来。

“不必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只这样说了一句,站了起来,低头去整自己的衣衫。

楚惜之愣住了,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眼望他,见他背对着自己,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一咬牙,跪在了美人榻上,从后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嘤嘤道:“少衡,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知道你新娶了世子妃。我绝不会妨碍你们的。她若是容不下我,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求你也想想咱们的当初……你知道我对你真心一片……”

霍世钧扳开了她交缠的手,转身俯视着她。

她还衣衫不整,酥胸半露,这样鲜活美丽的一副肉体,他却像在看一具没有生命的玩偶。楚惜之渐渐有些惊惶起来,终于怯怯地问道:“少衡,你到底怎么了?”

霍世钧微微摇了下头,终于说道:“惜之,我本来不想提的。只是你太自作聪明,我却又是不肯被人糊弄的人。你与北城司指挥罗北燕,私下往来有些时日了吧?”

楚惜之刚才还红润的脸颊,现在立刻血色褪尽,白得像死人,双唇微微颤抖。

霍世钧望着她,语调很是舒缓,平平道:“你做过什么事情,一分一毫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是我不想提罢了。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之所以数次拒了我的话,不肯离开这飞仙楼,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复仇。只要在这楼里一天,你就能接触到这洛京里的高官显贵。不错,外人都知道你和我的关系,大部分人自然不敢再打你主意。但也有贪色不要命的,比如那位罗大人。他不过是个六品官,能得到我霍世钧的女人,他只怕连梦中都觉扬眉吐气吧?而你肯就他,看中的也就是他与钟家人的关系吧?所以别在我面前说什么真心。我没有真心,我也不需要女人的真心。明白吗?”

楚惜之几乎是软了过去,注意到他望着自己时的那种眼神,渐渐地,心里忽然像有一团怒火燃烧,竟也不怕他了,猛地从美人榻上直起了身子,颤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与他暗中有往来。但是我的身子还是你一个人的!我问心无愧!我做梦都想复仇,杀死钟一白那只老狗!我以前以为你能帮我达成心愿,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我一想到小时候的事,我的心中就在滴血!你既然不能替我复仇,那我只好自己想法子!这样难道也有错?你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霍世钧微微眯了下眼,冷冷道:“你复仇没有错,我也没有看不起你,比起你,我也没高尚多少。我还是那句话,钟一白有一天会倒台,但什么时候,这些就难说了,我也不能向你做出什么保证。往后,你若还愿意留在这飞仙楼一天,我便养你一天。你若还愿意让人觉得你是我的女人,我便不会说一声不。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了,想回乡,也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我会保你往后一世无虞。我言尽于此,往后你好自为之。”

霍世钧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楚惜之几欲晕厥,身子抖得厉害,圆睁着眼,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今天见到了你的妻!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不好,你才这样狠心?”

霍世钧仿似没有听到,毫无停顿地出了这间富丽不逊公主闺阁的内室。

楚惜之泪如泉涌。

她早听说他天性凉薄,狠厉无情。从前总觉不会用到自己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晓妩扔了一颗地雷

嗳哟好狗血的一章,我却码得好HIGH,这么晚了还不瞌睡…无可救药了

第32章

霍世钧下了惜阁。

正是满堂华灯的时刻。琴轸相鸣和,玉觥互辉映。寻欢场里,因了他在楼道的突然现身,欢声笑语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霍世钧在无数道各异目光的注视之下,用他惯常的步伐穿过飞仙楼的大堂。到了悬着大红如意风灯的门口之时,与着了常服的罗北燕碰头相遇。一道的,还有个钟颐。

五城兵马指挥司分东西南北中五处,各设一司指挥。官阶虽不高,所辖的却是京中除禁军外的另一支武卫,重要不言而喻。罗北燕是钟颐兄嫂的内弟,三十左右的年纪,今晚带了钟颐来飞仙楼,大约没想到竟会这样碰到霍世钧,脸色微微一变,脚步便停了下来。

大元立国之初,律法便明令禁止官员赴妓乐,但早形同虚设。当年霍世钧高调与楚惜之来往,最多也就被人背后毁诽而已。如今朝廷两派争斗之时,就算在皇帝面前吵得眼乌珠都要掉出来,被人背后捉刀的御史大人们也绝不会拿这借口来抓人的小辫子。所以在这里这样相遇,也不算什么异事。

罗北燕脸上略显尴尬,对着霍世钧挤出丝勉强的笑,弯腰点头道:“真巧。大人要走了?”

霍世钧与钟一白虽暗里相斗,明面上却还不至于到翻脸的地步。所以这样的招呼,于罗北燕在霍世钧面前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相称的。

霍世钧扫一眼罗北燕,又看向他身后的钟颐。见这少年梗着脖子直直地盯着自己。目光稍一停留,朝罗北燕略微点了下头,便径直而去。

这个辰点,飞仙楼里正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外面却阒旷一片。街上车马稀疏,路上只见两边沿街门窗里透出的点点昏黄灯光。

霍世钧从拴马桩上解过烈骏,牵了行走数步,仰头,天际疏星寥落,四顾,耳畔霜吹夜风,心中一时竟生出了不知该往何处的茫然。行走几步,脑海里忽然映出前日自己替她对镜拔簪的一幕,仿似到了最后,她还抿嘴笑了下……

~~

两明轩的内室里,此刻银烛仍是高照。

善水还没上床睡觉,只在里衣里披了件藕荷绵绸长衫,坐在灯下用支细硬毫描着犬扑蝴图,预备用作下张绣样。狗狗就照肥绰的样貌来,所以放了它进来,把它抱到桌案上,令蹲着不许乱动,慢慢临摹着白描。绰绰仿佛也晓得自己是模特,乖乖踞坐。

其实,从住到这个房间里后,善水原来的作息就渐渐紊乱,再也没法像从前当姑娘时那样,每晚戌时中熄灯安寝,第二天卯时中起身。霍世钧在的几夜里,除去令她左支右绌的床事,身边忽然多了个毫无亲近感的大男人,睡得自然不稳。霍世钧不在的那几夜,虽然舒坦了些,但心中也始终生不出把这地方当自己家的那种归属感。尤其是今晚。她虽然觉得自己心态挺好,霍世钧的莫名消遁和白天楚惜之的出现并没把她怎么着,偏偏就是死活睡不着觉。与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煎烙饼,倒不如起身做点事消磨时辰,等困了自然就会睡。这才有了绰绰被放进来的机会――之前,善水对绰绰管得很严,不允许它入这内室,就怕它触到了霍世钧的霉头。不过现在无所谓,反正他应该不会回。

绰绰摆了一会儿的姿势,便有些耐不住,脑袋动来动去。

成年松狮性子活泼,体型大的凶悍犬种,还会被训练用作猎犬。善水知道它好动,见它熬不住,反正也快画完了,正要放它下去,绰绰爪子一伸,噗一下掀翻墨砚,里头的墨顿时倾出,把刚描完的底图给染黑了一大片。善水目瞪口呆,正要戳它脑袋,绰绰呜了一声,四爪踏过那爿墨渍,驾轻就熟地纵身跃入善水怀里,善水衣襟前立刻又多了几个墨黑爪印。闯了祸的肥绰绰还自觉讨喜,趴到了善水肩头,伸出舌头呼呼舔她脖子,装疯卖萌个不停。

狗舌柔软阔大,舌面又生粗刺颗粒,被它一舔,脖间顿时又热又痒。饶是善水一肚子的火,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急忙抓住它两只前爪左右躲避,正闹着,忽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扭头看去,见屏风后经拐出了霍世钧,两人四目相对,善水面上的笑立刻凝固,霍世钧盯着蹲她膝上还在呼呼吐舌的肥绰绰,脸色瞧着仿似也有些难看。

绰绰起了个女名,实则纯爷们,绝对拥护女主人。自跟到这里,仿佛与善水身受感同,对霍世钧这个男主人怀了天然的敌意,早把先前是他一句话自己才得以跟来的恩情给丢到后脑勺了。现在见他突然现身,立刻从善水膝上跳了下去,贴到她脚边,荷荷地做出护卫之状。

他莫名蒸发两天,现在刚一现身,又弄得像债主上门――善水自然看出他心情不好。只为什么不好,她半点也不关心,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俯身抱起肥绰便往门口送。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听他开口:“这只狗,哪来的?”声音干巴巴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压而出。

善水停住了脚步,扭头看过去。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湛黑眼眸映照着的两点烛火彤红,微微跳跃不定,竟似掩盖了他先前的所有情绪,变得叫人费解难猜。

她犹豫了下。

绰绰是张若松送的,就是因为这个,她起先才不想叫它入他的眼,免得空生是非。但现在,这个男人既然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就绝不会是兴之所至。

善水又想起前日与张若松相遇的一幕。猝然之下,不管是他,还是自己,确实都有些失态……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当时一幕,一定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再一番曲折,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些所谓的内-幕。

怪不得突然消失两天,一回来又这副德行,原来是这样……

她抬起了眼,望着他,平静地道:“我家与太医院院使张家交好,两家人时有往来。绰绰是去年初张家的兄长抱过来的,他妹子一只,我一只。”

她会这样回答,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到了现在,这样与她两两相对,见她一脸漠然,一时竟想不出该问别的什么质问之语了。只盯着她脖颈上刚才被绰绰舔出的一片淋淋水印,想起刚进来时见到的一幕,极力忍住了才没抬手把还被抱在她怀里的这只肥狗给揪住甩出门去。

他盯着绰绰,绰绰也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一人一狗,四目相对,中间隐然有暗流涌动。

“就这样?”

他敌不过绰绰,终于放弃与这肥狗打眼仗,改成望她,问道。

善水却被他的这句问话给惹恼了――放任相好的女人到王府门口向她示威,她这个当妻子的都没提一句,他竟还有脸喋喋不休逼问。忍住了气,唇边浮出一丝轻慢的笑,睨着他道:“要不你以为呢?或许你还探听到了别的什么消息?一并说出来与我对质就是。那位张家兄长,他是个磊落君子,为人正直。我与他之间便是有什么,那也是世交之谊,屋漏不愧,暗室不欺。你是我丈夫,你若因了心里那些莫须有的念头硬要往我身上泼污水,我也没办法。但有一句话,你不爱听我也要说。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肯给自己抢个绿帽子戴,你更应该不会……”

善水正与他说着,忽然出了桩意外。

肥绰自己打赢了眼仗,竟还不肯罢休。见女主人还在和他吵架,趁了对面那男人分神的空,瞅准了他的手,一个纵身猛地扑了过去,爪子狠狠抓过他一只手背,顺势落到了地上,一个打滚站定,这才朝惊呆了的善水汪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献媚邀功。

善水确实被这一幕惊-变给吓住了。

绰绰爪子锋利。这一抓,霍世钧的左手手背便出来了几道长短不一的血痕,中间那道最深的,已经开始往下滴血,血珠子顺着他手背滚了下去。

这要是被王府里的人,尤其是顾嬷嬷知道了,还不得惹出一场大风波?急忙看向霍世钧,见他盯着那只受伤的手,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气恼,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下可好,善水有理也成没理,顿时落了下风。见肇事的绰绰还不知道大祸临头,仍在摇头摆尾不停,赶紧一把抱了起来送到门外,叫雨晴赶紧给带走,关上了门,回头见他还杵着不动,背影像跟木头,压下忐忑的心,到了他跟前,小声道:“赶紧叫人来给你瞧下?”

霍世钧这才抬手,望了眼血淋淋的手背,曲张了下手掌,冷冷道:“不用。死不了人。”

他这样表态,善水放心了,但同时也有点担心。放心的是,他瞧着好像没有借机把事情往大里整弄得人尽皆知的意思,这样一来,绰绰这笨狗也就白占便宜没事了。担心的却是那几道破口,尤其是中间的抓痕,瞧着确实不浅,皮肉都豁开了。不弄一下,万一要是落个破伤风什么的……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虽然和这丈夫各种不投,但她还没真狠到巴不得他出事死掉的地步。

“还是处置下吧,绰绰爪子不干净。”

善水道。

霍世钧盯着她,仿佛在估量她话里的真实含义,沉默片刻,才像是非常勉强地开口道:“叫人送烈酒来。我书房里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绿瓶的伤药,也一并拿来。”

善水应了一声,急忙出去吩咐人去准备。没片刻,温水、烈酒和药便都送了进来。

善水见他似乎没要她帮忙的意思,索性立在一边垂手看着。清洗消毒上药,他自己一手搞定,动作很是顺溜。烈酒淋上伤口消毒时,见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这只手长在别人身上一样。心中暗道了一句:果然是个狠角色。对自己都这样,也就怪不得对别人那么狠了。

霍世钧上完了药,单手用纱布裹伤口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善水见他仿似负气,宁可用嘴巴叼着与另只手一道结纱布的扣也不开口叫她,鄙夷了下他的这种幼稚举动。毕竟是自己的狗抓伤了人家,不帮下看不过眼去。终于还是到他跟前,伸手过去要替他重新包扎。不想他竟喘上了,挪开手硬邦邦道:“不用你!”

善水盯他一眼,忽然笑眯眯道:“是啊。真是可惜呢,站你跟前的不是那个今天堵我在门口的人。要是她,你怕就一千一百个乐意了吧?”

霍世钧猛地抬眼,面上似乎浮上了丝怒气。善水视而不见,面上仍是带着笑,伸手解了他自己起先缠得有些歪扭的纱布,重新裹了几圈,最后打了个漂亮的结,端详了下,这才笑道:“绰绰把你手抓伤了,你大人大量不跟它计较,我真的感激。说真的,过几天你要走,前次顾嬷嬷她们说从婆婆那里给你选个丫头带过去。我以前没见过这位姐姐,也就不敢胡乱说话。今天见了面,才觉自惭形秽。我觉着你倒不如带了她去。这位姐姐貌美温柔,与你相知多年,陪了你去那边,不正好是朵慰你心怀的解语花吗?”

霍世钧瞪着她,见她始终笑眯眯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竟辨不出真心还是假意,只觉碍眼至极,终于冷笑道:“你也不用拿这样的话刺我。惜之今天确实是莽撞了些,我已经找过她了,你放心,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说完霍然而起,大步便往外去。

善水起先倒没存了要赶跑他的意思,现在见他拔腿又要走,自然不会开口挽留。只目送他背影。见他到了那架屏风前,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又道:“明天收拾下,跟我去世瑜府上赴宴。后日我便走!”

明日赴宴,善水是知道的。因已经收到了安阳王妃的邀贴。只他后日要走,这却比原先预定的行程提早好几天了,忍不住问一句:“不是说下月初六吗?”

霍世钧盯她一眼,淡淡道:“你不是巴不得我早走吗?这样顺了你的心意,岂不是更好?”说罢扭头而去,脚步声飒沓而去,很快消失——

第33章

因为宴会主人是霍世瑜夫妇,所以今日赴宴衣着打扮不必如前几回入宫时那样庄重,当然也不能太过随意。

善水最后妆扮完毕,出现在前来接她的霍世钧面前。乌黑长发绾成新妇的百合髻,压着赤金累丝的丹凤口衔明珠宝结,耳畔缀着东珠木兰坠,身上的那条烟霞色百蝶穿花八幅裙,拼接严丝合缝,上绣朵朵的暗红镂金茶花,为防夜间凉风起,外面另罩孔雀纹的大红羽缎披风,整个装扮富丽逼人。最最难得的是,这样夺目的一身行头,没有夺走人的风华,落个衣穿人的尴尬,反倒烘得人美艳绝伦,她往霍世钧面前一站的时候,光彩夺目,男人仿似有一瞬间的定睛——只是因了昨夜刚又不欢而散,倒没露出什么特别表情,只多看了几眼罢了。

新赐建的安阳王府,原先是依着皇城的皇家园林芳琼苑的一部分,后来才单辟改建成王府的。占地虽比不上永定王府广阔,但论其中的建筑园林,精致更胜一筹。此时暮色刚刚四合,王府里的灯火便长龙般地道道燃起,蜿蜒辉煌,一派鲜花着锦的繁盛。

夜宴就设在安阳王府最为阔大的北轩厅中,里燃童臂粗的鲸脂烛杖,灯火通明,煌煌堪比白昼。听到他夫妇二人到的通报,霍世瑜与杨云亭领了陪客出了轩厅相迎。

今日的陪客也全是皇族里的同辈之人,若已成婚,俱携伴侣而来,所以并未分席,一张筵桌并坐一对夫妻。主人夫妇列于北端中位,霍世钧夫妇左手首席,对面是长公主与广平侯府上世子夫妇,其余各人按齿序各自列坐于长筵,一字排开。

善水方才随了霍世钧出现时,便吸引了众人目光。此时入座,又因他夫妇是主客,二人一举一动,自然更引人注目。霍世钧人前果然最会作假,此刻似换了个人,面带微笑,甫坐下,甚至亲自伸手替她去解肩上披风,体贴入微。善水自然也是回他温柔笑容。落入众人眼中,便是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夫妻。

洛京中的这些皇族子弟,最擅享乐。开筵须臾,几番敬酒过后,伎乐便悠然响起,舞女列队现于中庭献舞,待酒意渐起,更是毫无拘束,恣意取乐。时下流行投壶,男人们竞艺,输者自干三杯。霍世瑜箭术精准,自然也是个中高手,全场无人是他对手,众人赞叹声中,他朝坐于位上的霍世钧笑道:“堂哥何不下场,也来凑个热闹?”

霍世钧笑道:“你的箭术,本就京中第一,”又扬了下自己那只还包着纱布的手,“我就不献丑了。”

霍世瑜之所以会设此宴,不过是照了他母舅钟一白的叮嘱,做给皇帝看而已。一笑,目光再次掠过他身侧的善水。见她许是因了酒意,两颊微微泛出酡红,更衬得肤光胜雪,艳冠群芳,一时竟微微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