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宗祺靠近了一步,低声道:“朕最近,才知道宗泽那次不慎堕马后,便……”他顿了下,凝视着对面女人那张白得瞬间仿佛失尽了血色的脸,继续道,“所以世钧之后,你便一直无所出了,到将近十年后,我登基的第五年,你才生了熙玉。我算了下时日,此前咱们正好……”

“我不想听你再提那事!”叶明华低声斥道,声音却微微有些颤抖,“你要是还有半分廉耻之心,这样的话就不该再提半句!”

霍宗祺望着她的神色却愈发温柔了,道:“明华,那次确实是我强迫了你,我禽兽不如……你不想我提,我就不提了。只是熙玉的事,我却一直想问个清楚。她是朕的女儿,是不是?”

叶明华的情绪仿佛渐渐镇定了下来,微微挺起肩,望着皇帝道:“你既然这样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了。她是你的女儿,她本不该被生下的。但我若打胎,极有可能血崩。宗泽是个好人,他留下了我的命,但到死,他都没有原谅我。现在你满意了吗?我只是不明白,知道了这点,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霍宗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明华,是我对不起你。你心里……还是怪我当年没立你为太子妃吗?我告诉你,我想的,我甚至愿意用太子的头衔去抵,但是宗泽比我快了一步,他先去母后面前求了你,母后把你许给了他。不是我舍不得江山,是我不能再跟我的弟弟去抢了。你若恨我,只管恨便是,我不怪你。”

叶明华道:“霍宗祺,我是恨你,但不是因为这个,甚至不是因为当年你令我蒙羞。我恨你,是因为你把我的儿子架上了一条不归路!你有自己的儿子,本来等你死了,他们中的某一个会坐上你的宝座。世钧和你的儿子,今天是同脉的兄弟,到了明天,他会是天子的臣,荣华一生,如此而已。可就是因为你对他的那些不恰当的关注和宠爱,让他成了别人眼中的刺。对,我说的就是你的儿子!有朝一日,你的儿子继位之后,他能容得下世钧?如果有一天,我的儿子成了叛臣,成了逆贼,霍宗祺,我告诉你,那全是你的过错!”

她的情绪渐渐激动,声音也尖锐了起来,“我甚至怀疑,你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就是想害他!你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去制衡你朝廷里的势力,所以你选中了我的儿子。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猛地朝她大步走来,道:“明华,我确实需要世钧为我制衡,但我可以向天起誓,我绝无你想得这样不堪。世钧不是我的儿子,但我对他的喜爱却发自真心,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我受不起!世钧是我的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叶明华冷冷道,“他为什么和我不亲?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母亲既然都能看出我是个失了妇德的女人,他那么聪明,必定也早知道了我是何等不堪的母亲,这才与我生分的。他是我的儿子,也是这世上我最在意的人。我替他娶了个很好的媳妇,现在好容易才有了缓和。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见你?就是求你了,以后千万别再生出什么事端,咱们各自守好本分。我走了,皇上请多保重。”

叶明华避开了皇帝伸向自己的手,朝来时的路匆忙而去,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的男人喑哑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世钧踏上你说的不归路。等时机合适,我会立世琰为太子,百年之后传位于他。”

叶明华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眼皇帝,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漆黑尽头。

皇帝怔怔望着她离去,半晌,仰天望了眼当头的皎月,负手慢慢而去。

等那道略带黯然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善水的后背衣裳已经被冷汗贴在身上,腿软得几乎要站不起来,胳膊再次一紧,人已经被霍世瑜拽出了栎丛。

霍世瑜的一张脸,现在微微扭曲了起来,目光扭结而幽深。

“你都听到了吧?”他用力地捏着善水的手腕,冷笑着道,“霍家的男人,原来都是情种!”

善水被他捏住的手腕一阵疼痛,用力甩,却甩不开,被他一带,人便撞入了他的臂弯。

“霍世瑜,你想干什么?”

善水惊恐地仰头,极力挣扎,低声斥道。

“既然他可以染指兄弟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行!”

霍世瑜低头看着她,目光喑染上了些微的狂乱,唇边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另只手忽然用力托住她身子,低头便压了下来。

善水大惊失色,侧开了脸,猛地屈膝撞向他小腹,霍世瑜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身体微微曲了起来,放开了她。

善水一得自由,立刻转头要跑,刚跑了两步,已被身后的霍世瑜再次一把拖住,怒意顿生,回头骂道:“霍世瑜,你跟我较劲,算什么男人?”

霍世瑜一僵,捏住她手腕的手却没松开。

“你说的是,我不算男人……”他忽然呵呵出声,似哭又在笑,神情极其难看,“我憎恨钟家,却又离不开那些人,所以我从小就做不了自己的主,连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不能娶,我就是个被人牵着动的傀儡!刚才你也听到了,霍世钧他不是我父皇的儿子!可是我宁愿他就是他的儿子!他要是他的儿子,现在我心里可能还好过些。我的父皇,他偏心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了这个不是他儿子的人,他竟然这样对我。仅仅就是因为我投错了胎,和钟家的人牵上关系,所以他就无视我从小到大的努力。这对我公平吗?你说,公平吗?”

善水的心怦怦直跳,后背的汗又冒了一层出来。

她大概可以理解霍世瑜现在的感受,甚至有些同情。但是她能说什么?霍世钧是她的丈夫,她是一定会站在他的那边的。

她舔了下自己干得几乎要起皮的唇,忍着被他捏住的手腕处的疼痛,慢慢道:“有得有失。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行。”

夜风掠得近旁浓密的榕树冠哗啦啦作响,一阵沉默过后,对面那男人的手终于渐渐松开,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前或许还不清楚,现在却清清楚楚。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把我带到了这里。要不然,我可能还糊里糊涂。这个方向是往南门去的,你若要去南门,从左边这条路过。若要回德寿殿,从右边过。我走了。”

霍世瑜说完,猛地松脱开她的手腕,回身大步而去。

善水揉了下自己的手腕,长长吁了口气,心口处却像有一块大石压着,沉甸甸的,又仿佛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她渴望霍世钧就在她的身边,可以让她躲到他的怀抱里去……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起了霍熙玉,压下心中的烦乱,急忙朝霍世瑜刚才所指的方向疾步而去。赶到南门时,大失所望。

霍熙玉已经出了芳琼苑,而且恰巧,今天被临时调过来戍卫这一片的,正好就是薛英。善水找到他时,他道:“她说要回王府,我也拦不住。我见她孤身一人,万一出事担待不起,派了几个人护送着。”

善水顿了下脚,无计可施,只好赶紧往回赶,先去通知叶王妃了。

第六十一章

霍熙玉出了芳琼苑,叫车掉头往城东的惠民药局去,脱去了外头的宫装,胡乱卷起来塞角落,身上就是件早穿好的粉绿罗衫了。一路之上,不停催促车夫快赶,恨不得插翅飞过去才好。

她的目的,自然是张若松了。

她对这个人的关注,最早始于怀疑他与自家嫂子的不当关系开始,甚至还把自己的发现添油加醋地告到了她的兄长霍世钧那里。那时候,张若松给她的印象,还是个低贱卑微的白脸少年,面目模糊得甚至一抹就平。后来有了长福之事,她才发现,原来他眉清目隽、神情疏朗,看到他挺直肩背站那里应对着皇帝的封赏之时,她忽然生出了一种感觉――他正就是古卷中走出的那种所谓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尤其是他的手,当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不知怎的,落到了他的一双手上。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竟也可以有这样一双迷人的手:指甲平润、整齐。不像她兄长,因为常年把握兵器,骨节被磨砺得粗厚而嶙峋。他的手修长、匀称,却又隐隐含了一种力道,仿佛这双手,天生就该用来拂药拈针、定人生死。兄嫂先后离京之后,百无聊赖的她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人的身上。她以质问他与自己嫂子的关系为由头,在太医院通往供出入的皇宫西南侧门的那条幽静宫道上拦过张若松几次。他的态度自然叫她不痛快。但他态度越冷淡,叫她越不痛快,霍熙玉反倒越像是上了瘾,吃饭睡觉之时,眼前都像晃着他的那张脸,恨不得把他弄到身边来,让她天天看到他才好。

张若松在弄清楚她的身份之后,态度从一开始的不卑不亢变成困惑,再由困惑变成厌恶。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少女,他十八年来积攒出来的那点贫乏得可怜的应对异性的经验完全起不了指导作用,最后就是由厌恶变成了现在的见之如遇洪水猛兽,唯恐避让不及,甚至为了躲开她,一度起了离京的念头。只他是家中独子,又未成家,这样的举动,父母一听,立刻便断然拒绝。自己这样的飞来烦恼,却又不方便向家人透漏。正左右为难之时,前次有了王妃这样的表态,过后一个多月了,那个霍熙玉也确实没再露面,张若松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这才终于慢慢松了下来。

入春之后,天气稍见暖,前些天便又遭遇一场倒春寒,所以近日过来求诊问药的人络绎不绝。张若松这半日,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傍晚的时候,又随了一个来唤诊的人到他家中,看了个腹部水肿无法行路的病人,到这时候才回。

药堂已经打烊。张若松与大堂里的老管事打了招呼,正要收拾自己的东西放进提匣从后门离去,忽然听见前头大堂的门板上传来扣动铺首的声音。以为又是急诊的病人,急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口立了个绿衫少女,一双眼睛被大堂里的烛火照得亮幽幽的,正是霍熙玉,她身后十几步外,站了几个宫中侍卫模样的人,急忙转身往里,连东西也不收了,匆匆就要往后门走。

霍熙玉见运气好,竟就这样遇到了人,哪里还会放他走,追了上去拦在他面前,“我是来看病的!”

张若松皱眉,眼睛盯着地面,道:“公主贵体,有病请御医就是,这里看不了。”

霍熙玉道:“你不给我看,我就跟着你。”

柜台后的老管事见进来了个花团锦簇的少女,瞧着打扮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这辰点了还单身到此,瞧着也不像看病的,有些奇怪,便留意了下,把这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吓了一跳,呆愣着不动。

张若松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看到自己,立刻便一脸不快,声音冷得像冰。霍熙玉前头几次都碰了壁,这一次也学聪明,知道压是压不下他了,换了种态度,乞道:“我这些时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就给我瞧瞧,开个方子吧,我等下就走。”

张若松无奈坐了回去,也不望闻问切,提笔便写方子。霍熙玉也不以为意,喜笑颜开坐到了他对面,托腮盯着他那只提笔运走的手,出神地看了片刻,忽然想了起来,讨好地问:“你还要死人吗?要的话,我给你弄。”

张若松手一顿,抬眼看向她。

霍熙玉见他终于肯正眼看自己,心花怒放,又道:“我是说真的。你要的话,跟我说一声,多少都包我身上,不够的话,杀几个就是。”

边上的老管事一哆嗦,差点没站稳脚。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看起来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说出的话却这样}人。

张若松把笔一搁,道:“我前次要的,是死刑后的大犯,供研究身体腑脏所用,目的也是治病救人。好端端的,你怎就要杀人?心肠怎的如此歹毒?”

霍熙玉见他一脸责备,辩解道:“我是看前次皇上要赏你,你别的都没要,要了死人,这才好心想帮你的。你不要就算了,骂我做什么?”

张若松起身,寒声道:“你这好心我受不起。你赶紧走,以后别来了。落入人眼,招惹是非。”

霍熙玉急忙道:“我是想你高兴,刚才才那样说的。你不乐意,那就当我没说。你喜欢救人,我以后跟你救就是。再说,我也不杀人的,杀人的话,我也要被关宗人府。”

张若松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阵头疼,只得慢慢坐了回去,执笔把方子写完,不过就是一张寻常开胃助眠的太平方子,递了过去,道:“你回去了自己抓,吃不吃都没关系。”说罢,自己低头把东西收拾进提匣里。

霍熙玉见边上那老管事还不走,嫌他碍眼,道:“你退下!”

老管事唯唯诺诺,急忙扶着墙避到了后堂。

霍熙玉见大堂里没别人了,便挨得近了些,问道:“你老老实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嫂子啊?”

张若松手一僵,霍然抬头,压低了声,道:“这话公主先前也问过,我记着我应过的,我与她情同兄妹。你再这样夹缠不清,便是侮人而自侮!”

霍熙玉不以为意,撇了下嘴,道:“我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你要不是心虚,嚷什么!”

张若松咬牙道:“公主好请走了。”说罢,啪一声合上箱盖,提了转身要走。

“等下……”霍熙玉忙叫住他,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裙衫,略带忸怩地问道:“我这么穿,好看吗?”

张若松一怔,看她一眼,见烛火映照之下,她一身绿衫,映得肤光莹莹,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眸光潋滟,急忙撇开了视线道:“我走了。”

霍熙玉今天之所以穿了身绿衫,是存了效仿善水的心思,见他看了自己一眼,便又靠近了些,扯住他衣袖,小声道:“她现在是我嫂子了,我哥哥把她当宝,你就是想也没用,还不如早点死了心。她不就比我会笑,说话小声小气了些?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我也能……”

张若松脸已经涨得通红,怒道:“公主自重!你赶紧走,以后别再过来了!”说罢从她手中扯出自己衣袖,拔腿就走。

霍熙玉毕竟是女孩,自己这样放低身段了,他却丝毫不给脸面,脸皮一阵热,眼眶也微微发红了,恨声道:“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你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你更不痛快!你等着瞧!”说罢转身飞奔出去,登上了马车,急急而去。

张若松愣在了原地,听到身后起了脚步声,他那族亲得了讯,已经过来,到门口张望了下,惊异地问:“若松,这是怎么了?方才是什么公主?”

张若松脑子里还被霍熙玉临去前丢下的话堵着,心乱如麻,胡乱搪塞几句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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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急急忙忙到了德寿殿时,里头大宴大戏正热闹着,王妃已经回来落座,正与身侧的穆夫人在说话,言笑晏晏的,看不出半分异样。若非自己刚才亲耳所见,亲耳所听,简直难以想象片刻之前,她竟与皇帝有过那样一次的见面。

善水叫小太监将王妃叫了出来,站到殿外无人之处,把霍熙玉出去的事说了,愧道:“怪我不好,一时疏忽,竟没留意她何时走的。要不要赶紧叫人出去找?”

叶王妃想了下,道:“算了。方才听你说,你哥哥既然已经派了人跟着了,那就由她吧,追也追不上了。”

善水应了声是,心里却替张若松暗暗犯愁。王妃瞟她一眼,道:“张家的儿子,我倒不担心,熙玉压不住他的。我就怕熙玉回来,要闹一场才是真的。”

夜宴结束回到王府之后,霍熙玉比她们早一步回家了。被叶王妃料中。迎了出来的顾嬷嬷说,公主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里头一阵乒乒乓乓,后来安静了下来,听不到声息,叫门门也不开。

王妃道:“随她去好了。闹累了,自然就会歇下来。”

善水送王妃到了青莲堂,与红英一道侍奉她歇下。忽然听见门帘子被哗啦一声扯开,循声望去,见霍熙玉进来了,眼皮浮肿,到她娘跟前,径直便道:“娘,我十四,可以有驸马了。我相中了张若松,让他尚我!”

叶王妃正在拆去头面,皱眉道:“熙玉,你怎的又胡闹了?”

霍熙玉嚷道:“我没有胡闹。我非要他不可!你不帮我,我就去找皇伯父!”

叶王妃脸色微变,猛地一拍桌面,怒道:“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谁也没用!今晚你私自溜出去,我就不跟你计较,再有下回,我决不轻饶。我累了,你也回去。明天开始给我留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霍熙玉第一次被母亲这样声色俱厉地呵斥,有点吓住了,看了眼一旁的善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便去。

善水踌躇了下,道:“娘,要么我去劝下她……”

“不必了,我知道她的性子,你越劝,她就越得劲。今日折腾了一天,你也乏了,去歇了吧。”

王妃的情绪仿佛被霍熙玉牵了出来,神色恼怒而倦怠,朝她挥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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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熙玉的闹腾,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面,激出几圈涟漪之后,很快便消停了下来,因为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太后病倒了。

事实上,从那个寿夜过后,穆太后的身体状况便仿佛下了坡顶,一天不如一天,迅速地衰败下去。三月,她还只是咳嗽不停,能亲自侍弄她的那些花草,到了四月,便极少下榻。再过几个月,到了这一年的七月,她就只能卧在床榻之上,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喝了药后的沉睡中度过的,发作的时候,咳嗽不停,痰里带血,胸间仿佛有一架破风扇在不停地鼓风,脸色涨得像要憋出血。

叶王妃与皇后等人,一直都在穆太后的身边服侍着。随了她病势的加重,这段时间,叶王妃甚至已经搬到了长春阁,衣不解带地服侍着这个把她自小养大的姨母。

穆太后卧病,张家父子自然频繁出入长春阁。善水有一次,曾亲耳在外头听到张青对前来探病的皇帝说,他父子技穷,太后如今也就只能将养,能到几时是几时,想要痊愈,怕是难了。

善水跟着叶王妃,每一天几乎都是在死一样的沉寂和浓重得几乎叫人作呕的药味中度过的。这里的氛围和那个先前让她无意窥探到的秘密,还有现在几乎每隔几天就能碰到一次的霍世瑜以及他脸上的那种淡漠的神情,都让她觉得身心俱疲,有时候甚至恨不得自己也病下去,这样就可以有借口不用再来这里了。叶王妃也迅速地憔悴了下去,但她看起来精神却很好,仿佛永远不知道疲累,只是细心、毫无怨言地侍奉着病榻上的那个老妪。

这样难熬的日子里,唯一让善水觉得安慰的,就是北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大元军队连续攻占了哒坦的数个战略要地。哒坦皇帝此次决定兴兵,也是始于承宗的游说。战事历了半年多,并没捞到预先设想的半点便宜,反而被对手连续攻陷己方的战略要地,终于顶不住朝内要求停战的呼声,不顾承宗的反对,令他撤兵,等待议和。

而在洛京这边,除了北方,西北的西羌也需要重兵防驻,漫长的战线所导致的兵员与辎重粮饷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停战,对于洛京来说,也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如果顺利,到了下个月,下月的某一天,她应该就能等到霍世钧返京了。

善水开始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长春阁里的那种药味,闻起来仿佛也没那么难受了。

七月底的这个傍晚,结束了这一天的侍奉,叶王妃留在了长春阁中,善水出了颐宁宫,沿着宫道向平日出入的皇宫南门行去,独自回去王府。

正是夏暮,皇宫里花木蓊郁,空气里浮动着浓郁暖燥的芬芳。快到南门的时候,善水回头,一眼便看见铺满霞光的天空下那座巍峨的太极殿殿顶。上头的琉璃瓦反射了大片的落日金色余晖,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还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

“世子妃,就要落宫门了。”

随行的太监见她停住脚步,善意地提醒。

善水笑了下,继续朝前而去。

宫门在身后徐徐关上,将最后一道残阳也封在了身后。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走道尽头拐角处的那片空地上。往常,白筠都会在这里等她。现在却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行在高耸宫墙外这道狭仄阴暗的走道上,虽然是盛夏,因为常年照射不到阳光的缘故,善水仿佛也感觉到了一丝阴冷。

她不喜欢这段路,每次都是匆匆而过,现在一个人,更是加快脚步。走完了这段路,她拐了过去,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满墙的夕阳斜照里,有个男人正倚靠着墙根,随意而立。他看起来仿佛已经等了许久,又像是刚刚过来没片刻。靴履与袍角,满是风尘,额角发际处,甚至还些微地沾了桑榆官道上因了车马飞扬着的黄尘。

他一直盯着善水来的方向,一眼看到了她,眼睛一亮,立刻朝她大步而来,夕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

“少衡!”

善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心口之处,失声叫了出来,猛地朝他飞奔而去,却忘了脚下裙角的羁绊,整个人踉跄而来下,眼见就要跌倒在地时,那男人已经飞奔而至,一把将她接在了如铁的臂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