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载厉声喝道:“遵霍大将军的言,我留你一条命,好教你知道,外敌当头之时,你手上的刀剑该举向何方!”

他声音洪亮,便似炸开了一个焦雷,震得人便似耳膜鼓动。

一个,两个……

没有人下令,却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士兵们本高举着刀枪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来,将近千人,四下却鸦雀无声,只闻那辆马车中断断续续的小儿啼哭呜咽之声。

霍世钧到了霍世瑜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日你若也北上一道收复失地,我必定会为你让出一条道路!”

他这样说了一句,从他身畔而过。

~~

善水已经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他的话语,还有他熟悉的脚步声。就连一直在哭闹的小海星,仿似也感觉到了父亲的到来,贴着母亲的怀抱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压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睁大了眼,盯着马车的车门。

车门开了,霍世钧探身进来,与她四目相对。

“柔儿,我来接你们了。”

他这样说了一句,抱住早已向他扑了过去的小鸦儿——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大家。

第84章

天兴一年的这个春天里,善水再次踏上了洛京的土地。

这座曾经被血与火洗礼过的陷落帝都,它现在就矗立在她的面前。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城墙平展蜿蜒在芳草茵茵的平原大地之上,巍峨而从容。城墙角落的青砖缝隙里,顽强地抽出嫩绿的几簇野草,尽情地在春风中舒展这来之不易的绽放――如果不是在青色的筑砖之上还能找到些刀剑砍伐与烈火焚烧过后的痕迹,谁也无法想象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一幕人间娑婆。有逃离,有背叛,但被人记住的,却是铁血的忠义、无畏的牺牲,就算这种忠义和牺牲被善忘的人们不小心忘掉了,它们也将永远附在这座城墙的每一块青砖之上,哪怕有一天墙塌了,砖成齑了,下面的这片土地也将永远被铭刻上不灭的印记。

霍世钧甚至来不及将善水和孩子们送至洛京,半路上就匆匆告别而去了。洛京之北,还有大片的土地在异族的铁蹄下□呼号,八百里的连营烽火依旧未灭,这个男人,他带着他妻子的吻,转身纵马而去。

“不破安兴,誓不踏入洛京一步。这是我的夙愿,更是我当还的。等着我回,柔儿。”

这样肃杀的誓言,却是他临行前用微微的笑容来向她表达的。善水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他又黑又瘦,脸庞之上满是烈烈北风挟裹黄尘肆虐过后的痕迹,两腮新冒出的胡茬青黑而锋利,善水望着他时,就像望见了高山,望到了其中的沉重,也望到了如磐石般的坚定。

“我等你回来。”

她松开了一直紧紧缠握住他手的自己的手,也微笑着这样与他再见。

~~

通往皇宫的大门紧紧闭着,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除了巡逻而过的一队队的士兵,仿佛再也没有谁,愿意靠近这个曾经是天下至高权力象征的地方了。

永定王府的青莲堂在破城之日毁于一场大火,这场大火波及连舍,曾经的王府,现在成了废墟一片。

善水带着孩子们,就住在自己母亲当日自戕而去的那座房子里。在这里,她度过了她的孩提和少女时代,兜转了一大圈,她现在又带着她的孩子们回来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偶尔会慢慢走过城墙,眼前便浮现出父亲、霍云臣和与他们并肩的战士们当日倒下时的情景。他们安眠在哪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但是,就像白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关系?他就躺在我心里。我吃饭时与他一起,睡觉时与他一起,高兴时笑给他看,难过时他会安慰我。”

张若松,他为什么会在破城后,反倒与急于逃离的人背道而行,进入了这座沦陷之城,大概永远也就只他自己一人知道了。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一直就不是个习惯走寻常路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在众人面前说她是他的妻子,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后来接下来的事,并不出人意料。他治好了西羌人的多年顽疾,去除了他的痛楚。西羌人将他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至于他口中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妻子,没人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公主会这样断送自己。因为杀的不过是个小人物,所以在鞭笞了一顿之后,还给了他。

他并未遇到过自己的父母,是他替趴着的霍熙玉敷药的时候,她扭过脸告诉他的。她说她在破城日亲自给他的父母和外甥女送去了救命的快马。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特意把“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当她看到他面上浮现出的一丝不解和感激之时,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接受鞭笞吗?因为我知道了活着不易。我是以一个普通女人,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被鞭笞,所以我接受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给你父母送马吗?因为我要你记住,你欠了我的人情。我本来是想让你一辈子都欠我这人情的。但你救了我一命,所以咱们就算扯平了。

最后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等着你回来吗?我本来是要等你回来的那一天,等你接受了赐婚的圣旨,我再亲口对你说,我不要你了。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手,不管是用什么手段。所以我要你记住,是我要你,也是我不要你的。现在你回来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赐婚圣旨,但没关系,我亲耳听到你说我是你的妻子了。所以我现在对你说,我不要你了。”

她说完这些的时候,回过了头,唇边带了丝骄傲的微笑。

后来的那段时日里,仰贤一直在她身边,也与张若松一起,一道艰难度日。两个月后的城池光复之时,他们逃脱了红了眼的最后杀戮,过后,她仍带着仰贤,而张若松随了霍世钧的大军而去,做了一名军医。

现在霍熙玉就与善水一道住在原来的薛家。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不大出去,但偶尔也会带着仰贤出去溜个弯儿。有一天,据跟她一道出去回来的仰贤说,她去了附近一座紧闭的房子大门前,发呆了许久,还掉了眼泪。

“娘,姑姑说这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医生。但是我却想学。我想等张家叔叔回来,求他教我医术。他跟我说,东海之外,西域之极,还有许多跟我们见过的不一样的地方和人。我也想跟他一样,走遍这个天下,好不好?”

仰贤这样认真地恳求。

善水摸了下儿子的脑袋,笑道:“只要张家叔叔肯应,娘自然答应。”

~~

霍世钧在北方一场仗接一场仗地打下去的时候,霍世瑜也没有闲着,南方的大元,也被卷入了一场战事。但对手,不是西羌人,也不是哒坦人,而是他的母族钟家人。

天兴一年三月,曾领大元十万兵马随霍世瑜在北方与哒坦作战的钟家长舅在得到要被削权的消息之后,于圣旨到达之前,在所驻的延州发动兵变,由是,北方的狼烟还正滚滚,南方的平原之上,又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这是一场野心与皇权的较量。直到一年之后,天兴二年春,这场战事才进入收尾阶段,叛军被大元军队压制在了西南一角,虽仍在负隅顽抗,但覆灭的颓败之势已经不可掩盖了。

当这个消息跨过赤水,随了南来的风吹过兴庆府的广袤野地,最后跨过灵藏山脉的时候,霍世钧和他麾下的十万虎师,已经攻下了最后一个可以救援安兴的要塞。

漫天的黄尘被风卷起,漂落在驻扎于安兴城外的大片简陋营房顶上,积出厚厚一层黄泥,也飘过城墙,落在安兴的城池之中。这座城,和城里的皇帝以及无数的臣民,已经成了一座无望的孤岛围城,被围困整整半个月之久了。

最后一个清晨,晨曦中,霍世钧站在一块高地之上,凝视着远处那道用黄泥和砖石夯垒出的厚重城墙。城墙的上空,西羌的旗帜还在迎风而动,不时可以看见对方从城头探出窥望的绷紧身影。

他已经站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朝阳破出地平线,投射到了他的肩上。

“大将军,万事俱备,可以攻城了。”

宋笃行到了他的身后,缓缓说道。

霍世钧终于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颅,被风吹来停积在他缨盔之上的黄沙便随了他的动作簌簌而落。

他迎着南来的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风里,除了他早已习惯的泥尘味道之外,他仿佛也闻到了那种只有她才有的胭脂和温凉气息。

他倏然睁开了眼,步下高地,跃上了马背,在肃杀林立的刀枪箭戟之中,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的披氅在晨风中怒卷成了涌动的波浪。

防备了一夜的西羌士兵们,看着城墙之下这穿过千军万马朝着城门如风般卷驰而来的一骑,紧张纷杂的呼啸声中,城头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

霍世钧未停马势,摘□后弓箭,身躯坐得笔直,挽弓射向了城头之上高高飘扬的旗帜。箭鸣声中,旗杆应声拦腰折断,在一片惊呼声中,那面旗帜随了断杆,直直砸落在了城门之前的地上。

这是攻城的信号。信号发。

呐喊声中,一列列纵队奋勇向前,将那面旗帜踩在了脚下。

夕阳如血的时候,城破。当霍世钧的战靴踏过华丽地毯,在上踏出一个个带血脚印,最后站在王自尽的那道高高丹陛之上俾睨四顾之时,羌臣无不股战而腿软,屈膝而伏地,惊惧而不安。

不止这座皇宫里的这些人,宫城之外,这座皇城里的每一个人,此刻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战栗。

这支虎师的统帅,他在十四年前的时候,曾经在凉山脚下活坑数以万计的俘虏,为的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八个大字。而此刻,刚刚易帜的城头之上,“必以十倍而还之”的呼啸之声还在排山倒海地响彻,就如来自修罗地狱的催命之符。

围城,盾牌,屠戮,复仇。

这座城池的命运,就在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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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看到阿绿姑娘说,清大你要挺住,我当场就喷了,也有点感动。

说句挨喷的话,我是个超自恋的极品作者,哪怕批评得再狠,也从不会觉得自己写得烂。写自己想写的而已。写文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内容,当初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开始的,根本没那么严重。当然,一定要谢谢所有关心和鼓励我的读者朋友们,群摸~

第85章

月高悬在顶,已是深夜。四下寂阒中,霍世钧盘膝坐在安兴城外的那个高高沙陇之上,望着远处城墙上的点点跳动之光。

那是巡城军士手上火把的光。

他举起手上的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仰脖才发觉里头酒液已空,摇了一下,顺手把酒壶扔掉。空壶沿着沙堆滚了下去,发出一阵古怪而沉闷的咕噜之声。

“有事吗?你来了很久。”

他没回头,却这样说了一句。

沙陇堆后的月光暗影里,牵着马的张若松缓缓现身。他抬头,望了眼已经枯坐在垄堆顶上许久的那个背影,上了陇,站在了霍世钧的背后,苦笑道:“还有没酒?我也想喝。”

他是医者,对人生老病死,早该处之淡然。随军将近两年,更见惯了无数淋漓鲜血的场面。但是这一次,却惨烈异常。攻城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从昨夜城破之后到现在,他未合一眼,带着军医们忙碌穿梭在痛苦□的受伤军士之中,到现在,哪怕他已置身四周的黄沙漫漫夜凉如水中,鼻息里那种伤兵营里充斥着的浓烈恶臭的血腥之气还是挥之不散。

霍世钧打了个酒嗝,回头看他一眼,拍了□边的地,道:“酒是没了。不过你若愿意,倒可以坐这里陪我吹下风。”

“怎么样,崔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攻城之时,崔载腹部被刀破口,竟浑然不觉,过后解下饱染鲜血的甲胄,才发觉肚肠都露出了一截,却仍面不改色豪气干云,令旁观诸多将领无不叹服。

“崔将军伤处已处置妥当,静养些时候,应该无大碍,”张若松道,“倒是大将军你,后背伤处也不轻,不该这时候喝酒。”

霍世钧略微一笑,“以后不喝便是。”再看他一眼,“你找我,有事?”

张若松踌躇了下,终于坐到他身侧,道:“昨日城破,大将军下令士兵勿扰民。今日却有一个老妪找了过来,央我救她儿子一命。”他停了下,又道,“她就这一个老来子,今年才十三岁,是被逼才入的军,受了重伤,再不救治就要送命,”他顿了下,继续道,“我去找宋主事,他说问过你的意思再定。我便自己找了过来。”

霍世钧身影岿然不动,沉默片刻,终于道:“医者父母心,你与我们这些只会杀人的人不同。救不救,随你自己之意吧。只是你若救,别让人看见就是。”

张若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昨日破城之后,不止士兵,很多将领也是群情激动,纷纷鼓动血洗安兴,只是最后,霍世钧却并未如此下令。虎师治军极严,主帅既有严令,下面虽然不满,也只能照行。对方是羌人,他若出手救治,落入自己人眼中,怕会引起不满。

张若松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老妪憔悴如树皮的脸,那是带了明显异族表征的一张脸,只是沿着粗粝面皮落下的母亲泪,却与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闪烁如静澈珍珠。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明白了。多谢大将军。我告辞了。”

“洛京城破之时,你救了我妹子。我一直没向你言谢。谢谢你了。”

他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个声音。脚步微微一顿,道:“巧合而已,大将军不必言谢。”

霍世钧转头望着他,道:“人各有命,更要沿循自己当初的抉择之路走下去。张公子,有一天战事若是平定,你将何去何从?”

张若松道:“天下说大,大至八荒四合。说小,小得不过心田方寸。大将军如此发问,我只能说,何处心安,何处便是我的去从之地。”

“何处心安,何处便是我的去从之地……”

霍世钧重复了一遍,微微一笑,目送张若松的背影下了陇丘,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迷离夜色之中。

~~

天兴二年十月,赤水南的那场平叛之战收官,皇帝及其代表的新势力获得全面的胜利。钟一白获得体面自尽、钟家昔日党羽被血洗清肃的同时,皇帝又追封赐谥当年在破城日与城同殉的一干臣子。薛笠谥“忠毅”,追封太子太保,身后无比荣耀。

十月中,仍旧驻跸金京的皇帝昭告天下,三年内全国徭役赋税减半,天下休养生息。随后,复此时仍在北方的霍世钧永定亲王爵,世袭罔替,加封一品定国大将军,并命使臣送去赤金虎符。这是一枚被金京的皇帝下过特命,可以自由调遣全国兵马的印鉴。

十一月初,皇帝再次发昭,加封此时已回洛京的霍世琰为仁孝平中王,飨封延州,命赴王任。与此同时,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渡过赤水,向着北方仍处于哒坦掌控的失地浩荡而去——皇帝祭天昭告天下,誓卫大元土地,寸土不让。

十二月,霍世钧和他的虎师已经将哒坦的主力赶向了凉山之南的华州。

华州是个标志性的地方,一旦夺回,这场持续了两年多的收复失地的艰苦战役也将获得完全的胜利。

~~

北方的冬天,冰雪覆盖大地。漆黑的夜里,虎师主帅大帐中,一身戎装的霍世钧坐于帐中,若有所思。对面的毡帘忽然被掀开,随了进来的人,涌进一阵夹着雪片的狂风,风卷过桌案之上的烛火,照得霍世钧的脸色也如那烛火一般,明灭飘忽。

来的人是宋笃行。

他坐到了霍世钧的近旁,看了眼置于桌案一角的金色虎符,说:“我刚得探子消息,金京的大军在与鞑坦残部打过几场遭遇战后,日夜行军追了上来,与我们的部队在二十里外的平丘遭遇,双方发生了冲突,所幸被及时制止。大将军,你怎么看?”

霍世钧抬起眼皮,看了眼宋笃行,没有说话。

金京的崭新皇朝,在平定了内乱之后,此刻亟需一场足以向大元子民展示他们抵御外族能力与决心的重大胜利。所以他们日夜行军,想抢在虎师的前头到达华州。

“让出道吧。传令下去,我军停止北上,原地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