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你怎么来了。”楚棠虽说惊讶,眸底却闪现欣喜,不是一人独自抵抗的感觉真好。

沈岳温和一笑,暖玉一样的脸,风流儒雅,就是八岁的楚娇也看痴了一些,像她这样的庶女,傅姨娘从小就告诉她,什么是良婿,又该如何择婿,她觉得沈岳就是万里挑一的,只可惜他是楚棠的表哥,而非她的。楚娇心里埋怨:为何一切好东西都是长姐的!

沈岳眼里只有楚棠:“放心,一切有我。”他垂眸看着她,轻声道。

这下,就算楚二爷寻了心思,想要包庇傅姨娘也没有法子使了,沈氏的娘家人都出面了,这事要是闹大了,对楚家的名誉不利。

楚二爷冷哼了一声:“哼,那你倒是说说看,我给个什么说法才算合理!”他还是不情愿为已故的沈氏出头。

楚棠这一次势必要将傅姨娘拉下水,却是未及她开口,沈岳道:“我姑母的嫁妆自然是要尽数留给棠儿表妹的,试问那些首饰是如何落入姑父小妾手上的?偷窃罪在高门贵户又该当何罪处置?晚辈并无他意,一切按着章法来便是,如果姑父一意孤行,那晚辈只能去向老祖宗要个说话,姑母当年在沈家是千娇万宠的,死后也容不得任何人亵渎!区区一个妾,也配我姑母的东西!”

楚棠下意识的仰面看了沈岳一眼。

不愧是读书人,这话让楚二爷顿时哑口无言。

沈岳也注意到了小姑娘盯着他看,他很喜欢楚棠这般半是崇拜,半是欢喜的表情。

楚二爷神情恍惚了一些,他也知那人生前是如何娇柔百媚。亵渎?他从未想过这个词,他何曾亵渎过她!是她……是她负了他才对!

楚二爷最后看了一眼双眸含泪,满眼都是求饶的傅姨娘一眼,只道:“来人,把傅氏给我先关起来,旁的事,等过了十月再说!”

过了十月?为何要过十月?眼下也才入了五月,再过五个月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楚棠自是不依,沈岳知道她心里不服,他既然蹚了浑水,便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姑父,恕晚辈不能接受这个处置结果,表妹年纪尚幼,但她乃贵府嫡女,如果连一个妾室也不能惩戒,晚辈不得不怀疑贵府的做派是否有违常理。”

闻言,傅姨娘刚才放下的心又跟着提了起来,心道这沈家长公子真不愧是沈氏的嫡亲侄儿,一样的讨人厌。沈氏活着的时候压着她,死了还让她也不得好过!

第27章 指手画脚

楚棠没想到沈岳会为她出头到底。她两世为人,皆是一人孤熬惯了,此刻多少心生感念。

原本就算是没有沈岳,她也无意让傅姨娘就此蒙混过关,以楚棠对楚二爷的了解,只要傅姨娘嗔语甜言吹几次枕边风,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楚二爷就算再怎么隐瞒她的出身,那勾栏里带出来的惑人手段用在他身上,无疑还很受用,清白人家的妇人,怎会对男人以色/相邀?

沈氏的事一日没查清,楚棠总觉得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而正是因着此事才让楚二爷对她与幼弟视而不见。

就连嫡亲的儿女都可不顾,沈氏与楚二爷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其实,楚棠的盘算是想从楚老太太手里拿回沈氏的嫁妆,她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傅氏今日就作茧自缚,给她开了一个现成的好头。

宫里头刚传了旨过来,楚二爷内心忧乱,嫡女揪着傅姨娘不依不饶,这个节骨眼上,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又冷视了她一眼,见红绉纱灯笼下,女孩儿的五官掩映在一片昏黄之中,柔和如月,这个样子和那个人如出一辙。

可女孩儿却是执拗的,那人却不同,到了后来,一问她话,却总是低泣不语,急的他满屋子打转,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他这辈子没多大出息,芝麻大的官衔也是靠着祖宗和兄长的萌荫得来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那样的人,生如夏花,就是放眼整个京城,也寻不出第二个姿色齐肩的出来,她最后做了那个决定,他还是怪她,恨她,连同她生的两个儿女也一并摒弃了。

楚二爷嗓音一沉:“皇恩浩荡,贵妃娘娘于十月底莅临省亲,这座宅子本是褚家祖宅,年久失修,过几日你祖母与二房诸人会去长房暂住几月,待大修过后再搬回来,此事秋后再议。”他心烦意乱,嫡女出落的愈发水灵粉润,像极了他当初去金陵求亲时看到的她,他出生诗礼簪缨,见了一个商户女,却还是畏首畏尾,没成想她却一口应下了。

楚二爷这话是对楚棠说的,他并没应沈岳的话,要说交代,那谁向他交代!沈家么?还是那人?

傅姨娘仿佛看到了希望,突然面色一转:“二爷,是妾身之过,夫人在世时的确赏赐过妾身几样首饰,妾身原是舍不得用,又怕冲撞了夫人,谁晓得会被小翠给翻了出来,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说着,抽泣的悲鸣无度。

演的过了,未免就让人烦了。

楚二爷广袖一甩,他想息事宁人,不欲再碰触过往种种,能树起一个傅姨娘,就能树起第二王姨娘,张姨娘,只要不让他想起那人就行。

小翠闻言,一双狭长的眼眸汪汪的落泪,恨不能与傅姨娘比个高低。

楚棠突然想起一事来,上辈子楚贵妃也回府省亲了,只是这辈子好像提前了。圣上还有几年的光景,她心里非常清楚,楚贵妃的好日子眼看着也快到头了,楚家人却还犹然不知。

富贵的大树看似光耀荣宠,说倒也就倒了。

上辈子,她嫁入定北侯府没多久,楚大爷就在官场挨了大绊子,楚家一时间大厦将倾,也不知是谁又拉了楚家一把,这才让楚氏再度回到了政治漩涡的中心,那些事,楚棠后来都是听来的,具体如何,她也不能笃定。

楚棠面对着楚二爷:“既然姑母要回门省亲,这等大事自然不能耽搁,母亲的首饰到底如何落在了姨娘手上,棠儿还得去祖母那里查个清楚,乔嬷嬷手里头存了祖母嫁妆的账本,进出的账目一清二楚。不过,姨娘的德行的确有亏,两位妹妹恐怕不宜受其庭训,可别规矩没学会,到时候贵妃娘娘省亲,闹出大笑话,丢的就是楚家的颜面!”

楚二爷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这张伶俐的小嘴当真能说,她那样沉默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女儿,也不知道到底随了谁?

沈岳却才道楚棠的用意,低垂着眼眸,看着她,温和的笑。

楚棠又道:“我院里的童妈妈年轻时候当过金陵女学里的女席先生,两位妹妹今后就由棠儿亲自教养如何?”她是嫡女,教管庶妹实在太正常不过了,楚棠美眸一转,看向了傅姨娘,又道:“姨娘这阵子因着玉姐儿的生辰操劳过度,就连自个儿的首饰都搞不清了,不如这样吧,傅姨娘先回小苑将养着,横竖小翠刚抬了姨娘,父亲身边也不乏人伺候,再者柳姨娘和王姨娘膝下也无儿女,伺候起来也方便。”

傅姨娘面色顿时铁青,楚棠将她与两个女儿隔离不算,还要将她与楚二爷拉远,这不是要了她的命么?

这时,楚二爷喝道:“混账!为父后院之事,岂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指手画脚的!”就连谁伺候他,她都指派好了!楚二爷顿时有种羞辱之感,就如当年那人将王姨娘硬塞给他一样。

这对母女,真真是一个样儿的,恨不能将他给活活气死才作休。

第28章 比邻而居

且不说楚二爷是何等恼怒,单是沈岳也是略吃一惊,他侧头看着女孩儿稚嫩水润的眸子,不由得心头微乱,她大概都不知道伺候是什么意思吧?在她眼里,估摸着伺候就是如同端茶倒水。

楚二爷一声爆喝之后,琼玉斋顿时安静如斯,傅姨娘却是像吃了定心丸,楚贵妃省亲在即,楚家见不得血光,名誉上更是不能有半点污秽。她的事一定会被压下去,这厢傅姨娘给一侧的楚娇使了眼色,楚娇会意,双手死紧的抓着楚二爷的广袖,就开始低泣了起来,样子可怜又无辜。

弱者总能给人感觉善良的错觉,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才非善类。

王嬷嬷将两岁的楚玉也牵了出来火上浇油,楚娇虽是相貌上不了台面,毫无贵族大户小姐的半分清贵,可楚玉却当真是玉雕出来的小人儿,又是楚二爷中年得女,自是欢喜的不得了,她这一闹腾,楚二爷心就跟着软了。

沈岳欲上前说理,却被楚棠拉住,她的小手十分软糯,就像她的人一样,她轻轻摇了摇头,沈岳强行压制住怒火,突然反手握住了楚棠的小手,她还这样小,面对的却是如此不堪的后宅内斗。他穿着是儒生的右衽淡蓝圆领长袍,广袖之下,大掌坚定而有力。因着旁人瞧不见里头的状况,他牵着她的手,理所当然的心理,撇去了所有旁的心思,只是一味的站在母族的角度,护着沈家的血脉。

他以为只是这样。

楚棠满心满眼皆是她的小算计,未能理解沈岳的行径,她也只是一愣,便没有过多留意。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太庵堂那边才能有所顾忌,楚老太太为了息事宁人,一定会想办法说服她,而目下最好的手段就是将沈氏的嫁妆归还于楚棠自己打理。如此,就算今后沈氏的东西再有个流落在外的事发生,那也与旁人无关了。

楚棠暗自打了自己的小算盘,看着楚二爷对楚玉的怜惜娇宠,却是眸中刺痛,饶是再怎么将世事看淡,人都是软弱的,难免心中积虑。

楚二爷就差指着楚棠的鼻子斥责了,乔嬷嬷来的正是时候,她是楚老太太近身之人,也是奶大楚家三位老爷的奶妈子,在楚家算得上是半个主子,就是楚二爷也给她几分脸面。

乔嬷嬷先是眸光不悦的看了一眼半跪在地的傅姨娘,算是表明了她的立场,这才转向楚二爷:“二老爷,这是闹什么?棠姐儿是正经的嫡小姐,您要是不心疼,老奴可舍不得旁人与她拿乔,老太太那里发话了,二房的几位姨娘改明儿都跟着一并去横桥胡同,不过傅姨娘德亏在先,老太太念在两位姐儿的份上,也不欲过多追究,打发了暂且去庄子里小住些日子,这件事是老太太的最后的底线,二老爷可得掂量着。”

傅姨娘轰然趴在了青砖地面上,庄子里头的日子她可是见识过的,去过一遭,回来之后可就没有水肌嫩肤了,一月老十岁都有可能:“二爷……妾身当真知错了,您不能撇下妾身啊,玉姐儿还小,她离不了妾身呀。”

火光下,沈岳看见身侧的女孩儿,粉唇微微一笑,轻如蝶翅扇动,微不可见,却是一眼入了他的心,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不过很快就听到乔嬷嬷再道:“棠姐儿说的没错,傅姨娘德行有亏,娇姐儿和玉姐儿不宜再跟在姨娘左右,这世家大户当中,本就没有姨娘自己养孩子的道理!”

傅姨娘最后的底牌也打了出来,效果却是如同石头丢尽了湖底,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楚二爷内心郁结,这场所谓的内宅纷争亦非他所愿,乔嬷嬷此言一出,他一挥手算是答应了下来:“那便依母亲的吧。”

楚娇傻愣愣的看着平日里疼爱她的父亲撇开了她的双手,一时间不知所措,没过一会,婆子丫鬟就开始归置她与楚玉的东西:“姐儿莫要不满,要是争气就去老太太面前讨好,今后指不定还能得一门好亲事,在姨娘膝下养大能有多大的体面。”

二岁的楚玉哄过之后就睡着了,楚娇越是眼睁睁听着傅姨娘哭腔远去,巴望着守在窗棂下只觉前途渺茫,讨好祖母……对,她是该讨好祖母,自谋出路。

回海棠斎的路上,沈岳已经放开了楚棠的小手,他生怕女孩儿多虑,却见她一路眸色晶亮,还时不时用手拨弄小径两侧的玉簪花,就知道她心情不错。

楚棠的确是高兴的,不出意外的话,祖母明日一早就会叫她去太庵堂,然后将母亲的嫁妆尽数交在她手上,这是为了今后打算的第一步。

行至海棠斎,沈岳绅士的止了步,已经入了夜,他不便踏足女儿家的闺院,“表妹,今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你可不必一味隐忍。”他本是个清寡的人,对她总是忍不住关心。他以为是因着姑母的缘故。

楚棠笑了笑,月色下,灿比娇花:“棠儿知道的,那表哥早些歇下吧,明个儿还要启程去国子监。”她转身之际,突然想起一事来:“对了,要是表哥拜入了徐老门下,可一定要让棠儿知道,今后湛哥儿可得向表哥学起。”

沈岳像是得了鼓励,点头应道:“嗯,好。”对于仕途,本来就志在必得的东西,眼下似乎更有信念了。

*

梆子刚刚敲过三更。

时令才刚入夏,夜间并不热,霍重华身上只着一身月白色中衣,伏在掉了黑漆而显得斑驳的桐木案几上看着八股文章,他的院子靠着最北边,院墙就靠着胡同外,是整个霍家最不起眼的地方。

案前的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他突然难以集中精力,头从书册中抬起,问:“外面是什么动静?”

朱墨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嘴角还挂着哈喇子,晃了晃神方才道:“外面啊,是楚家在搬运东西,四少爷,您还不知道吧,楚贵妃几月后省亲,楚家祖宅翻修,楚二爷的家眷从明个儿开始就要陆续搬到横桥胡同来住了。”

火光下,霍重华那俊挺的眉宇蓦然之间,很是精彩的跳动了几下。

楚家祖宅……那丫头很快就要与他做邻居了?

横桥胡同宽而长,却只有两处府邸,一处是霍家本族,另一处就是楚大爷发迹后在外置办的宅子。

第29章 温文尔雅

翌日一早,楚棠去太庵堂给楚老太太请安时,沈岳就在月洞门处等着他。

他今日就要入国子监了,年轻风发的郎儿,身着一件天青色玄纹直裰,翠色的玉带,墨发用了一根羊脂玉的竹纹簪子固定,儒雅又俊逸,他就站在那里,向楚棠招了招手:“表妹,我正要去跟老太君面前辞行,你且同我一块去吧。”

楚棠微微动容。

他在这里等到现在,无非是想陪着她去一趟老太太那里,也是站在楚棠母族的角度变相的给楚家施压,是想告诉旁人,楚棠虽早年散母,但沈家依旧是她的靠山。

楚棠点头,与沈岳并行,一道去了太庵堂。

楚老太太活是个人精,手里头的权势也都是一步步谋划来的,她知道沈岳的心思,便示意乔嬷嬷去取了账本与私库的钥匙过来:“昨个儿宅中不宁,让沈家公子笑话了,老生实感愧疚,棠儿生性聪慧,随了她母亲,老生也能安心将她那苦命的娘留下的东西交还在她手上了,今个儿就当着沈家公子的面,老生就将这件事交代了清楚。”

楚老太太急着撇开手头烫手的山芋,毕竟二房后宅不安,说出去的确有辱门风,官宦人家素来以名节自立,断不会贪图已故儿媳的嫁妆,楚老太太心里清楚,当着沈家人的面,将此事说清楚了,最好不过。

楚棠心里暗喜,她没料到事情会这样顺利,面上乔模乔样的推脱一番:“祖母,棠儿到底还小,凡事还要靠着祖母提点着,昨日若非查出傅姨娘有偷窃之嫌,棠儿断不会叨扰了您老人家的清静,都怪棠儿,不过啊,这罪魁祸首还得是傅姨娘,您说呢?祖母!”

楚棠撒娇的拉扯了几下楚老太太的滚金边的袖口,她若表现的太过大度,楚老太太未必会喜欢,可如此娇嗔埋怨,楚老太太倒真当她是个孩子了,面上慈善的捏了她的脸颊子:“你呀,就知道嘴贫,这傅姨娘是得罚,可你父亲妾室的事可由不得你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操心,可不能再有下回。”

楚棠咬了咬唇:“祖母,棠儿知道了。”看上去无比乖巧。

沈岳以拳抵唇,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道:“姑母早逝,晚生本还忧心表妹可有人照拂,如今看来是晚生小人之心了,老祖宗这般慈爱菩萨心肠的人怎会叫表妹与湛哥儿受了委屈。”沈岳话中有话。

楚老太太虽没有将沈家放在眼中,但沈岳如今是举人,这又入了国子监,将来若高中,那就算是半个官家了,楚老太太待他尚是和颜悦色:“棠儿是我亲孙女儿,老生不疼惜,难不成还让外人顾怜!”她暗指沈家人。

沈岳并没有接话,只是安静的笑了笑,楚家的情况到底如何,他和楚老太太都是心知肚明。

楚棠听着沈岳与楚老太太的话,心里起了一层寒潮。

其实,若无祖母,她或许才无需面对那些不可控制的将来!

当今圣上没有几年的活头了,轮不到她入宫,也就该驾崩了,太子登基后,楚老太太与楚大爷又将心思放在了她身上,殊不知,真正问鼎的却是另有其人,她若当真随了楚老太太的心意,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湛哥儿也会一并连累。

楚棠不知道前路会如何,总之皇城她是绝对不能入,定北侯府亦是。

这些自诩老谋深算的人,再怎么谋划算计,也抵不过天意!

这厢,乔嬷嬷捧着锦盒走了过来,那锦盒精巧细致,四方三寸,上面还镶嵌有琥珀石做了装饰。

乔嬷嬷道:“小姐,这就是二夫人留给您的嫁妆了,您可得好生保管着。”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乔嬷嬷以为楚棠将来要嫁的人是绝对不需要她的嫁妆的。

楚棠谢过之后,又陪着楚老太太吃了一盅荷叶小米蛤蜊粥,这才送了沈岳出府:“表哥,谢谢你。”

沈岳还未上马车,撩开车帘子的手一滞,他以为她不懂,其实她什么都清楚,他笑了笑,亦如来时一样的温文尔雅:“回去吧,待我得空就去横桥胡同去看你,下回见着湛哥儿,我可得考他学问。”

楚棠莞尔,挥手告别。远远的看着沈岳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玉树胡同,她突然很好奇这辈子沈岳会娶一个怎样的大家闺秀?他今后可是御前的红人,就是楚大爷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记忆中,他与首辅霍阁老还是交情甚笃,像表哥这样的人,怎么会与霍重华成了知己?

楚棠想到了霍重华,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可千万别再碰见他,之前还妄想着与这位煞神有个萍水相逢之交,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

小竹楼里点了佛香,小筑陈设简单清朴,唯一看上去显贵的就是一尊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

少年手握玛瑙镇纸,一半在他手里,一半抵在脑门,看着那香炉里的白烟,发了一会愣,想起了女孩儿粉嘟嘟,却又傻气十足的脸,而后唇角微扬,痴的一笑。

奎老的戒尺便在这个时候打了下来,拍在了少年清俊的侧脸上。

少年忙去挡:“先生,咱们事先可是说好的,打哪里都不能打脸。”他似乎很看重自己的脸皮。

奎老怒其不争,又是一下用力敲了桐木的书案:“天乐,你都十五了!为师在你这个岁数早就中了举,你到现在连一次秋闱都没参加过,你是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天乐是霍重华的字,是奎老在他今年生辰给他取的。

眼看着,戒尺在案几上不断的蹦跶,发出清脆而利索的响声,霍重华立刻抱头护脸,嘴里急呼:“先生,我跟您保证,两年后一定给您考个解元回来,要是考不上,我就……我就一辈子娶不了媳妇!”

奎老年过半百,便是未娶妻的,闻言后,总觉得这小子又在不安好心,借机不尊他!

霍重华见奎老歇息的空隙,一跃而起,抬手就夺了戒尺:“先生好,好先生,学生定当凿壁借光,卧薪尝胆,解元非我莫属。”他总是天人一般的自信。

奎老对他这等猴皮,已经是见怪不怪,顺了口气,方道:“哼!别说是解元了,你只要能在榜上有名,那就是对为师的孝敬了,八爷有意提拔你,待你秋闱之后,八爷会给另寻大儒,必定将你送入翰林院!”

霍重华的脸色恢复如常,突然正经了起来,他问:“先生,上回王家的案子翻了么?学生怎么没听到动静?”

奎老叹道:“大理寺已经着手复审了,哪能那么快!你且操心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为师自会同你说。”

霍重华挤了挤眼,本是清俊的脸愣是被他摆出痞子风流态出来:“先生,您别生气了啊,来来来,学生陪您对弈,这一回让您一子。”

奎老:“你……”这小子,明知他自己棋艺精湛,少有人能及,还总是搬出来让他这个当老师的下不了台面。

第30章 楚家大房

楚棠命沈管家去林家族学接湛哥回来。

她特意问了一句:“沈管家,我上回让你调查母亲生前那些奴仆的事,可有线索了?”算算也有些日子了,按理说当年沈氏身边人的去留,应该都有登记在册,要查的话并不难。

沈管家拧了眉:“小姐,老奴无能,尚未查到二夫人身边那些人的去处。”他穿着一身儒生长袍,袖袍宽大,那双藏在里头的手无意识的攥紧了几分。

楚棠瞥见了,不由得疑惑。

沈管家虽然只是个下人,但走到今天的位置,没有点真本事是不行的,不过是让他去调查几个人,怎么还办不到了?

楚棠垂眸,掩去了眸底的异色,继而方道:“如此,这事暂且搁下吧,沈管家去接湛哥儿时,顺道给夫子带两坛子好酒。”沈岳临走之前,竟然给她留了花雕,她不甚明白,她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不过正好今日能派上用场。

林家族学离着玉树胡同有半个时辰的距离,因着族学里教书的是北直隶几位有名的大儒,故而这附近的高门大户都攀着关系将自家的子孙塞进去。

楚湛年纪虽小,但因着楚家的关系,且收了进去,先从《三字经》与《国学》启蒙。

未知晌午,楚湛就被接了回来,楚棠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他,小人儿七岁了,个头都快赶上她了,梳着童髻,五官已经可见立挺的影子,乍一看与楚二爷并不像,倒是像沈家的娘舅。

他穿着宝蓝色团花束腰裰衣,老气横秋的站在那里,唤了声:“长姐。”这孩子话不多,上辈子楚棠沦落到下场凄楚时,方才真正看懂了他。沈氏走的早,他身为二房嫡子,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楚棠内心千转百回,面上还是如常的应了一声:“嗯,湛哥儿今后可不能再唤我长姐了,等到了横桥胡同,我就是你五姐姐了,这些规矩在伯父伯母那边不能落下了。”

楚湛闷声点了点头,依旧话不多,身后的书童小斯抱着他的随行物件,大地都是书册之类的东西。

“湛哥儿,你先回去归置东西,一会再去见祖母。”楚棠心疼的看着他,他本出生嫡系,却要承受如此重的重压,这一切都是谁造成了的?

或许男儿本应该志在四方,只要这辈子楚玉再也没有机会对他下手,害他惨了腿,楚棠相信自己的胞弟一定不会比旁人差,到时候,且再看楚二爷会是个什么心态吧!

今日,你对我爱理不爱,他日,我便让你高攀不起!

得知楚湛回府,楚娇就牵着两岁的楚玉去看他,姨娘常说,女子出嫁,娘家的兄弟就是最大的靠山,在自己还没有同胞的兄弟时,楚娇很识时务的处处巴结楚湛。她与楚玉现在就活在楚棠的眼皮子底下,这点小动静自然是瞒不住。

楚棠对童妈妈吩咐:“湛哥儿才刚回府,他现在年纪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别叫旁人去扰了他。”

童妈妈听懂了楚棠的意思,领了一众丫头,堪堪挡住了楚娇和楚玉的路:“两位姐儿,下午就该搬去横桥胡同了,还是别乱走的好。”

楚娇委屈的咬唇,她虽是庶女,但以往有父亲疼惜,姨娘庇护,还未曾受过这种委屈:“那好,我改明儿再找二弟。”说着,也只能再牵着楚玉往回走。

楚湛在楚家这一辈的子嗣当中排行老二,楚家的男嗣,除了他之后,就只有长房嫡子楚宏了,所以楚家的男嗣非常金贵,这也是为何当初傅姨娘生下了庶子之后,母贫子贵,身份地位水涨船高的原因。

*

楚家数十辆马车遥遥晃晃从玉树胡同,一路招摇抵达横桥胡同。

前面三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里坐的是楚老太太,楚棠,楚湛,和几位庶出的小姐与姨娘,后面则尽数是随行的物品,满满当当足足十余马车,而这些搬过来的也不过是冰上一角,处处彰显了簪缨世家的丰实家底。

楚棠下了马车,入目是朱门广户的府邸,‘楚府’楷体的鎏金大字赫然醒目,两侧立着半人高的石狮子,午后的烈阳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琉璃瓦璀璨夺目。

这就是楚家大房。

石阶下,一众穿着华丽的人正翘首以盼,为首的是楚家大夫人,她穿着勾勒宝相花纹蜜合色八吉纹褙子,梳的是光洁的圆髻,面显富态,端的是大户宗妇的华贵。

楚家大夫人吴氏,乃鸿儒之女,育有一男二女,楚大爷后院再怎么莺燕成群,唯一的男嗣却是出自她,光是这一点,吴氏便能在楚家站稳脚跟。

“母亲,儿媳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吴氏上前搀扶楚老太太,笑声朗朗。

一众小姐随后行了礼。

楚岫与楚莺都是吴氏所生的嫡女,嫡出的孩子多半是眼高过顶,看不起那些庶出的,故而楚岫与楚莺只顾着拉着楚棠到一侧,对大房的庶长女视而不见。

说起来,这楚莲的身份实在尴尬,她本是大房的孩子,却被楚老太太领到二房养到了十四岁,这如今回了自己家,反倒有种寄人篱下之感。

楚棠虽有心替楚莲解围,但也不能当着大夫人的面维护一个庶堂姐。

吴氏与楚老太太说了一句话,就把目光落在了楚棠身上:“棠姐儿又长高了不少,我上回瞧着还没这般高呢。”吴氏客气了一句,正室对嫡出的孩子总会高看一等,就算楚棠不是她所生,在她眼中,也比那些庶女尊贵了多少倍。

同一种人之间,对外围的人总会存着巨大的排斥,这是大多数人的天性,与生俱来。

楚棠给吴氏见礼,笑盈盈的一双水眸,乌溜溜的,像是会说话,给人一种天真纯良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