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棠镇定自若,美眸之中竟是无喜无悲,除了淡然,还有一种旁人看不懂的大彻大悟,“我知道了,你先去衙门里通知我父亲,另外大房那边也立刻去告之一声。”

小厮应下,转身又跑了出去,上了马之后就狂奔而去。

沈岳一早就心疼楚棠无母亲照拂,且不论楚老太太为人究竟如何,但她人活在世上,到底还能撑起一片瓦砾,如若连楚家老太太也没了,楚棠今后便只有她一人了。他记得姑母临死前,对他的嘱托,更是将楚棠视作自己的亲妹子。

“棠儿……你还好吧?我陪你一道回去。”沈岳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在楚棠面前,将她面前的光线挡住,是遮风挡雨的架势。

霍重华这时也起身,“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他没有将自己当作外人,也一同上了沈岳的马车,一路上却还是那副全天下都欠了他钱的样子。

沈岳本想邀请霍重华去他置办的宅子里吃顿便饭,楚家出了事,他不能弃楚棠不管,这厢歉意道:“霍兄,实在是抱歉,如若是旁的事,我还可不顾,可我棠儿表妹,我不能不管,今日恐怕不能请你去作客,只能改成下次了,你……要先回去么?”

楚家老太太病重,总不能拖着霍重华一并去楚家祖宅,沈岳以为霍重华会忌讳,谁料此人却一本正紧道:“霍家与楚家关系甚笃,老太太此番病况严重,我应当去看看,再者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或许到时候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这个理由略显牵强,但霍重华既然已经开口,沈岳也不好说什么。

太庵堂外乌压压的一片人头,傅姨娘,王姨娘,李姨娘,外加二房的少爷小姐们皆在外面候着,老太太从昏迷中醒来后,谁也不肯见,独留了乔嬷嬷在屋内伺候着。这个时候大房的人还没有赶过来。

乔嬷嬷在榻边垂泪:“老祖宗啊,您可得把药给喝下去,您要是这一倒下,二房今后还能指望谁啊,几个姐儿都还小,湛哥儿不足八岁,您千万不能狠下心,撇向他们就不管了。”

楚老太太一声闷咳,病来如山倒,她眸底带血,漫长的沉咳之后,意识却清晰了几分,似没有听到乔嬷嬷说些什么,眸中的焦距凝结在屏风处的缠枝纹梅瓶,幽长无力道:“我的妙珠还在恨我,她恨我啊。”

乔嬷嬷就知道老太太是心病入髓,这病根子就是楚妙珠。

“老祖宗,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您又何苦记着,贵妃娘娘如今圣眷优渥,日子逍遥,身份尊贵,娘娘她不会再怨恨您了。您可要想开些。”

乔嬷嬷的宽慰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楚老太太自己生的女儿,她自己心里有数,当年是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那一身的刺如今都磨平了,她心痛至厮,活着成了负担,不过是剩下几口气残喘。

楚老太太闭了闭眼,知道与楚妙珠这辈子的母女情分于多年前就已经尽了,她现在很庆幸,没有将楚棠也逼到那份境地,“棠儿,我的棠儿……险些啊,我险些也误了她一辈子。我该死,只可惜她还小,这今后谁能护着她,她母亲……她母亲的事,要是让她知道了,准也视我老婆子为仇敌。我这辈子生是为了楚家,死也是为了楚家,可到头来我这心肝宝贝儿两人都被我给害苦了。”

乔嬷嬷是楚老太太的陪房,当年的事,都有她的参与,站在楚老太太的角度考究,她也实在说不出什么错出来。事情到了那个地步,谁又能确保自己不做出错误的决断?

“老祖宗,您可别说了,棠姐儿孝敬您呢。她也知道他还小,你一定要看着她出嫁才成。”

正说着,楚棠推门而入,众人皆知老太太谁的话也不听,独独顺着她的意,故此外面的婆子丫鬟也不敢挡着她。

乔嬷嬷见来人是谁,立刻止住了方才正要说出口的话,对老太太道:“老祖宗,您瞧谁来了?”

楚棠走了过来,老太太拉过她的手,那手背已经青筋凸起,干瘦成竹,“祖母!您又没喝药?棠儿喂您可好?”她也说不清对老太太是什么情义,听闻老太太垂危,心头没有悲彻,但也没有欢喜,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有一天会死不是么?谁都免不了。

楚老太太摇了摇头,又是一阵撕肺的闷咳,这之后老太太的神色明显已经不再清明了,她对乔嬷嬷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同妙珠说。”

乔嬷嬷一愣,这哪里是楚妙珠?

楚棠对乔嬷嬷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揭穿,如果这是老太太最后的时辰了,那她就算是楚妙珠吧。楚棠心澄如镜,爱恨分的极为清楚,她欠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如若老太太就此西去,她也不必欠她任何!再者她如果是老太太临终前所托付的人,在楚家二房的地位也将不可撼动,也算是为了湛哥儿了。

乔嬷嬷抹泪出了屋子,就见除了楚家二房一干人等之外,沈岳也在回廊下,他身侧另外站有一兰芝玉树的少年郎,这二人神色一致的凝重,皆是盯着门扉的方向,叫人不得靠近。

这厢,楚棠任由老太太拉着自己的手,手背可感觉到老太太手心的冰寒,老太太温柔的抚着她的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力气已经轻到极点,“棠儿啊,你今日又去哪儿了?祖母醒来没瞧见你,心里急的慌。”老太太似乎突然又恢复了神色。

都说人快死时,意识是不清晰的,时常会幻视误听,她尤记得上辈子是死在顾景航怀里呢,那人竟还大言不惭的唤她‘棠儿’。或许只是幻境吧。

“祖母,棠儿哪也没去,就在外面守着呢,您现在喝药好不好?棠儿给您备了松子糖,喝完药就吃一颗,不会苦的。”

女孩儿般稚嫩的诱哄,让楚老太太泪流不止,虽然乔嬷嬷没有对外泄露,但楚棠知道老太太已经好几日没吃下东西了,铁打的身子也快熬不住了吧,她是自己故意寻死么?

就连太医也说,老太太身子并没有太大的病因,全是自己憋出来的心病,久而久之,就成了旧疾。

老太太眸光涣散,一会看着楚棠,一会又看着窗棂的方向喃喃道:“长姐,你怎么还不来接我?我累了。”

她口中的长姐应该是原先的楚老爷子的原配,早年嫁入楚家没生下一儿半女就撒手人寰了。

楚棠只是安静如斯的看着楚老太太,那双半是血丝半是昏黄的眸子看了过来,“棠儿,祖母快不行了,你知道的吧。”她几度哽咽,楚棠却纹丝未动,她也想做做样子,可是哭不出来。

老太太长吟了一口气:“棠儿啊,将来你一定不要嫉恨你的母亲,她也有她的苦衷,这世间,谁也没有比当母亲的更疼惜自己的……咳咳……疼惜自己的孩子。离开你也是无奈,没有母亲愿意和自己的孩子分开的。”楚老太太临终前,仿佛觉得楚家门楣再也不重要了。只想做一个平凡的母亲,但这也是奢望。

楚棠一颗沉寂的心猛然狂跳,是老太太意识迷离分不清了么?她在说什么?将来……不要记恨母亲?她为何要记恨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又是将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楚棠倏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祖母,您说什么?我母亲?您知道我母亲什么事?”楚棠情绪大动,身子倾了过去,恨不能贴在老太太身上,想问个明白清楚。

老太太不住的咳,一口热血溢出了唇角,楚棠无暇给她擦拭,接着问:“祖母,您一定要跟棠儿说清楚,我母亲她到底怎么死的?”

楚老太太平躺下,看着头顶的承尘,无比艰难且声音细微道:“你母亲是个好人,她最喜欢棠儿,棠儿就是她的心肝肉啊。是我……一切都怨我,我不该下毒,不该逼……”老太太此言一出,眸光再无半分忽闪,楚棠惊愕之中,老太太的手已经松开了她,再无半点生息。

屋子里顿时陷入无边的安静,周边再无声响,楚棠脑中嗡鸣,一切或是真实或是虚幻的感官让她颓败的猝不及防。所以说,母亲的死与父亲无关,与傅姨娘也无关,一切都是祖母……都是她!她素日待自己如瑰宝,什么好的都舍得给她,却夺了她最为珍视的一个人!终于,泪珠子无声的落了下来,像是被无限放大,落在了她胸口的一朵兰花上,很快就浸入其中,只可见那浅蓝色成了深蓝,簇簇妖冶入魔。

良久,良久,久到楚棠双腿发麻,感觉不到任何知觉之时,门外有人进来,她这才意识到老太太已经归西了,彻底没气了。

楚居盛与楚二爷身上的官袍尚未褪去,二人见楚棠呆若石雕一样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无神,以为她是吓傻了。再查看老太太近况,二人相视一眼,撩了官袍跪在了脚踏上,朝着老太太磕了几个响头。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楚棠已经全然不知情了,沈岳牵着她回了海棠斋,霍重华竟也无声的跟着过去了,他是外男,又与楚棠无亲无故,实在不适合留下,但在这个节骨眼下,墨随儿等人也不好逐客。也不知道这霍四少是怎么想的,他岂能说留下就留下?!表公子只顾着小姐,也无暇劝说霍四少。

海棠斋唯一的一株腊梅已经打了花苞,此刻幽香浅溢,只是不留意的话,还不曾发现花期将至。

楚棠没有入屋,沁人的凉风自朱红的墙角灌了过来,她站在那里,微红的双目望向这四方天地之上的孤云,心头如被锤击。母亲做错了什么?祖母要下毒害死她?真如旁人所言,母亲不检点,污了楚家的门楣?让父亲无地自容?

不对!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祖母死之前对自己说,将来不要怨恨母亲?这又是什么意思?她还说母亲是个好人,如此,便没有负过楚家,亦没有对不起父亲。

“棠儿?”沈岳焦虑道,他本是淡如菊的性子,自幼除却进学之外,早就在金陵商场打滚过一圈,练就了凡事稳如泰山的本事,可看着楚棠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她眼底的猩红,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沈氏病逝时,楚棠也是这副模样,让他无从宽慰。

人死不能复生的话皆是枉言,他以为楚棠对楚老太太敬重有加,定是因着她的死,而神伤不能自愈。

楚棠这时收回了视线,转过身,才发现沈岳和霍重华在她的院子里,二人皆已长成了七尺男儿,就那样双目幽深的看着她。她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一件事,楚老太太死了,她的祖母死了,上辈子将她视作棋子,又害了她母亲的人……就这样死了。

楚棠开口道:“表哥,我无事,我还得回茶庄里把没有算清的账本再清算一边。家中有大伯和父亲他们,用不着我。”她嗓音轻微,却是极稳,极清明的。

霍重华与沈岳不约而同的皱眉,而后又是相视一顾,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待问题,楚棠的表现实在太过诡异和不正常。

“棠儿,你……真想出去?”沈岳不忍回绝她,如果回避能让她觉得好受,那便让她去了,那些所谓的礼节孝道都见鬼去吧。

院子里的童妈妈和一众丫鬟,包括墨随儿和墨巧儿也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家小姐,所有人都知道楚老太太最为疼宠的人是楚棠,而楚棠最为敬重的人便是楚老太太。

就连老太太临死之前,最后一个见得人也是楚棠。很快就要小殓,按理说楚棠应留在灵堂守灵,断没有这个时候外出的道理,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楚棠已经迈开步子往院外走,至于她是如何被沈岳牵着进来,她已经毫无所觉。霍重华未言一词,却在童妈妈上前阻止楚棠外出时,长腿不动声色在童妈妈脚边一掠而过,让她摔了一个底朝天。

墨随儿和墨巧儿看着三人行至月洞门,这才疾步跟上,今日的一切发生的皆太快,老太太的病逝,小姐的失常,沈岳和霍重华的不请自来,都让她二人云里雾里,但眼下最为重要的便是紧盯了自家小姐,莫让她做出大悲之后的傻事出来。

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沈岳这时才察觉霍重华今日的古怪,他与霍重华结交以来,时常外出游玩听学,深知他这人不喜与人亲近,更不喜与旁人共乘一辆马车。沈岳是为了陪着楚棠才走着一趟。却不想,他前脚刚上来,霍重华也跟着踏了上来。这辆马车并不大,三人共处,立刻就显得拥挤起来。

沈岳惯是以礼待人,心中有异议,也没有提出来。更何况,眼下任何事也没有楚棠来的重要。

马车渐渐驶出了玉树胡同,楚棠鼻尖微红,面上却无悲色,感觉到沈岳和霍重华加起来,四只眼睛都在看着自己,楚棠舒了一口气:“我真无事,谁又能长命百岁?祖母久病卧榻,走了也算是解脱。”

沈岳,霍重华:“……”这不是一个女孩儿该说的话。

沈岳失语,见楚棠情绪比方才好太多,也就稍微放心。

霍重华这厢却是想起了他与楚棠相识之后的事,包括她那天晚上胆大包天的收留了他,还让他钻了被窝……这丫头不能与寻常姑娘相提并论。终于,霍重华无意识间总算是明白了自己为何十分留意楚棠的缘故,不是他自己鬼迷心窍,恋上了小姑娘。而是楚棠本就与众不同,混淆了他的感觉。

对!就是这样的!

得到了所谓的答案,霍重华心头那份难以启齿的秘密算是搁下了,仅此而已,绝无其他。

三人沉默着到了茶庄子里,楚棠将没有完成的账本一一合算,处事态度无比认真,安静的让霍重华与沈岳几度怀疑她是伤心过度。直至落日西坠,她才不慌不忙的准备回楚家祖宅,身上还是那套水粉色的撒花烟罗衫,外面是朱红团花披风,无半分追悼之态。

沈家远在金陵,自然不可能赶过来奔丧,沈岳代表的即是沈家,他肯定要陪着楚棠一道去楚家的,在三人踏出茶铺时,沈岳或许是因为有一种直觉,他总感觉霍重华还会跟着去,便转身道:“霍兄,今日耽搁你了,下回我再做东请你喝茶,今日就此别过。”

霍重华的身子已经跃过他,在楚棠之后跨上马车,沈岳错愕时,马车里传来霍重华的声音:“楚霍两家私交甚笃,老太太这一走,我也该去意思一下。”

这话仍旧显得牵强,沈岳却找不到理由反驳,这厢三人又一同折返楚家。

随后而来的墨随儿和墨巧儿面面相觑,更是不解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冬日的夜来的极早,暮色四合时,楚棠等人才回到祖宅,朱门外的红绉纱的灯笼早就换成了白纸糊着的长明灯,一直通向内院园子。满府的白绫向所有人展示了楚家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曾经主持府上中馈,掌控儿媳生死,拿女儿的终生换取筹码的老妇归西了,无论她曾如何德高望重,也已经如风中的尘埃,就此消散。

“棠儿,进去吧,外头凉。”沈岳道。

霍重华薄凉的唇动了动,没有插上话,随着二人步入了府门。

来到灵堂时,童妈妈赶紧给楚棠套上一件孝衣,道:“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大爷,二爷等人都在找您呢,乔嬷嬷有老太太的遗嘱要宣布,是跟您有关系。”

老太太生前积攒了不少银子,加之她的嫡长姐当年留下的嫁妆也在她手上,原来的老夫人膝下无子无女,这笔钱财自然是落在了楚老太太的兜里。

楚大爷可能并不在意老太太这点东西,但是吴氏就说不定了,童妈妈是怕楚棠无人可依,让吴氏占了便宜。

楚棠面无他色,跪在了楚湛身侧的团蒲上。楚湛的哭的凄楚,楚棠不知道将来该不该告诉他,他最为爱戴的祖母毒杀了他的母亲,这个真相太过残忍。

乔嬷嬷怕夜长梦多,见楚棠回来,就当着楚大爷和楚二爷的面,将老太太生前的遗嘱拿了出来,其中还有一盒子的地契房产交给了楚棠。

“大爷,二爷,您二人也都看到了,这是老太太的亲笔书信,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她老人家的一应嫁妆和私库皆留给楚棠,祖宅今后交由三少爷打理,至于京城的几处铺子用作祖宅开支。您二位没意见吧?”

有意见又能如何?老太太已经白纸黑字立下了遗嘱,楚大爷更是朝廷重臣,岂会对一个女孩儿索要本属于她的东西。

吴氏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没有分家之前,她曾协助老太太执掌家事,对老太太的手头的私库了如指掌,那些东西加起来可不是小数,就算分了家,也不能尽数留给二房的女儿,这实在不公平。

“等等!乔嬷嬷,你说这是老太太的遗嘱?那么,我且问你,除了你之外,可还有旁人作证?况且,棠姐儿是最后一个见着老太太的人,谁知道屋子里那会发生了什么事?”吴氏直言。

楚居盛虽然官位显赫,但朝廷的俸禄又能有多少,家中开销,朝堂上疏通路子,都要银子的。两个女儿先后便要出阁,嫁妆也会是一大笔的花销,在此之前,吴氏还算计着从楚老太太这边弄些添箱过去,如今却尽数给了楚棠,这算什么事?就算是轮,也要先轮到大房!

乔嬷嬷面色煞白,吴氏这意思是指责她与楚棠勾结,图谋老太太的财产呢!这对于一个效忠了大半辈子的奴仆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耻辱,而且老太太将事情交托给她,她就得办好,否则百年后如能面对九泉之下的主子!

“大夫人,您这话恕老奴不能认同。老奴对老祖宗绝无二心,老祖宗一心记挂着棠姐儿,这件事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二夫人走的早,棠姐儿与三少爷相依为命,老祖宗就算是偏了心,您也用不着怀疑棠姐儿!”乔嬷嬷说着,就噗通跪在了老太太的灵堂前,开始哭诉。

吴氏冷笑:“我怀疑棠姐儿?她若非心虚,怎会一消失就是大半天!”

楚棠这个时候抬起脸来,看着吴氏的神色尤为冰冷,这些人啊,无事的时候,拉着你的手,满口皆是慈爱疼惜,一旦出了事,便是仇敌相待。楚棠本来不想要老太太的分毫,可是此刻,她觉得她必须要收下。

“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得争夺!既然祖母向乔嬷嬷交代了此事,大伯母这般纠结于祖母的这点财产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我年纪虽小,但也知何为三纲五常,祖母尸骨未寒,大伯母这些话是不是太过令人寒心了?再者,我母亲当年留给我的嫁妆足以让我一生无忧,我用不着使下三滥的法子谋划祖母的东西!”

楚棠出口逼人,昔日的温婉可人样儿不复可见,像是带了刺的娇花儿,看着美艳,触碰时,必定伤人。

这话一出,就连楚二爷也觉得自己的女儿的话在理。

吴氏是妇道人家,眼界仅限于眼前利益,但是楚大爷不一样,他立刻就给了吴氏脸色看,要知道老太太是命妇,上门奔丧之人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这事要是传出去,丢的是他的脸,“够了!你有完没完!大房和二房早就分家,母亲一直跟二房住在一处,现在她老人家的东西交给棠姐儿也无过错!”

楚居盛鲜少会对吴氏发怒,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但也敬她。今日算是破例了,吴氏恼羞成怒,只能愤愤看了一眼宛若佛下青莲一般的跪在那里,眉眼如画静宜的楚棠。

沈岳正要出口,霍重华的臂膀抵住了他,小声道:“楚家大夫人不会再闹了,你若这个时候替她出气,只会给她惹麻烦。”

沈岳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再度退回原位,“还是霍兄谨慎,这次多谢了。”

霍重华没再说话,目光落在了楚棠的头心盯了良久。半夜人静时,楚棠从灵堂回海棠斋,而楚莲,楚娇等人还在守灵,她是老太太最为宠爱,且收益最多的一人,却早早离开了。也不顾旁人的看法,总之,她不想和老太太靠近,老太太的尸骨就躺在那里,她一刻也不想多呆。

行至回廊,她看见悠长的人影在前面浮动,转过身时,沈岳和霍重华一致的堪堪止步。

楚棠觉得奇怪,这二人今天怎么像护院一样一直跟着她,或许旁人以为她可能忧伤过度,实则,她却是心头更加澄透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最起码,她终于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了。

“表哥,还有……霍家的四少爷对吧?你二人可以先回去了,我无事。”言罢,她转身就走,背影婷婷玉立。

霍重华张了张嘴,顿了几息,沉着脸道:“沈兄,你这表妹脾气倒是不小!”

沈岳也是出乎意料,“棠儿原先并非如此,若不是……”若不是家中接连变故,她还是个无忧无念的孩子。

“请吧,沈兄。”霍重华做了一个虚手,示意沈岳与他一道离开。

夜半严冬教人冷到了骨子里,霍重华习武之故,并不觉冷,沈岳却是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摇头失笑:“霍兄你……”实在奇怪。

第72章 人情恶

凤泽宫,如旧的华贵奢丽,琉璃八角宫灯溢出清冷且奢靡的微光。

楚老太太病逝的消息在酉时三刻已传入宫中,楚贵妃这边却是异常的安静,内殿门牖紧合,这个时辰帝王已经歇在了新入宫的乔美人宫里。

香榻帷幔散垂,楚妙珠的双足在梅呈怀里捂着,夜里愈发的凉,她一身风湿体寒的老毛病如何都治愈不了。

楚妙珠的安静,让梅呈颇为忧心,他记得三小姐曾经与老太太最为亲密,长到了八九岁的时候,还时常与老太太挤被窝,她那样倔强的人,若非老太太当年以死相逼,她怎会入宫呢?如今老太太走了,她应该多少也有不舍。

“娘娘?”梅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内室燃了炭火,梅花花苞一簇簇被烘开了,幽香清冷,满枝的鹅黄色。楚妙珠墨发横披,依着金色绒毯,眉眼无神。

“娘娘,曹公公适才来穿过口谕,陛下准您出宫追悼,您明日可要出宫?”老太太既是楚妙珠之母,也是当朝三品大员的母亲,她的死,帝王自然会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帝王够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权臣家中的大小适宜,只不过有些事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否则一竿子打死,朝中只会剩下无人可用。

楚妙珠挪了挪身子,回过神,看着梅呈,道:“她竟然死了?她如果早就死了,本宫是不是便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处境?”她不太像是因为老太太的死而伤怀,反倒有种后悔当年自己的一时心软,“梅呈,这些年,本宫早就想好了,一旦楚家用不上本宫,本宫便与你远走高飞,你我永不回京可好?”

她总是漫天遐想,孩子一样的纯真无谓,饶是时过境迁,她还是如此。

梅呈没有说话,不忍让她的幻境支离破碎,起码不该由他打碎。

见梅呈沉默不语,楚妙珠丧气一样的踹了他结实的胸膛,“本宫也不过只是说说。外面都是萧容那贱/人的眼线,本宫与你的事,她估计也知道,留着本宫无非是做她的棋子罢了。就算本宫出得了凤泽宫,也走不出皇城。”她美眸涣散,盯着那燃着炭火的炉子,突然拱着腰,双臂勾住了梅呈的脖颈,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是不是又斥责太子无能了?太子弱冠之后就协君理政,到如今就连户部的卷宗都理不清,亏得本宫那长兄这回兜了一桩罪责,再这样下去,楚家迟早被皇后一族牵连!”

梅呈知道,楚妙珠对楚家已经没有太多情义,但要让她看着楚家覆灭,她也做不到。他不会苛求她做任何事,只盼将来大局定时,她能安好。太妃的下场无非有三,或是出家或是陪葬,最后的结局是能留在宫中荣养至老。

“娘娘,您不出宫?”梅呈也知,楚妙珠对老太太的恨意,也有他的一部分原因,但当年是他自己的选择,如若他当初一走了之,怀里的人恐怕早就命散后宫了。

她这样的人哪里适合深宫?

楚妙珠眯了眯眼,像是乏了,贴在梅呈身上不肯下来,“回去干什么?人都死了,她不是说你我在一起,她便同我断绝母女关系,那便断了吧,又何可惋惜的。”她口气极淡。

梅呈确认她无事,这才抱着她放在被褥里,强行摁着她,不让她其榻,“娘娘早些歇下,奴才今夜有事要办。”

梅呈也算是楚居盛安插在宫里的心腹,他无心权势暗争,但走到这一步,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无路可退。

楚妙珠腾手揪住了他的衣领:“给本宫记住了,你要活着!本宫已经什么也没了。”

梅呈点头,给她盖好鹅绒被褥,习惯性的吻了她的发心,这才出了内室。

第二日,楚妙珠醒来时,梅呈已经在榻边侍立了,他气态轩昂,丝毫不像一宿未睡的样子,很多时候,楚妙珠甚至觉得,他还是当年的护院小哥,依旧完整无缺。

“什么时候回来的?”楚妙珠懒糯道,一双藕臂已经抬起。梅呈这便扶着她起榻。

“娘娘不打算回楚家,不过陛下既然允了娘娘出宫,娘娘一定是想出宫走走,不然也不会让如烟备下常服。”如烟是凤泽宫的掌事宫女,是楚妙珠幼时的玩伴,随着她一并入了宫,算是她为数不多的自己人。

梅呈从宫女端着的大红漆托盘上娶了衣裙,亲手给她穿。她这些年自暴自弃,着实不听话,若非他过来,她估计又要在榻上赖上一整日。鲜少去皇后和太后宫里请安,恨不能自己被降罪,被贬冷宫才好。

皇后用得上她,明面上在其他嫔妃面前叱责她几句也就过去了,也正好应了楚家女乃帝王心尖宠,就是皇后也得给几面薄面的传闻。

皇太后常年礼佛,最是喜静,每月初一十五,众嫔妃才需去请安。

楚妙珠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无疑是在等死。

梅呈知道,她是在向自己施压,他一日不想法子带她出宫,她一日就是这个样子。可他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在这些权贵面前,蝼蚁一般的存在,微弱到了尘埃里,他要想带着帝王的宠妃远走他乡,比登天还难!出去之后,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如今深居后宫,她起码暂时还能安枕无忧的活着。

“还是梅总管深懂本宫的心。”楚妙珠娇笑了几声:“本宫今日要去法华寺请香。”

梅呈勾着暗扣的指尖微滞,却在下一刻如若无事的接着给她穿衣,她赌气不回楚家,还是要去法华寺,多半是为了楚老太太的死。

有帝王亲允,楚妙珠很快就出了宫,马车弯弯绕绕没有去楚家的祖宅,直至晌午才绕到了法华寺。

几年前,法华寺出了一个活佛,传言是前世的得道高僧,这一世是来渡缘的。故此,香火极旺,无论是权贵,还是贫贱,都很追捧。

梅呈扶着楚妙珠下了马车,她侧过脸,看着羊肠道上的人群,红艳的唇轻勾:“呵呵……本宫的梅总管,你猜这后面跟着的人,是萧容派来的?还是陛下?又或者是楚居盛?”

这三者皆有可能。

梅呈没有说话,楚妙珠知道了太多的萧家的秘密,皇后和萧家都不会让她远离自己的视线的。但凡任何一位亲王知道了风声,对太子与萧家都是不可预料的重创。

楚妙珠淘气的猜测:“这几伙人要是撞上了,会不会打起来?”又是一阵娇笑,似乎并不将自己当下如笼中之鸟的处境放在眼里。

入了寺庙大堂,梅呈点了三炷香给她,楚妙珠摆了摆手,“这柱香,你替本宫上吧。”仰面是通天的如来金尊,她美眸微滞,都说我佛慈悲,可慈悲在哪里?

梅呈照做去上了一柱香,而这时,楚妙珠的注意力落在了十几丈远处一位清美的少妇身上,单是看这妇人的侧面,便可知如芙蓉雕花般的容色。

她一怔,再定睛一看时,心跳猛然加速。那美妇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二人目光相视那一刻,美妇面色煞白。

“娘娘?”梅呈见她出神,就唤了一句。

楚妙珠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如若无事的往美妇那边走去,在与她擦身而过时,轻声道:“外面有人,你一会去从角门出去!”

美妇随手戴上了披风的白狐毛的兜帽,细回味之时,楚妙珠已经走远,她身后尾随着数人,想来都是宫女太监。

“王妃,您在看什么?王爷今日在画庄给您备了生辰筵,就等着您过去呢。”身边的丫鬟道。

顾柔平复了心绪,见故人如旧,她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她今日当真不该出来,万一……楚妙珠这般提醒她,应该不会将她捅出来吧?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她倒是不怕了,无非是担心牵连了自己在意的人。

顾柔道:“无事,走吧,从后面出去。”她在想,外面是什么人?楚妙珠怎会让自己小心?她为什么要提醒自己?难道楚妙珠贵为宠妃,也有不得已的事么?

画庄是康王的私产,他虽为武将,在边陲历练十来年才侥幸活着回京,是个杀伐狠绝之人。但对文人那套书墨雅致的事情也是尤为热衷。面相上是个文采斐然的谦谦君子。

画庄里都是自己人,顾柔身边伺候的大小丫鬟足足二三十余人,康王府勤俭朴素,康王唯一的奢侈都花在了康王妃身上,因着身边伺候的人多,基本没有人能轻易靠近顾柔。她知道这是康王的良苦用心,其实他大可不必做这些,他这样身份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大家闺秀没有呢?

那年的事情之后,顾柔也不知道自己是遭了天大的霉运,还是得了老天垂怜?万般灰念之后,得遇一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