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像朱辰这样的皇帝又能有几个?

如今的霍宅,再也没有往日的嬉闹了。

一阵闷咳打破了内室的安静,楚棠的身子愈发不如以往。

霍重华倒还很硬朗,每日早起,都要舞剑,楚棠有时候会担心自己会先他而去。

霍重华走了过来,给楚棠拍了拍后背:“李大夫生前留下的方子,你要按时服用。”楚棠当初中过毒,身子多少有些影响。年轻时候瞧不出来,老了还是和正常人有区别的。

更何况,他和她都已经这个岁数了。

丫鬟将药端了过来,霍重华今日格外悠闲,仿佛撤下了肩头所有重担,他从托盘上接过瓷碗,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是要亲自喂楚棠。

楚棠喝了几口,还是咳了不停,好一阵才停下来,笑道;“我要是先走了,你就去金陵和儿子住一处。楚琉那边三天掀瓦四天翻墙,靠不住。”

楚棠始终觉得楚琉是朱熙和顾柔在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休要胡说!”霍重华打断了楚棠的话,给她抚着背,接着给他喂药。

刚致仕的这段日子,时常有朝中大臣来拜访他,还有几位皇子背后的势力。

霍重华俱是避而不见。其实以他的身体状况,在朝中多呆十载都不成问题。

所以人都疑惑,霍阁老怎么说辞官就辞官了。

刚入冬,午后的太阳特别暖和。

霍重华拉了楚棠出来晒太阳。青柳儿,墨巧儿几人都各行婚配了,有自己的小家需要照料,楚棠就将卖身契给了她们。

现在身边伺候的都是一些十来岁的小丫鬟。

楚棠脸皮子薄,不想让霍重华抱着,却是险些栽了下去。

都到了这个程度了……

她身子一僵,突然不敢看霍重华,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天,差一个时辰都不算的。她要是先走了,就是违背约定了。

霍重华打横抱起她,两个人在西暖阁里坐下,软塌上垫了狐狸毛的毯子,舒服软和。

楚棠眯了眯眼,冬阳刺了她的眼,有些睁不开,靠着霍重华的胸脯,喃喃道:“你写信让孩子们回来一趟吧。”总归要见上最后一面的。

在京城的还好说,远在金陵的要提前一个月准备启程。

霍重华没说话,厚实宽大的手掌握住了楚棠的双手给她取暖,又给她讲游记上的趣事,听到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她还打断他:“你可别骗我,这世上哪有会飞的人!”

霍重华吻了她的发,他不觉得人长了年纪就不该亲密了。

一辈子太短,不过弹指转瞬间,如若连和最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间都要受拘束,他还求无上的尊容和权势做什么?

两个月后,霍凌一家子,还有楚湛和他几个儿子都从金陵赶回来了。

楚棠迷迷糊糊醒来后,并不能都认识,有些还是孙辈的。

霍凌和霍云兰,霍云梅跪在床榻前低泣,楚棠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看着屋内的人,人影在晃动,就连睁眼都觉得累。

她看来看去,视线最后又落在了坐在床榻边的霍重华身上。

原来,都头来,自己最牵挂,最舍不得的人还是他……一直都是他。

没一会,楚棠又想睡觉了,她实在太累,恨不能彻底睡下,再也不醒。可霍重华那般倔,她若走了,他可怎么办?

孩子们没有一个可以说服他的,所有人都怕他。

万一他不吃饭,不穿衣,谁又能安抚他好好活下去?

屋子里的人渐渐出去了,只剩下霍重华,他可是朝堂上令人敬仰畏惧的首辅大人呐,现在的样子怎么有点呆?

楚棠抬起手,想去碰触他的脸。

霍重华怕她够不着,俯下身,握着她的手贴在他脸颊上,他很祥和,也很镇定,笑道:“别怕,下辈子,我一定还能找到你。”

楚棠本来就不怕,她又不是没死过,一眨眼就什么也没了。

她被他逗笑了:“嗯,那别让我等太久。不然,我可不会等你。”

霍重华的身子又低了低,他的额头碰触了她的:“小楚棠,你放心,不会等太久的。”

楚棠笑了笑,眼皮沉重,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棠睁开眼就看见她的两个女儿以帕遮唇,看着她哭。

她第一反应是想见到霍重华,儿孙自有儿孙福,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怎么想他们了,她问:“你们父亲呢?”

之前每次醒来都能见到他的。

看不到他,她心里不安。

霍云梅和霍云兰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一味的哭。

到了晌午,楚棠还是没见着霍重华,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勉强又倔强的起榻,闹着要去找他。

好不容易由霍云兰和霍云梅搀扶着走到前厅,她看见厅内设了灵堂,之后突然明白了什么,在枣红色棺椁里看到了他。

他躺在那里,神色很安定。俊脸仿佛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头发全白了,须髯也是。

所有人都以为楚棠会想不开,但她只是静静的趴在棺椁上看着他,记忆如潮,一辈子在眼前晃过了一遍,她对着棺中人道:“你这个骗子!还说我走了,你会去找我……”

半晌,霍凌见楚棠眼神不对劲,上前去喊她,她似乎失了神,已经听不见了,最后只能将她抱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霍云兰再去看母亲时,她却不见了,一番寻找,却发现她在灵堂睡着了,估计是半夜从寝房出来的,这才避过了守夜人的眼线。

她靠着棺椁,眼睛是闭着的,唇角带笑。

“母亲?”儿媳唤了一声。

楚棠没有动静,霍云兰也喊了一句:“母亲,您不能睡在这里,会冻着的。”

还是没反应。

待霍凌上前去扶她时,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但她还是在笑,脸颊也泛着红,不像是死去的人。

祥和又心满意足的样子。

楚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果然来找她了……

丧事放在一起办了,霍重华与楚棠合葬在一处。霍凌在归置父亲物件的时候,在他书房找到了一瓶鹤顶红,霍凌突然眼眶红了,一直以为不了解父亲,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父亲其实是最长情的一个人。

第163章 番外三:一枝红杏出墙来

楚棠睁开眼,一股淡淡的奶香在鼻端萦绕,她嘴里正含着什么,待看清面前的人时,她愣了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口中的甘甜味道太陌生了,她很饿,本能的想吃更多。

眼前的女子温柔秀丽,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慈爱,她说:“君君不急,慢慢吃。”

楚棠:“……”她下意识的努力抬手看了一眼,彻底懵了。

这之后的一个月内,她摸清了自己的现状,她重生了,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君君是她的乳名。

满月这一日,婆子抱着她给族中的本亲看了一圈,从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她发现自己还是在京城,至于是哪户人家就不知道了。

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沉睡,她没有功夫想霍重华,那家伙说好来找她的,也不知道在哪里。

这一世的母亲也是个美貌的女子,她也见到了父亲,像个儒生。偶尔一天,听到母亲和父亲谈话,她猜测父亲应该是国子监的博士,是个教书先生。

父亲和母亲感情很好,楚棠经常夜里醒来,听到他们两人在说小情话,臊的她往襁褓里挪了挪。

母亲正打算喂奶,楚棠也的确是饿了,每过一个时辰就想吃奶。

这时,小丫鬟上前道;“夫人,您在济南的姐姐来看您了。”

楚棠的小嘴正好凑过去,母亲又拉下了衣裳。楚棠有点恨那位姨母了,来的真不是时候。

不一会,一位贵妇笑盈盈的走了过来,先是看了母亲,然后抱起了楚棠,对着她笑:“这姑娘长的真好看,可取小名了?”她就是楚棠的姨母。

外祖父一家都在京城,姨母是跟着姨夫外调,才去的济南定居。

母亲告诉姨母,“乳名叫君君,大名还没想好呢。”

母亲看着姨母身后的男孩,笑道:“南笙自小话就不多,今年六岁了吧?可开始启蒙了?”

说起这事,姨母就将她今日来的目的跟母亲说了一遍,她想将表哥放在京城,跟着楚棠的父亲读书。正好外祖父家也在这里,走动也方便。

母亲当即就应下了,对南笙招了招手:“南笙过来,上次看到你才刚会走路,如今个头都这么高了。”

母亲还在月子里,不宜下榻,南笙很沉静,稚嫩的脸上带着不属于孩子的成熟和稳重。

他犹豫了一刻,才走了过来,待他靠近时,楚棠眨了眨眼,一下就认出来了。

别说他变成孩子了,就是化作蝴蝶,她也能认得。

霍重华!

楚棠想说话,但除了含糊不清的吱吱唔唔,就只能吐泡泡了。

她发现霍重华瞥了她一眼,之后就冷冷的站在一侧,跟母亲说了一句话。

“南笙,这是你君君表妹,你今后住在姨母家中,要照顾表妹。”姨母对霍重华道。

霍重华半晌才点了点头。

楚棠的手脚都裹在包被里,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就哇的哭了出来。

母亲以为她饿了,从姨母手中接过她抱在怀里喂奶。而姨母则带着霍重华出去了。

楚棠越急,就哭的越厉害。

好在她还是个婴孩,累了就没法控制的睡着了。

日子一晃而过,楚棠一周岁之后就急急学着走路。

霍重华鲜少来后院,楚棠根本见不到他。

她终于会走路这一天,丫鬟婆子高兴坏了,母亲也是。一群人跟在她后面伺候着,生怕她摔倒了。

楚棠养的很好,两条小短腿吃力的往前院一步一步挪。她并不知道霍重华哪里,她只是想四处看看,或许就能碰到他。

“夫人,小姐是不是想找人玩?”婆子道。

母亲却笑了:“君君才一岁,能找谁玩?估计是刚会走路,不过瘾不罢休。”

霍重华站在远处,手持书册,立在一棵美人松下看书,一抬眼就看小径上一群人走了过来,而最前面则是一个粉团一样的小人,吧哒吧哒的往前走。这个样子很可爱也很滑稽,他突然笑了出来。

楚棠个子矮,周围花圃挡着,看不到面前的东西,她实在是累了,又是刚会走路,因为找不霍重华,她又气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动了。

婆子抱起她时,她冻得通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哭不闹:“大小姐这又是怎么了?可是累了?”

楚棠不支声,却正好被婆子抱起时,看到不远处的霍重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突然就来了精神,指着那个方向,含糊不清道:“……走……走!”

众人顺着那只小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母亲笑道:“君君还真是找人玩了。”

楚棠终于如愿来到霍重华跟前。

他还是前世的样子,她怎么都能记得:“抱……抱……”楚棠伸开双手,从婆子怀里支开身子,向霍重华倾了过去。

母亲笑道:“南笙,君君是想让你抱抱呢。”

楚棠太想他了,明知他就在家里,仅仅几墙之隔,却是无法看见他。

霍重华的脸上毫无波澜,既无高兴,也无不悦,将书交给身后的书童,伸手去接楚棠,第一印象便是:真胖。

楚棠如愿了,小胳膊顺势圈着霍重华的脖颈,小脸凑过去蹭了蹭。

母亲又笑了:“君君是有多喜欢表哥呀,但表哥是要读书的,君君不能添乱。”

楚棠心里腹诽,他哪里需要读书?以他的天资,将来一定高中。

只是……他怎么好像不认识自己?

楚棠狐疑时,卖力说了一句:“天……天乐?”

令她失望的是,霍重华似乎根本没听到,只是抱了她一会,就将她塞给了母亲。

楚棠:“……”

接下来的几年内,楚棠反复多次的试探他,结果都是一样,他不再是那个说好了一定能找到她的霍重华了。

不过,楚棠并不懊恼,除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之外,他其实也没怎么变。

到了五岁这一年,家中请了西席女先生开始给楚棠启蒙。诗礼之家特别在意子嗣的教养这一块,女子也不例外。

楚棠隔三差五找霍重华要字帖,又或是缠着他说故事。

他已经十二了,个头长的很高,却有些清瘦。他看着楚棠愈发的粉雕玉琢,随意教她一遍的东西,她统统能记住。明明是极其聪慧的女孩儿,怎的不厌其烦的做同样的一件事?同样的字帖,同样的故事……

楚棠七岁那年,霍重华开始避讳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楚棠想见到他的机会更少了,而且这一年,霍重华十四,成了本朝最为年轻的解元郎。

他中举这一天,楚棠拉了他到水榭一角,郑重的告诉他:“表哥,我今年七岁了,再过七年,你来娶我可好?”

霍重华有些懵,八月金桂幽香扑鼻,像极了她身上的味道。少年的脸滚烫了起来,对上女孩儿一双炽热天真的水眸,他清咳了一声:“胡闹,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歇下。”

霍重华移开视线,看着小池里开败的荷花,心思也跟着那湖中的水一样,被风吹乱了,心跳不稳。

楚棠不管不顾的圈着他精瘦的腰道:“表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你娶我,要不我嫁你。”

又说浑话了!

霍重华赶紧抓着她的手:“你一个姑娘家,胡说什么!站好了!”

楚棠也不怒,他让她站好,她便就站好,又道:“我已经算好了,再过三年你要春闱,入了翰林院第一年正好十八,你不娶我,还能娶谁?”

霍重华唇角微抽,就没见过这般大胆的姑娘。他转身要走,可将楚棠一个人放在水榭这边,他又不放心。最后没有法子,只好牵着她往内院走,半路上还教育她:“君君,你还小,有些话不能乱说,听见了么?”

楚棠当真恨死他了。

到底是谁上辈子死缠烂打娶了她?

现在还想让她正经?

送到她的闺阁小楼,楚棠拉着他宽大的手不放:“表哥,我可告诉你,十四那年,你若不来提亲,我就嫁给别人!”

嫁给别人么?

霍重华蹙了眉,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等到他回过神,女孩儿已经提着裙摆蹬蹬蹬的上楼了。

四年后,楚棠一直没能等来霍重华登门提亲。

她也十四了,母亲已经着手给她筹办嫁妆,就等着合适的人家,将亲事定下来。

楚棠开始等不及了。

他真的……不想要她了?

楚棠松了口,答应母亲,开始相看,并且大张旗鼓的将消息传到霍重华的耳朵里。

这一日,府上请了戏班子,母亲请了工部尚大人的夫人过来看戏,与此同时,尚家长公子也来了,他与霍重华是同一科的进士,是二甲传胪,现如今也在翰林院熬着庶吉士。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楚棠相貌清丽中带着些许艳色,尚公子一眼就看痴了,自然是相中了。

楚棠一个人在后园子闲走,她低垂着头,不一会就看见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了自己眼前,她抬起头来,就看见霍重华正盯着她看。他宝蓝色簇新长袍,玄色直裰,腰间挂了貔貅羊脂白玉,气度绝佳,俊美无双。

楚棠有些委屈,不想搭理他,转身欲走,却被他一下子拉住手腕,带入怀里。

一双幽眸紧紧锁着她,声音磁性且低低道:“我娶你或者你嫁我都行。”

作者有话要说:文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所有陪伴九儿的小天使,你们的名字,九儿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