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后没了,以为丢了。自那后,就不戴表了。”表带轻扣,依旧合适。颜苏盯着上面停止的时间,心中感慨万千。可三步外的那个姑娘是那么窘迫,窘迫得像在等待一场审判。他被这幅模样背后所蕴含的东西撩拨得心神荡漾,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绷住表情。

十三岁,他第一次遇见红水鬼。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方若好。

邻家的方如优脸色苍白地来找他,求他陪她去郊县。她当时的模样太可怜了,浑身都在发抖,让人担心。于是他就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他们去县城,在一个临街的便利店前停下。

方如优注视着“阿成便利店”的招牌,眼睛布满血丝。

她看了许久后,才下车走进去。便利店里没有人,内室的门半开着,四个人正在里面热火朝天地打麻将。东位上的女人十分美貌,大波浪长发,长长的睫毛,跟旁边的中年臃肿妇女形成极强的对比。

颜苏透过麻将房的玻璃窗看到更里面的卧室,床头柜上摆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有个熟悉的男人。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方如优的表情为何如此绝望,更明白了这个漂亮女人的身份。

他立刻将方如优拖出便利店。拜麻将的粘度所赐,全神贯注专注在牌桌上的罗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几乎是刚一出便利店,方如优就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太厉害了,坐回车里时还在崩溃。

颜苏只好跟司机比了个手势,示意先不要开车,让她好好发泄一通。自己则下车,想起方如优爱吃糖炒栗子,便去附近转悠看看能不能买到。

走了两条街,才看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推车,正在称斤时,感应到一道灼灼目光。

他抬起头,便看见推车后方的建筑物里,二楼的某扇窗户开着,一个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和糖炒栗子,食指塞在口中起劲地舔着。

男孩大概三四岁,长得好看极了,一边吃手一边流口水,又可爱又可怜。

颜苏向来对小动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一个东西。当即朝他挥了挥手:“要吃吗?”

小男孩的头从窗口缩回去了。

颜苏笑了笑,不以为意地付了钱转身正要离开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小男孩匆匆朝他跑过来。

颜苏一愣。那孩子已冲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颜苏连忙剥了一颗给他,男孩很自然地吃了,一边吃一边伸出另一只手示意还要——一看就是被人投喂惯了的,毫无戒心。

颜苏只好继续剥。如此一连剥了五颗后,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好了。不能再吃了,这个涨肚子。快回去吧,小家伙。”

男孩倒也不纠缠,朝他比了个飞吻的手势后便回去了。

颜苏提着袋子回到车上时,方如优已经哭得差不多了,看到栗子果然表情松缓了些。

司机发动车辆缓缓前行。颜苏继续认命地剥栗子。

方如优吃了两颗后,眼泪彻底没了,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看到没有,那个孩子……跟我差不多大。”

颜苏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全家福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子——方叔叔的私生女。

正当他这么想时,就看见了那个私生女。

司机把车停下,因为前方没路了,许多人围在路口看热闹。而热闹的主体,正是照片里的小姑娘。

真人有些瘦小,比如优大概矮了足足一个头,却是横眉怒目,对着一个老太太又踢又咬。

老太太索性往地上一躺,哭天喊地起来:“没天理啊,现在的孩子啊,连老人都打啊……”

“打得就是你!”小姑娘又踹了她两脚,“抢孩子!不要脸!这是你孙子吗?你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孙子吗?这明明是我老师的儿子!”

小姑娘身后的几个大人紧紧护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坐在一位大娘的手臂上,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扑扇扑扇地看着这一切。

颜苏心中一紧——这、这不是之前管他要栗子的小男孩吗?!

人群中走出几个大人,将那老太太押着送警局去了。小姑娘拢了把散乱的长发,气喘吁吁地走到小男孩面前:“喂,你是贺老师的儿子吧?走吧。我带你回家。”

小男孩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灿烂一笑,朝她伸出双手:“抱抱。”

小姑娘便从大娘手中接过他,费劲巴拉地抱着他离开了。

车内的方如优也看到了这一幕,幽幽地说了一句:“就是她啊……”

颜苏的注意力却不在小姑娘身上,他满脑子想得都是那个小男孩,当即跟司机上:“跟上。”

方如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反对。于是司机就开车慢慢地尾随着小姑娘和小男孩。

一路上,只听小姑娘不停叮嘱小男孩,偶尔几句飘进车内,说的是“不可以爸爸妈妈不在家时自己跑出来”“外面很危险”“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啊!”之类的话。

颜苏盯着座位旁的栗子,耳根慢慢地涨红了。

十分钟后,对方果然回到了糖炒栗子小推车所在的那栋楼里,小姑娘放下小男孩,牵着他的手上楼了,再也没有出来。

方如优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对司机说:“咱们回去吧。”

颜苏没有说话。他内心中充满了内疚,以及庆幸。

是他用栗子将这个孩子诱下楼,却没想过要安好地护送对方回去,在他急急忙忙回车找方如优的时候,男孩发生了意外,被人贩拐走了。

如果没有小姑娘出现,及时阻止了一切,后果会如何,不敢想象。

颜苏忍不住攥紧了手,手心里湿哒哒的,全是冷汗。

方如优曾在罗娟送医后质问过颜苏:“为什么你要对方若好这么好?”

彼时十六岁的颜苏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三个字:“她值得。”

她的善良挽救了他的一场灾难,避免他的人生从此陷入永无休止的自责,仅就这一点而言,他都不能不对方若好特殊。

而今,二十六岁的颜苏站在方若好面前,看着被她妥善保管了十年的手表,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亢奋,像块融化了的巧克力,苦涩又甜蜜。

这么多年……

她……竟然……喜欢……我么?

喜欢他的姑娘很多,从医生到护士从同学到同事。可唯有方若好,是不一样的。

来自于她的喜欢,就像浮在太阳下的云层,软绵绵又沉甸甸,随时都会落下雨来,令他又欢喜又心疼。

颜苏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忍不住想:为什么不早一点知道呢?这么多年……

“你现在才把这个还给我,是不是因为我妈?”

方若好神色微变,果然被他猜中了。在贺小笙道破罗娟住进燕心国际医院是颜家出的力后,他在来时的出租车上给李鸣东打了个电话,从对方口中得到了验证。

李鸣东显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之前不知道您是颜锐先生的儿子。因为交流会上被您的演讲征服,所以主动联系您来我们医院交流访问。还奇怪您这么爽快就同意了,原来是看到了罗女士的病例。颜锐先生一直关照我们好好照顾罗女士……”

他确实是在看到燕心送过来的病例中有罗娟才决定接受邀请回国的,还在兴奋终于得知了老同桌和她妈妈的下落。结果反而误打误撞地破坏了妈妈的苦心计划。

十年……

她被隐藏起来,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追溯根源,是因为保护欲过度的妈妈,觉得她像周定一样,会成为他的麻烦。

十年……

他偶尔会想起这位特别的同桌,不知道她妈妈的病如何了,不知道稚嫩如她,如何应对那样无助的困境。

她会令他担忧,令他记挂。

这种担忧和记挂,在经过漫长时间的沉淀和酝酿后,在此时此刻此地,发酵成了情动。

为什么不早一点重逢呢?如果能早一点……

颜苏凝视着方若好的眼睛,心中巨浪滔天,颠簸得他无法自控,一个踏步,上前将她抱住了。

“对不起……”他礼貌地吻了吻她的发心,但紧跟着,无法抑制的情绪涌漫上来,加重了怀抱的力度。

“给个机会。”颜苏低声说,“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第 38 章

“给个机会。”颜苏低声说,“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下来,像光束落进山缝中,阴生植物敬畏地看着那束光,急切地想靠近,却又出自本能地战栗。

“我……想考虑一下。”

颜苏凝视着她,片刻后,一笑:“好。我明早十点的飞机。希望在那之前可以听到答案。”

***

方若好开着车前往中药房。沿途刻意绕到汽车站前,十年了,车站的站牌还在原地,却已更换了新的展示屏。

十年前,她初来B城,在这里和颜苏相遇。他十分突兀且强势地进入了她的生活。

车站东行六公里,就是市一中。一群上完自习的少男少女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身上穿的还是十年前的校服。

十年前,她跟颜苏在这里同窗又同桌。明明是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却因为有他的存在,而有了深重的意义。

她将车拐向美食一条街。那家火锅店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网红奶茶店。原本拥挤的街道也拓宽了近三倍。此地若再发生与不良少年相遇的剧情的话,想要轻松逃脱就不太可能了……

方若好慢慢地开着车,一边开一边看,像把15岁的旅程又重走了一遍。

最后,她取了药,来到贺宅前。

下车,步行,上台阶。

天已经暗下来了,路灯映得石阶斑驳。她忽然喜欢上这种前行的方式:大脑加速供血,吸氧能力提高,肌肉专注但精神放松,所要思考的问题似乎也跟着难度下降了。

“给个机会。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日日夜夜向神祈祷的人,忽然间得到了神的回应,会是什么感觉?

大概都如她此刻这般震惊惶恐与茫然吧。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喜悦是需要精密算计的,计算要为之付出多少代价。

如果真的跟颜苏交往了,如何过他父母那关?颜母在她最无助时帮她铺平了道路,让她得以喘气,没被天价医药费和绝望压垮。救母之恩,却以夺走她的儿子作为回报,方若好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

可如果拒绝……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就让她的心为之一揪。方若好停下步子开始急促地喘气,最后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下来休息。

脚下的世界灯光璀璨,红尘至美如斯。

《行尸走肉》中,男主角的儿子在看一只小鹿时被子弹击中,生命垂危。绝望的女主角质问男主角:“这样行尸走肉的世界,为什么我们要拼命让孩子活着?为什么要救醒他,让他重新面对饥饿、逃亡、和绝望?”

这时儿子醒了,下意识地喊疼,但当他看到母亲时,第一反应却是兴奋:“你真应该看看,妈妈,那只鹿!它太美了!”

所以,当儿子再次昏迷后,男主角回答女主角:“他醒来就谈起小鹿,而不是中枪。他说的是美好的事情,有生命力的事情。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还可以相信奇迹,这就是为什么,要让他活着。”

颜苏就是方若好的那只小鹿。

她经历了那么多不堪的、混乱的、痛苦的变故,可只要看着他,就看见了美好和希望。

怎么舍得拒绝?

***

方若好在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抹平脸上的表情继续上山。

把药端给贺豫时,贺豫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正在看星星。

夜空一片浑浊,但依旧有几颗星星异常明亮。

贺豫指着星星对她说:“那是天狼,那是参数七,再上面点的是参数四……雾霾中,也就这么几颗星星了。而有银河之称的娱乐圈,如今想脱颖而出成为巨星级偶像,也比以往更艰难。”

“我对源西……有信心。”

贺豫瞥了她一眼,目光隐含深意:“你应该对你自己有信心。你成功,则他成功。”

方若好心中一凛,应了一句是。

“星星不代表天空。天空是属于幕后人员的——决策者、企划者、投资者、制作者、推广者……在看不见的黑幕里,我们向世人推出了星星,让他们看见希望。我们,才是天空。”

方若好由衷地又回了一句是。

“你很聪慧,也很谨慎,作为助手非常出色,但不够自信,没有那种睥睨天下的霸气,如果在宫廷里剧里,适合当皇后,却不能当女王。”贺豫说到这里,伸出手,慢慢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但我现在,想让你当女王。把昭华传承给你。把电影人的意志传承给你。”

方若好抬起头,心跳急促。

灯光里,夜色中,贺豫眼角的纹路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自信,可是不行的啊。”

然后他用大拇指,抹去了残留在方若好右眼角上的泪痕。

方若好心中悸动——老师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了,所以才刻意说这番话鼓励她的吧。

不自信,可是不行的啊。方若好。

***

颜苏抬腕,红水鬼上显示时间已是九点一刻。

一旁站着方如优。方如优坚持来送机,贺小笙便开车带她过来了,他自觉气氛尴尬,离得远远地没有靠近。

方如优看着那块手表,再看看颜苏的表情:“你在等方若好吗?”

颜苏嗯了一声。

“怎么?还没确定彼此的心意?”

颜苏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方如优假装不在意地拨了拨头发:“暗恋都说破了,不开花结果,还要继续玩暧昧么?”

“你怎知一定会开花结果?”不知是否错觉,方如优觉得颜苏这一瞬的眼神笼上了阴霾,“也许是零落沉泥。”

方如优便夸张地嗤笑了一声:“她又不是傻瓜。你这么好的人,不紧紧抓住,难道送给别的女人吗?”

颜苏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话。

方如优总觉得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了。不由得也扭头看向进站口——不会吧?方若好真的拒绝了三哥?

明明暗恋多年了,送到面前却又退缩?

忽然有些生气——竟敢拒绝我哥,不识好歹的女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

贺小笙忍不住走过来催促:“快要关闭通道了。”

“再等等。”颜苏不肯死心。

方如优突地夺过贺小笙的手机,给方若好发了条微信:“你在哪里?”

方若好没回复。

于是她又一连串地催促:“你怎么不来送机?”“你竟敢放颜苏鸽子!”“你现在马上过来!”

还要继续催,贺小笙连忙抢回手机:“别用我的手机干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方如优瞪着他:“要不是你,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三哥烦、我也烦。”

“你烦什么?”

“我烦……”方如优语塞,自觉心情复杂不可解说。她既不想让方若好跟颜苏在一起,却又心疼颜苏,希望他感情圆满。搞什么啊,明明是方若好死皮赖脸地暗恋三哥,凭什么现在三哥成了被选择者啊?

忍不住又瞪颜苏一眼——男人真是大猪蹄子,一听说有小姑娘暗恋了自己十年,心一下子化了,马上就丢盔弃甲地投降了。就不能继续保持高高在上的男神形象么?

方如优越想越郁闷,事关方若好,她就无法平静,只好一跺脚说:“我不管了。我回去了!”

转身正要走,目光看见一人,顿时停住。

——方若好匆匆从入口处跑了进来。

她穿的十分正式,浅灰色毛衣,黑大衣,黑皮鞋,围了条墨绿色的羊绒围巾,看上去就像要去参加重要的国际会议。

相比之下,穿着漂亮裙子的自己,更像是来给心上人送机的姑娘。

方如优眯了眯眼睛,默默地退到一旁,给自己弄了个“暗中观察.jpg”的人设。

而这时,颜苏也看见了方若好,大步朝她迎过去。

方若好停在他面前,稳住气息说:“对不起,来迟了。”

“没关系。你来就好。”颜苏展颜一笑。

身后催促登机的广播音再次响起。方若好和颜苏都听到了,颜苏却无着急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含着等待。

方若好咬了咬嘴唇,忽将一支录音笔递给他:“上飞机听。”

“好。”颜苏将笔揣进口袋。

他如此淡定,反而让方若好生起狡黠之心:“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