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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着大眼睛,十分无辜:“你没发现每次跑时我穿的衣服或鞋子都是最新款吗?”

……我还真没想到。

不花一分钱便开了时装发布会,绝对地吸引众人眼球。

“遗憾的是,高跟鞋只能支撑我展示……不,跑几分钟。你知道的,新鞋基本都磨脚,跑一会儿只能拎着鞋子光脚逃了。不过,“她努努嘴,“你知道的,好在我的脚长得也美。”

这个狐狸精。

“太过分了,你居然……利用咱妈。”我愤愤不平。

狐狸精转转眼珠:“说你傻,还真不灵,我可能只是为了时装发布会吗?我要直接从家门口跑了,咱妈出去连人影都看不到,回来还不继续削我?我跑一会儿才真正逃,也是为了让她消气。”

原来是一箭双雕。

“你不怕这样下去,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太得不偿失。

谁家好姑娘天天被亲妈满世界追着打?

“好姑娘?做好姑娘有什么好处?能让男人对我百依百顺吗?能吃饭不花钱吗?能逛街不付款吗?开车能闯红灯吗?菜市场买菜能不缺斤短两吗?”

……我咬着牙:“不能。”

上周跟如意去小区便民小摊买菜,她鞋底粘了东西,晚走我几步。

那摊主趁我低头挑黄瓜时,从后捡了几根烂的埋在我挑好的新鲜黄瓜堆里,装好袋子:“三块一斤,算您两块八,七斤六两,一共是二十五块八毛八,给二十五得了。”

我听到两位数的乘法就头疼,忙不迭地付钱。摊主突然看到如意慢吞吞走过来,当即变色,飞快地抽走了底下的烂黄瓜:“十五,十五就够了。”

“除了那几根烂黄瓜,我问问你,”如意轻启朱唇,“两块八乘以七斤六两,你怎么来的二十五块八?管理处的公平秤就在前头,要不要去那里算下?”

摊主再三保证绝不再犯后,那堆黄瓜免费送给了我们。

自此我买菜总喜欢带着如意,她是物价局,她是公平秤,她是保鲜师,一人出马,吓退成千上万个缺斤短两的黑心小贩。

*6*

十几年来,我妈的境界已经到了世间万物皆武器的地步:鸡毛掸子、痒痒挠、拖鞋、杂志、化妆品……如意身经百战,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每每预感到武器来袭,不慌不忙两个步骤一气呵成:双手护住脑袋,开脚溜。

通常来说,我妈的愤怒通过几圈马拉松发泄完毕,在邻居们不有所表示都过意不去的拦阻下,也就半推半就地见好就收。如意呢,找个地方躲躲,咖啡厅、酒吧、商场,转个圈回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吃我妈做的饭菜。她脸皮厚这个无人能敌的优点,就是从每日跟我妈的斗争中一天天磨出来的。

有次我和如意交流斗争经验。

如意说:“姐,你为什么每次同咱妈吵架,都那么保留,不敢还嘴,生生被她骂哭?”

我说我不敢,她毕竟是咱妈。

我反问她为什么每次都那么毒舌,像遇到仇人般毫不留情。

她则回答:“我是想让她知道,凡事都有两面性,谁让她生了两个女儿,你是正面,我就愿意做反面,不然生活多无聊。而且,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真要较真,我这都随根儿,遗传的她。这样省得咱爸怀疑咱俩都不是亲生的。”

说罢她仰天长叹:“说起来,我啊,为了这个家的和睦团结,简直操碎了心。”

我:“……”

*7*

这天的马拉松大赛,除了武器的升级,同以往确实有点不一样:一是,她们跑得比以往久了些;二是,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洪喜在如意的几次示意下,都不为所动,反而跟在我妈旁边助跑,当了人体导航——

“阿姨,再坚持坚持,如意也快没劲儿了。”

有人劝架,就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

我妈气喘吁吁。

洪喜时不时掏出饮料补给,还专门拿了把小扇子给我妈扇风:“前面得拐弯,您得加把劲儿,不然她真溜了。要不要喝点果汁?”

“太过分了!”攒足了劲儿瞄准好时机,他继续挑拨,“说结婚就结婚,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必须好好收拾她!”

我妈跑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打:“你不劝我就算了,煽风点火是什么意思?”

"哎呀,阿姨,您可冤枉我了,”他老委屈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那么坏吗?我跟您一条心,恨铁不成钢,恨女乱结婚啊。这可不是小事。”

关键时刻,我妈恢复理智,认为收拾如意更重要,而且,有个帮手在旁边伺候着也不错。

我妈在这样的鼓动下,因此比往日多跑了几圈。

于是整个小区的人都目睹了一个男青年扶着一中年老太,追赶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少女的全过程。

简直可以写一部新的童话书:“外婆和大灰狼联手捕捉小红帽。”

晚上回来听到外人对当天事件的描述总结,瞬间觉得我太善良了。

我爸下班回来兴致勃勃地问我:“听说咱小区今天有八卦?一路上听到好多人在说,什么年轻小伙爱上中年大妈,齐心协力驱逐原配红衣少女!谁呀?谁家啊?快跟爸说说。”

我如实相告。

我爸气得摔门而出,饭也没吃。

*8*

逃避不是办法,事情还是要解决。

晚上如意回家时,我妈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换以前,她早去跳广场舞或边看电视剧边抹泪,冷战几天等如意说软话。

我拿着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网购,小心翼翼观察敌情。

“啪”的一声,一个红色的小本本被摔在桌上,吓我一跳。

如意眼眸低垂,不动声色地夹菜吃饭:“又搜我房间?”

“哎哟,真对不住,”我妈态度友好,诚恳道歉,“我忘记您如今是泼出去的水,扯了结婚证,跟平常不一样了。”

眼见一场战争又要爆发,我十分紧张,偏偏我爸又不在家。

我讨好地问如意:“渴不,冰箱里有我下午买的可乐。”

我妈瞪我一眼。

找个机会拉她出来,苦口婆心:“想要解决问题,就得心平气和地沟通,不论多想坚持自己的态度,一定要温和而坚定,否则走了极端,她一跑,越拖越久。”

我妈沉默一会儿,重新坐回餐桌,我知道她听了进去,倒满整杯可乐冲如意不停使眼色。

“我总共见过他三次面,除了说声阿姨好,会说别的吗?这个倒是其次,你俩在一起,他手机就没离过手。跟你爸和我说话,头都不抬。他到底有什么好?”我妈转换了策略,语气是软的。

在心里说,就是就是,他对我这个姐姐也不尊重,见面只吝啬地点个头,像是一张嘴就能吐金豆,唯恐被我抢先捡了去。

“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你能指望他对你好?跟你过一辈子?”

“谁说我要跟他过一辈子?”如意漫不经心,“过不了……就离呗。”

如果愤怒有温度,我妈此刻应该已经能把整个屋子都熔化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妈回她:“反正早晚也是离,不如现在离了吧?”

呃……我揉着额头,坐在她俩中间,防止两方情绪过激,场面无法收拾。

“不行,”如意很为难的样子,“我刚结没几天,还没享受够结婚的乐趣呢。等实在过不下去了,再考虑您的建议。”

你来我往,简直是在掷刀片,可她俩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只有我一个害怕误伤的人胆战心惊。

“过了那么久才离婚,跟二手汽车有啥区别,只能等着二流以下的男人接收。反正你俩早晚要离……”我妈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如明天一大早就离了,如果有人问起可以说是喝醉酒脑子不清醒才结的,大家也就觉得你是胡闹,跟未结婚的没啥区别,还是新人一个。尤其,不耽误你再嫁呀,你说是吧?”

她话锋一转,突然把我拖进去:“如心,你说对不对?”

“妈,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支支吾吾,这个陷阱太大,说什么都两头得罪。

“哈,我真是见识了,”如意冷笑,“从来只听说有催婚的父母,没见过逼着女儿离婚的妈!”

“那正好,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明天我陪你去趟民政局,抓紧把婚离了。怎么跟潘羿说是你的事,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吩咐完毕,我妈伸个大大的懒腰,横在客厅的沙发里。

如意哪是省油的灯,我看着她平静地放下碗筷,取了外套,穿好鞋子,拎上挎包。

我妈还以为已经搞定一切,哼着小调,打开电视时系统默认的声音太大,忙不迭地按遥控器调音量。

如意先是从自己房间拎出一个垃圾桶,把里面的瓜皮纸屑一股脑儿地倒在门厅的地上。

“你疯了啊,如意。”

我妈也从沙发上坐起来。

如意高昂着头,目空一切,走到门口,从小挎包里摸出烟盒,弹出六七八根烟,点着后一股脑地全叼在嘴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个个烟圈。

最后脱掉身上的开衫,只剩一件小吊带,露出深深的乳沟,超短裙短得我几乎以为她没穿内裤,一句话:露着脖子露着背,露着胳膊露着腿。

“妈,你最讨厌我乱扔垃圾、抽烟、穿吊带吧?”她甩着膀子,“真是对不起,我想这么做,不是一天两天了。舒服!痛快!爽!对了,我还得告诉您,我是不会同潘羿离婚的,这是我的事,任何人都没资格替我做决定。如果您实在想离婚,看来……只能选择和我爸离了。”

我妈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她继续补刀:“这事儿你绝对可以做主。你跟我爸凑合了这么多年,离婚嚷了几千遍,真有本事说,就真有本事离啊。我在幼儿园就被教育——这人哪,要言出必行。否则哪好意思教育自己的子女。”

这个炸弹扔出来,如意料到我妈会疯,拉开门逃命似的跑了。

*9*

当晚如意离家后音讯全无,我爸妈跑去学校更找不到人,大四生都忙着实习找工作,六人间的宿舍一个人也无。我妈气得天天对我狂轰滥炸,就差报警。

一周后,如意和潘羿带着大包小包出现,俨然新媳妇回门。木已成舟,我爸不愿事情再闹大,他担心如意在婆家受委屈,只得做了和事佬,命我推着“总理”去打麻将,留下他独自打扫战场。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如意没多久怀孕,毕业后心安理得做起了家庭妇女,等孩子出世。

潘羿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程序员,继续保持着沉默是金的风格。我妈没敢出主意让如意堕胎,斗争了几天,心疼战胜了怄气,每天研究煲汤,咕嘟几个小时熬得浓香四溢,再坐六站公交车送过去。

我呢,眼下刚被老板辞退,有一搭没一搭地全城面试,找我的第十六份工作。每次出门,我妈都千叮万嘱:“老老实实投你的简历就好,别吃饭,别喝咖啡。”

说得找工作面试需要陪吃陪喝似的,那应该是入职后才会有的事情吧?她怕我现了原形,没人肯聘请。

我反击她:“放心,我宁肯饿死,也不会吃你一辈子。”

如意搬走后,她把所有的炮火集中往我身上开,此刻放心似的拍拍胸脯:“那敢情好,刚才我还想,这辈子我就甭指望你找到什么男朋友了。只能图你找个好工作,万一这也找不到,吃我一辈子,真不如刚生下来就掐死,省得天天这么烦恼。”

我早习惯了她拿着一把刀对着我和如意赶尽杀绝的样子,此刻听到这样的话,防御全部坍塌,又不争气地涨红眼睛,跑到房间呜呜哭。

她是故意的。

对如意,揍才奏效。

对我,就不用那么麻烦。

——语言攻击、精神上践踏就可以了。

*10*

可能我确实这辈子都找不到男朋友了吧,不怪我妈这么想。

我的脸有点残疾,是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来磕到头,造成的面部左半边神经受损。中西医都看过,药没少吃,但没法根治,多少有点反应迟钝。乍看没问题,见面说话都似正常人,可一旦落实到吃上,那些食物碎屑便如涂了万能胶一般,牢牢粘在左嘴角。

常常是众人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嘴角挂着食物:薯片啦,面条啦,瓜子皮啦……无法明说又暗自偷笑,而我还在侃侃而谈不自知。

一次两次,可能大家只觉得我吃饭邋遢,用餐礼仪差,可时间久了,就算再迟钝,也会看出问题。

做朋友或许人家嘴上不说,可人生伴侣又另当别论。

如意给我出主意,你可以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吃,不就万事大吉?

她这么说也没错,只是,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错要这样惩罚自己。

别人以此淘汰我作为同事、朋友、恋人的资格,我何尝不能以此作为淘汰别人作为我同事、朋友、恋人的资格?

这是互相的。

“对对对,”如意说,"所以你现在天天换工作,三百六十行,眼看着你都要做遍了。除了我和洪喜,别琼,没有任何朋友,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活该你单身……”

我并没有反驳她。

换工作,除了被老板开掉,主要是因为我还没找到真正喜欢的职业,没能全身心地投入,并不是源于同事的孤立和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