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的货源渠道有三:一是周边城市大的服装批发城;二是质量好但知名度低的网店;三是自己买一些独特的布料,请朋友介绍的服装设计师设计原创服装。所有料子,要么纯棉,要么棉麻,只在款式和颜色上推陈出新。

办公室改装成卧室,卫生间和厨房也进行了基本的装修。洪喜有个舅舅在林场,低价帮我收了一些长得歪七扭八无人要的原木,简单加工处理后直接做随形衣架,十分原生态。

茶水区新置了烤箱和微波炉各一台,又把我在家中时买的豆浆机、榨汁机、咖啡机……都搬来,反正我每天躲在家中厨房捯饬的东西,一件没落下。气得我妈说幸亏我不是嫁人,否则家里被搬个精光,还不如直接把他们老两口赶出去。

说来也奇怪,那些东西从不见她用,我真拿走,她火比谁都大。

我爸安慰我说:“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有三类父母:第一类子女干什么,她都觉得错错错;第二类是子女干什么都觉得对对对;第三类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子女在干什么。你妈呢,属于第一类。”

“那您呢?”我问他。

“我?”他得意忘形,“我当然是第二类……”

我妈拿抱枕砸他:“滚滚滚!要我说,这世界上也有三类丈夫——第一类是老婆干啥他都觉得错错错,第二类是老婆干啥他都觉得对对对第三类是老婆干啥他压根不知道也不在乎。”

于是他俩开掐。

成功地将母女矛盾转化成夫妻矛盾,我的功力绝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

早上零零散散来过几个客人,东摸摸西翻翻。我好言好语地招呼着,端茶又倒水的,昧着良心把对方好一顿夸,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本来她们刚进来时,试衣服试得高高兴兴的,我夸了几句,当即变脸,马上换了自己的衣服黑面而去。

好像我把她们怎么着了似的。

我跟如意在微信里吐槽:“你帮我分析分析,哪儿不对?”

顾客问:“这件衣服我穿着,是不是显胖?”

我诚心实意地回复:“其实,那件还真不是胖的问题,您的腿有点短,穿那个显得身材不匀称……哎,您别走啊!”

又有顾客问:“我穿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感觉是年轻小姑娘们穿的。”

我服务至上:“是显得有点轻佻。这边有三十五岁以上女士的新款,我帮您挑几款适合您的……哎,您别走啊。”

有个大学生试穿裙子,摇摆不定要哪件:“你说,男生一般喜欢女朋友穿什么款式?”

我当时刚看完一本杂志,好几版的丰胸广告,脑子里满是白白光洁的大胸,于是回复她:“大胸、美貌且瘦。”

那小姑娘摸摸脸上还没退尽的青春痘,低头看看平坦的飞机场,哭着离开了。

有顾客喜欢新出的一款棉麻大衣,坚持要试XXXL的,可惜只有一个M码。我想把这件衣服赶紧甩出去,于是说:“您先试试M码的看看感觉,回头我给您调货,“结果这位也转头走了。

……

如意回:“我呸!这样下去,不到一周您就关店大吉。”

我不服:“我又不是谎话精,难不成夸人家一点都不胖,一点都不老,一点都不丑。女人们到底是来听谁夸她们的,还是来买衣服的?”

“人家肯买下那件衣服,99%是因为你夸人家长得美,穿啥都好看。”如意振振有词,“就像你给人打工,你收到的薪水,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看老板的脸色。卖衣服更是这样,你指望人家买你的东西,还给人家不痛快受,把人家的自尊践踏得不要不要的。”

践踏自尊?我哪里有?

我服务热情得都快没了自尊好吗?

“你还觉得自己冤枉?就刚才,简直是客人哪里有缺点您就点哪里,人家自嘲说自己胖,你就跟着说胖。人家稍微上点年纪,就让人家买三十五岁的服装……你就不会说,哎呀,您这是富态,刚刚好,哪里胖?哎呀,您身材好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看着您也就跟我同龄,正是年轻的好年纪,怎么会轻佻呢?你说这样的话会死吗?人家去你店里,是受气的,还是去花钱享受的?

“那你说说看,我让那个顾客试小码的,她为什么也走?”

不提这事倒也罢了,一说这个,如意更气:“人家本有自知之明,要试XXXL的,您非要让人家试小码,小码肯定穿不上。你想想看,非要金毛穿吉娃娃的衣服,这不是逼着人家出丑吗?买衣服的好心情彻底没了,你还不明白为啥?”

这样啊?

我自知理亏,却也不想就此认输,强词夺理道:“我那是帮大家认清现实,如果去任何一家店,她们都不顾事实,被夸得云山雾罩的,太虚伪了……我这是……不走寻常路。总会……总会……”

我编不下去了。

如意说:“总会臭了这条街,所有女性经过这里,都要绕着走,还要呸呸呸吐上几口。”

“真的假的?”

“你也别沮丧,”她安慰我,“反正都是要倒闭,早也是倒,晚也是倒,倒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心放踏实点儿。”

我:“……”

“你好好反思,身为股东之一的我,”如意终于不再讽刺我,“怎能眼睜睜看着这店关店大吉?放心。改天我过去,亲自指导。”

唉。

没想到做生意还有这么多说道。

我还以为只要开了,就有人送钱来。

算了算了,只能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反正也没租金,大不了赔个底儿掉,又恢复朝九晚五不断面试的生活。

从橱柜里掏出前几天酿的米酒,配了自制的小黄牛牛肉干,我自饮自酌起来。

喝得微醺,心中热乎乎的,不知怎么想唱歌。

于是放声大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

我唱得格外卖力,似全身毛孔都被打开,舒畅极了。唱至忘我的境界干脆站到了茶几上,想象着自己站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上,手握麦克风直面成千上万粉丝的荧光棒和激动的呐喊声,卖力地手舞足蹈,声嘶力竭——

呀呼嗨嗨!

一个呀嗨!

“嗨”音落下,我一个猛甩头,醉眼蒙胧中看到一个潮男站在店门口,一动不动,显然被吓坏了。

又不是明星,闲着没事戴什么墨镜!我还被吓坏了呢。

来不及多想,出于本能,我继续保持着原来的pose,闭上眼睛装蜡像,希望这个男人识相点,见到了不该见到的场面,赶紧自己主动消失。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心中已经万马奔腾,快走快走,非要等我杀人灭口?

又过了十几秒,我沉不住气,看来对方是不想给我台阶下。

急中生智,我双腿慢慢并拢,双手合十,假装自己是在练某种神奇的武功,还煞有介事地闭着眼胡乱念了一通口诀。

这才轻咳两声,装作才看到他似的,问:“这位先生,请问,您要买点什么吗?”

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卡其裤,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大半边脸,全身散发着一股“敢惹我就杀你全家”的气场。路上遇见这样的人,我多半敬而远之,奈何开店总要迎客,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他并未理会我,不急不缓地在店里走了一圈,像是大老板微服私访视察自己旗下的子公司,先扶起此前我不小心撞倒的板凳,又将墙上置物架上倒在一侧的小齐扶正,走到服装展示架前看到两件套裙的上衣和短裙搭错,皱着眉换好。

最后目光落在茶几上一半放在茶几上一半悬在半空的茶壶,带着“刀下留人”的紧迫感大跨步迈过去托在手中,再将散落在一旁的茶夹、品茗杯、茶漏、茶巾,盖碗……——摆好放在茶托上后,将茶壶放在了正中央。

——传说中的处女座?

我默默盯着他。

终于,他在柜台收银处驻足,盯着墙壁看了几秒,抬了抬帽檐,一张饱经风霜略黑的脸赫然入目,十足的铮铮硬汉,风尘仆仆的,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夷,原来是他。

之前有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人长得蛮帅,只是说话不太利索,说不了长句,只能三四个字,三四个字地断句。

我有一阵找不到工作,神经病发作一般,跑到网上应聘“陪吃陪喝,地陪吃货师”,然后那个选了我的神经病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原来说好的三天,说是临时有事,改成一天。事实上,连一天都不到,不过是晚上我带他去吃了本市最正宗最好吃的,“庄记煎饼”,十分诡异,一个煎饼而已,他吃得哽咽,不知想起什么苦大仇深的故事。

大男人家家的,我都不忍心看下去,好在他来了一个电话,说有事提前走了。

临走前往桌子上扔了一千块钱,正值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我追出去时早就不见了踪影。

此刻四目相对,我俩均是一愣。

“是你?”

异口同声。

他原本嫌弃的目光略微温和些,“原来,你在这里工作。你们老板,在吗?”

切,瞧不起人。

我撇撇嘴,心说:老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睁大你的钛合金狗眼看清楚嘛。

刚想说出自己的身份镇他一镇,蓦地想起洪喜交代的话:“开店呢最关键的,说话做事要低调,要有所保留。笑脸迎客,和气生财,自得其乐。”

于是标准地露出六颗牙齿,笑容满面地:“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出去办事了,今天不在。”

“也是,”他仍然面无表情,“你刚才,的样子,老板在,才怪。”

这个表情好熟悉。

想起网友做的Noah的表情包,我终于知道为什么Noah看起来那么面熟了,于是直接问道:“啊,你是……Noah?那个,那个……导师。”

没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节目中他化着精致的妆容,脸部的线条更为分明,头发是柔和的亚麻色,微弯的纹理烫,蓬蓬松松的,也许是因为那舞台,带着光芒万丈的酷炫感。

眼前的他显然是生活中最放松的样子,休闲装、人字拖,可以随时随地淹没在人海中,不留任何痕迹。

他耸耸肩,没否认,也没承认。

我第一次见到活的名人,十分兴奋,对他愈发热情:“请问您有什么事儿?”

而且,小喜喜也说啦,伸手不打笑脸人。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忘记刚才见到我时的窘状,可以进行友好对话时,却听到他说:“歌儿唱得,倒挺欢快,待客,不行。”

我的脸腾地红了,模仿着他说话的语气和节奏,当下反唇相讥道:“人长得,不错。说话,不行。”

他不气反笑,眼睛微眯着,撇撇嘴角,并不在意我取笑他的缺陷,似乎他并不认为自己那样说话断句有什么不好,带着些许赞叹我的语气,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回道:“嘴巴,挺厉害。”

嗯,不错不错,我也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以为刚才我采取“哪儿疼戳哪儿”的策略,抓着他的弱点刺激下,他会跟我急呢,没想到心胸蛮宽广。

接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麻烦,转交下,如果方便,希望,能见面,详聊。”

银色的磨砂卡纸上,只有姓名和手机号码,我直接念道:“甚辙。”

他皱着眉:“湛澈。”

哦,战车?

这名字真霸气。

什么样的父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对哦,湛澈。湛蓝的湛,清澈的澈嘛。这俩字拆开,我是认识的。

放到一起,倒成了白字先生念半边了。

“哦,湛澈,湛澈!当然。这是你的中文名么?放心,我一定转交!”我想起之前他给我的酬劳,“上次你给的一千块实在太多了,我还你五百块吧。哦,还有,我看你在节目中说话挺溜的,为什么跟我说话,每次都这样断句呢?”

他斜眼看我几秒,一副不屑于回答的样子,转身欲走。赶巧不巧,烤箱这时突然发出“叮”的提醒声。

不回答就算了,我学他耸耸肩,戴好手套,端出烤好的玉米放在圆桌上,香味迅速弥漫,整个店都飘着浓浓的玉米香。

一口酒,再啃上几口玉米,再来一口自制的牛肉干,哇!

我吃东西非常不斯文,喜欢吧唧嘴,想起我妈表扬我,说我吃饭像猪吃食,每次都让她这个做饭的特别有成就感。

唉,谁家的亲妈会说自己女儿吃饭像猪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