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捏我的手:“姐,你如果去了,我可以跟咱妈保密。你如果不去,我就天天让咱妈来这儿给你指点江山,到时看你怎么做生意。”

果然是亲姐妹,要么救你于水火之中,要么推你入水火之中。

“好吧。”把我妈都搬出来了,我认尿。

我对录制节目也有些好奇,去见识下也是好的,便学着电视里评委的语气,粗着嗓子问她:“说说看,你有什么梦想?”

气死老妈不偿命的梦想,倒是可以保她进决赛。

“切,保密。”她笑,势在必得,“告诉你就不好玩了。等着吓一跳吧。”

外面刮起大风,吹得百叶窗唰唰响。瞬间飞沙走石,路上的行人已经倒退着走,背过身子用衣服蒙住头,像是要起沙尘暴。

关好窗,如意目的已达到,哪还会干活,早优哉游哉躺到沙发上刷起了手机。

“如意,”我说,“你忙着追星报名参赛,育儿书看了没?除了生,还得养,知道怎么带孩子吗?谁给你伺候月子?你婆婆,还是咱妈?

你更愿意,不不不,你能跟谁和平相处?再过一阵孩子出生了,待产包买了吗?”

“讨厌!”她瞪着我,“我让潘羿处理就是了。才不管这些。”

真的可以这样吗?女人生孩子,只管生——就可以了。

其他全部交给男人处理?

她一边往脸上喷着保湿水,用手不断拍打促进吸收,一边睁大双眼刺激我:“怎么着?不服?其实,只有一个秘诀——只要你长得美。”

哼。

长得美。

她有意无意地从我脸上扫过:“怕就怕,长得不美,只想得美。”

我忍无可忍冲过去掐她脖子:“孕妇了不起吗?来来来,同归于尽。”

她尖叫:“来人啊,谋杀啦!”

*3*

我决定要奋发图强。

报了店铺经营的函授班,托人去本市服装旺铺取经,啃《消费者心理学》,买当季最新时尚杂志翻阅学习……学了才知道,这里面学问真大,那样好位置的店铺交给我,简直暴殄天物。

我制订了销售计划:每天销售额不低于三千。这样的数字对別家店来说实在小意思,可对于第一次做生意的我,并非易事。我不希望暴利,本意也是销售让普通白领也买得起的有品质的好衣服。可一没有品牌影响力,二没经验,只好摸着石头过河。

如意帮我做了“谢绝还价”的牌子,客人来店里,我不再慌得自降价格。

跟着如意有样学样,试衣服时,我尽量找优点说。

“还好啦。”

“没有您说的那么夸张。”

我开始明白,原来客人对自己的身材自嘲时,其实是等着我们强烈反对他们的说法。

“太瘦了像什么话,一把骨头,跟难民似的。有点肉才健康。您呀,刚刚好。”

“不黑,相信我,您只是皮肤有些暗,正是最近几年流行的健康色,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您没看到报纸上报道的,好多明星专门去海边晒?还有的美容医院专门推出快速美黑项目,让人躺在一个封闭的机器里,让紫外线均匀照射...…”

……遇到实在下不去嘴夸的,昧不过良心,我就报以沉默的微笑。

虽然也会有人不爽地离去,但比之前哭着离开的,总是好一些。

晚上盘点时,想起供货商送了我一块印染的布头,昨晚缝了件衣服给小齐,只差最后一道工序。于是从抽屉里拿出来一边缝纽扣,一边同小齐聊天。

小齐安静地靠在沙发上一把袖珍的小木椅中,头上戴着一顶皇冠,金光闪闪。木椅下,新鲜上市的小小油桃站成两队,一个个贴上眼珠和嘴巴,排列整齐。

我尖着嗓子,一人分饰几角,很快入戏——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满朝文武官员,竟无一人敢言,要你们何用?”

“来人哪,全部推出去斩了!”

……

所有文武大臣进了肚儿,再将水果盘里圆滚滚的水晶葡萄按照油桃的位置顺序重新排了两列。

继续装太监尖细尖细的声音——

“启奏万岁,新提拔的官员已入朝。”

“有本出班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这次是浑厚的叫人闻声丧胆的男中音:“满朝文武官员,竟无一人敢言,要你们何用?

“来人哪,全部推出去斩了!”

……

直至肚子有点撑。

开始跟小齐交心。

“小齐啊,你说潘羿,真的能一辈子对如意好吗?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一点都不喜欢他。”

“算啦,如意高兴就好。”

“我妈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呢,前几天她跟我说,”我学我妈的语气叉着腰,“十几年前的邻居赵姨的儿子人不错,只是离过婚,你愿不愿意见见?我说可以啊,能直接结婚吗?我挺急的。我妈居然听不出我说的是反语,还欢天喜地地找算卦的看日子。她是觉得只要是个男人肯要我,就是万幸了吧?”

“唉,你说咱这店现在生意也还凑合,总算能养活自己,人生中两大愿望也算实现了第一个。第二个愿望啥时能实现呢?”

“什么,你问我第二个愿望是什么?呜呜呜,我太难过了,身为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你居然不知道我的愿望。男人!男人!男人!还需要我重复吗?特别浪漫特别爱我的男人一看见咱家服装店的招牌了吗,我要男人,跟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到我自己口干舌燥想去接水喝时,米色的风衣里裹了一个男人,不知在我面前站了多久,正强忍着笑意,憋得一颤一颤的。

也许是风大,我竟未听见猴子玩偶的“欢迎光临”声。他头上围着黑色的长款手工编织围巾,不知道缠了几圈,整个头包得只露出戴着的大墨镜。

“你……你……你要干什么?”变态狂还是打劫的?我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他捂着肚子:“我,再笑一会儿。”

哦,又是湛澈。

真不知道我这店到底有什么魔力,竟引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

“你听了多久?从哪时开始听的?”

“也没多久,从……油桃大臣,”他憋住笑,“被拉出去,斩首开始,到……你,不不不,到您想要,一个男人,又浪漫,又爱您……这里结束。”

呃……

我臊得说不出话来。

他熟练地摘了围巾和墨镜放在柜台上,指着我手里喝剩下的半碗粥,问:“咦,还有吗?”

“有的还有的。这就给你盛一碗……”我被他吩咐得愣愣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端着碗筷回到厨房,从消毒柜重新拿了碗盛得满满的,蓦地站住。

“不对,我说过了店不转租的,你又来干吗?”

“难怪你,不肯转租,"他坏笑地说着,“原来是要,找男人,这是大事,现在理解了。”

我恼羞成怒:“到底吃不吃?”

“吃。”

修长的手指极自然地朝我伸出,我下意识倒退两步,抹了一圈下巴,果然有几粒米粘在那里。

他不以为意地缩手,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声:“嗯,好喝。有菜吗?饿了一天。”

“只有中午的肉丸。”

“快端来,小命,指望它了。”三口两口整碗粥倒进肚去,端着空碗,豪迈得像个打虎归来的英雄,“再来一碗。”

“……真把我这里当小吃店了?”我气呼呼地把丸子汤从微波炉中端出来递给他,“这次准备给我多少钱?”

他为难地停下筷子,“二百够吗?找男人,很费钱的。女人要保养,现在的,化妆品,都很贵。”

我哼了一声,懒得理他,脸到底还是红的。

几分钟内一大碗肉丸子见底,眼见着他抹抹嘴巴,将餐巾纸叠得方方正正丢进垃圾桶,接着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意犹未尽地说:“要我说,如心,你倒不如,开个饭店,肯定比,开服装店,赚钱。”

如心,叫得还真是顺嘴。

“吃完了?可以走了吗?”

“你看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敌意。”

“先生,就您这身打扮,在我这儿连吃带喝,还嫌我有敌意?我要对你有敌意,这工夫110都来了好吗?”

“没有敌意,最好。”

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会儿闲篇,他的目光渐渐落在柜台上放的一盘散装大白兔奶糖上、因我爱吃,那糖天天摆着的,偶有客人来,也给他们打零嘴儿。

我扔给他一颗,“来,别客气。”

饭都吃了,我也不介意再赏他块糖。他也不客气,但打开包装纸时神情怪异,剥糖纸的手竟似止不住地抖。

“哦,”我解释,“大白兔奶糖在红糖里滚一圈,奶香和红糖混合,味道很特别。不是脏东西,试试看。”

他站起身,声音是颤的:“你小时候,也这么瘦?”

我被吓呆:“怎么可能,小时候胖得简直……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是的,那就对了。”

继而长舒了一口气,可眼睛仍盯着我,晶光闪闪的。

对了?为什么对?

我越发害怕,结结巴巴回应道:“谁?是什么?”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他那般异常,表情也变得极快,迟疑的、欣慰的、惊喜的……阴晴不定,继而凝视我,热烈且动情。眼中有泪光闪烁,隔了三五秒,又夸张大笑。

这……演得也太丰富了点儿。

难怪可以做艺人。

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病。

我假装收拾东西逃难似的拐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堆在水池里的碗碟洗干净,很是磨蹭了一会儿。

再出来时,适才那个有点失态的男人,已经恢复了初见他时淡漠的模样。只是嘴角向上弯了弯,带着股不易察觉的笑。

“呃……”我没话找话,指指那盘大白兔奶糖,“那个,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太多,于是偷了红糖每颗都滚一圈,就能回味得久一些。”

“嗯,很特别的,吃法。”他再同我讲话,很是多了几分亲切和善意,还极其自来熟地眨眼,冲我微微一笑。

我已习惯他清清冷冷的样子,冷不丁露出这样接近宠溺的笑容,不禁一呆。

反应过来后不禁暗骂:濮如心啊濮如心,没看出来,你竟然也是个好色之徒。

“这味道,”他说,“让人……让人终生铭记。”

说到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似有所指。

我在心中打了个哈哈,“终生铭记”……这词太严重了,一颗糖而已,它哪里承担得起这四个字。

从扔给他那块大白兔奶糖开始,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心路历程,有着什么样的心事,时而神情恍惚,时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冲我微笑,几次站起来欲走,踟蹰着又坐下。

偶尔目光相遇,沉默对望一会儿,迅速移开目光的,始终是我。

他不说话,我也不。

我们都在等对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