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给我吃定心丸一样,又发过来一条:

明天还要去产检,估计要中午到店里了。别忘了给我榨石榴汁。

我:好,等你。

过了五分钟,她站起来往回走,我和湛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注视着她走进单元楼,进了电梯。

在她家防盗门外站了一小会儿,并没有等来我想象中的惊天动地的战争,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最后,如意也许是想让我彻底放心,发了张躺在床上的自拍照。

如意:放心,晚安。

送我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湛澈突然说:“你们姐妹,感情真好。”

“嗯,”我说,“那当然,那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真好。”他又重复了一遍。

*7*

如意所谓的会处理好,能怎么处理?

嘴里那么说着,不过是想让我放心吧。

孩子这么大了,要引产吗?

原谅潘羿,谁能做到说原谅就原谅?谁能保证事后不捯前账?

鬼使神差,到家时我突然问湛澈:“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当然。”他没有一丝犹豫,像是我早该发出这样的邀请,痛快进店,锁好门。

“快把,你的好酒,都拿出来。”

我真的把我的那些宝贝们挨个抱出来,五光十色的玻璃瓶,装满了我四季酿的各种水果酒——

草莓酒、梅子酒、桑葚酒、杨梅酒是春天必酿;

夏季当然要有杏酒、樱桃酒、荔枝酒、蜜桃酒、芒果酒、百香果酒;

至于金黄的秋季,石榴酒、山楂酒、柿子酒、苹果酒绝不能错过;

冬季呢,我最爱凤梨酒、柠檬酒、奇异果酒、柳橙酒、金橘酒。

湛澈眼睛都看直了。

“天啊,这些都是,你酿的?”

我得意地笑,拿出六个杯子,逐一倒满。

忍不住轻轻唱:“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里装,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薔薇靠短墙,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丹桂满枝黄,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

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蜡梅雪里香。”

想到如意的事情,又放声哭。

他不说话,看着我又哭又笑,偶尔扯一张纸巾递给我。我边哭边倒酒,给自己倒一杯,又给他满上。杯子里的酒像拿瓢泼水般扔进肚内,我挑了几样自己最喜欢的喝了十几杯,隐约觉得头有些晕,酒劲儿上来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弯弯手指,示意他凑过来。

他很配合地坐在我边上,把耳朵贴近。

“那就是,我……我酿的水果酒虽然度数很低,但是不能……不能混着喝,你知道吧?混着喝,那就完……完……完了。”

他郑重点头:“放……放心,我绝……绝……不告诉,告诉……别人。”

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只怪自己喝断片,回忆停留在湛澈向我郑重表示绝不把秘密告诉别人的场景。

翻身时心脏骤停,湛澈居然背对着我,睡在另一侧……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

还好还好,身上的衣服倒是都在的。

想来并未发生什么事。

他似醒来,翻了个身,吓得我赶紧重新卧倒,闭眼装睡。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他也吓得不轻。

很快,我听到穿外套和走路的动静,虽然很轻。

再睁开眼时,湛澈已经离去,内心十分感激他的体贴。

大家都是成年人嘛,自己喝的酒,要自己负责。

发了十五分钟的呆。

爬起来穿好衣服,整理房间时发现地板上多了一本巴掌大的真皮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像是被摩挲过很多遍,有几页卷了边,早就泛黄。第一页上写了几行字,碳素笔,工工整整:

最大的善意——1

最大的恶意--HYX、ZY,LR,MFL。

那字母似乎被人描了无数遍,一道又一道,红色的碳素笔,触目惊心。

封皮的里侧,夹了张大白兔奶糖的糖纸,蓝白红相间一只调皮的小白兔,薄薄的有些泛黄。

湛澈昨晚掉的?

那糖纸,似乎有些历史,被什么东西压得平平的,我随手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接着给如意打电话,听上去她的声音很平静,心安一些。

吃完早餐清点库存,再把昨晚到的新货用电熨斗熨好,挂在陈列衣架上。接到设计师打来的电话,说之前的设计图有问题,让我过去聊。

挂上“今日休息”的牌子,匆匆锁好门。

*8*

解决完问题已经中午,饭也顾不得吃就往回赶,却见店门开着,已开始营业。

没想到如意这么快。

“如意,产检怎么样?”我担心着如意,却见店内有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妈,正在我妈的殷勤游说下,踊跃试穿新衣。

“哎呀,这个长袍美得嘞,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看,这质感,穿在身上多舒服!这高腰身,设计得巧妙,不显胖。”

那是一件亚麻绿色巫婆长袍,没有一米七的个子,是撑不起来的。

店里的主要消费群体,是二十二至三十五岁的白领一族。

那长袍穿在大妈身上,要气质没气质,要身材没身材,从我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见圆滚滚一个桶,个子又矮,直垂到地上。

对,像是一个往外溢水的圆滚滚的桶。

那人还有点自知之明,不确定地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我妈摆摆手:“长是长了点,没事。三楼就有扦裤脚改衣服的,长点剪下去,扦边不就完了。要是你穿不好看,我都不说这句话。咱们女人,都到这岁数了,碰上合适的衣服容易吗?可别屈着自己。”

那人还是有点犹豫。

“确实好看。”看来我妈无论如何都要做成这单生意,“咱们年轻的时候吧,没有这条件,哪有这么多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衣服?现在条件好了,手头也有俩钱,人也老了,胖了,满大街找能穿进去的衣服。可悲不?我是想通了,只要我喜欢,买买买!怕人家笑话?谁敢?为什么?凭什么?我花你钱了?回头老得满头白发,还能穿啥?有钱就买个我高兴。我不惯着点自己,谁惯着自己?指着老头?做梦去吧,他能有这个心?

另外一位烫了长发的阿姨这时跟着附和:“可不是吗,你说得在理。”

“什么,指着闺女、儿子?”

我妈看到我,突然冷笑一声:“闺女、儿子那点事他们自己还没整明白呢,你就说我闺女吧,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哪怕被人甩过一次也行,是吧?好歹还能说道说道,至少清楚她的性取向。”

——我心说,异性,我只喜欢异性,我妈真抬举我。

“知道了分手原因,咱就知道下次该如何避免,总结经验教训对吧?一次都没有!别说养老送终了,就连口热乎饭也指望不上呀。”

“我们家闺女也这德行,”穿红色毛衣的阿姨跟着抱怨,“唉,提起这事就生气。”

我妈哪来的店钥匙,真是一分钟都没法待。

“你说得有道理,行,那我就买一件。”

“我也来一件。”

“我要那个褐色的。”

我妈得意地冲我挤眼睛:“好嘞。”

我不慌不忙地冲了杯咖啡,这才问她:“哪来的钥匙?”

“偷你爸那里的备用钥匙。”她忙着数钱,“怎么样,我算不算得上天才推销员?”

我没搭理她。

直接拎过她的包翻找,果然摸出把钥匙,“没收了。妈,没有我的同意,您不能这么干。”

“你这么说可太伤人了,我一大早的图什么,还不是想帮你赚钱?赚到钱了你还这德行,要是赔钱还了得。”

几个大妈拎着购物袋心满意足地离开,如意这时进来,意外地瞥了她们几眼,脸色很差。

看到我俩吵架,自去洗手间敷了张面膜,躺在沙发上。

“唉,怀孕怎么尽长奇奇怪怪的东西?脖子好像变黑了,跟多久没洗似的,还长了好几个小肉球。额头上,使劲蹿痘痘,烦死了。”

我妈又叨叨:“等生下来你就知道,你还会胖上到二十斤,肚皮松垮垮再也回不去。这也不算啥,最关键是伺候二十几年,终于长大成人,她还会偷了户口本跟不相干的人结婚。”

又来了。

我想起昨晚的事情,胎儿已经六个多月,不要的话,只能引产。

还是说,她决定原谅潘羿。但一次嫖娼出轨,终身出轨啊……

我妈在这里,我不好问她怎么解决,怕我妈激怒她,只好主动使出攻击技能,转移矛盾。

“妈,以后别这么做。表面上您觉得帮我赚钱了,其实不是。这一吧,我这衣服是卖给年轻女人的,结果一堆老太太们天天穿,根本惨不忍睹。还有谁肯买?这二,您经营没有诚信。忽悠着那几个大妈买了,想都不用想,个个穿着跟妖怪似的,那能看吗?回头穿回家去,亲朋好友一顿损,好家伙,您这是坏我口碑,以后没人肯再来。”

我妈瞠目结舌,没料到我会如此不留情面地攻击她。

是,我一向让她让惯了。

终于,她反应过来,指着我的鼻子正要大骂。如意冷冷开口:“妈,真是谢谢您刚才的一番肺腑之言。不过也恰恰提醒我,千万别成了第二个您。”她侧头想了想,“其实也不会,您多虑了。有您每天出现在我面前,亲身示范,给我进行如此真实残酷的提醒,我一定会保持好身材。”

我妈秒杀我,如意秒杀我妈。

“我,二十年后,不不不,任何时候,多少年过去,也绝不要成为第二个你。”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苦呢。

*9*

“请问濮小姐在吗?”

我们娘仨正闹得不可开交,几个穿着工作服的搬家小哥抬着大大小小的家用电器进来。

电冰箱、电视、消毒柜、冰柜,还有我觊觎了很久的日本产声控电煲汤锅……但凡如意婚房里值钱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这是今天她叮嘱搬来的东西,麻烦哪位签收下。”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妈也愣了。

“如意,”她大声叫着,“你和潘羿是要搬家吗?怎么没听你说。这些电器都给你姐?”

不,不是这样的。

如意依然躺在沙发上,一手慢悠悠地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另一手按着吸干水分的面膜,似乎并未听到我妈说什么,当然也没有准备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