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断字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问题被哪家媒体放大,不知又会引起怎样的风波。没想到只需躲在一片石头林里,镜头里的他偶尔喝喝小茶,看看风景,跟“看押”他的全副武装的将士,磕磕巴巴、断断续续聊小天。

害我白白担心。

所有选手全副武装,男人在这样的赛制里占绝对便宜,体力好速度快,没多久便有一名男选手率先完成任务,成功解救出边杰。

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大妈解救出周嘉嘉。

呆逼恐龙说服了一名男选手与她合作,在5点45分迅速解救出居尘、水横流。

胖大海和另一名选手在6点整同时抵达湛澈的藏身点。

节目组做好了各种准备,连救护车都在外面随时待命,没想到出现同时到达的情况。只得临时开会讨论,最终达成一致:由导师本人行使一票否决权、所有人都以为湛澈会淘汰胖大海张怡。因与她同时到达的,是冠军呼声最高的范小晨。

他是编导去大学海选时被学校重点推荐的选手。初见一个小白脸,长得略算周正,编导根本没放在眼里。交谈不到五分钟,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家伙博览群书,如果他说自己是同龄人中看书数量排名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最大特长是——诡辩。不论什么新潮、前沿的辩题,不论他选择正方还是反方,总能四两拨千斤,独辟角度,娱乐圈、历史事件、地质、考古……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观点新颖,娓娓道来。

他的身体语言也丰富,颇具人格魅力。喜欢穿格子衬衫,戴副金色近视镜,干干净净的邻家大男孩形象,演讲跟玩似的,极为放得开,忽而如师如友,看似温文尔雅,忽而大喝一声似携剑而袭,凶狠、犀利,正中要害。最牛之处更在于,每每上台展示才艺,他随意从台下台上选对手,现场出题,根本没有事前准备的时间,全靠个人积累。观众们被他彻底迷住,跟吃了迷魂汤似的,他说哪边,便没有任何立场地集体倒向哪边。

在年轻一代普遍欠缺独立思想,还在用歌词来表达观点、心情的心情的时代,每每比赛,此人还没出场,“范小晨,范小晨,范小晨……”的欢呼声已四起,粉丝高举写有他名字的横幅,时而哭得哽咽,时而忘情冲到台上被保安强行拉回来,他是所有选手中人气最火的一位,直逼台上明星导师。

我曾看过粉丝为他做的视频剪辑,能把有理的说成歪理邪说,把无理的说得冠冕堂皇,令人叹服,实在是鬼才中的鬼才。彼时还曾想,如果换作是我给他出辩题,要想些什么样的题目才会难倒他。

可湛澈完全无视群众的呼声,甚至想都没想,直接按了范小晨的淘汰键,于是随着他的按键,电视机前的观众眼睁睁看着这位冠军呼声最高的范小晨脚下站立的圆形站盘张开嘴巴,整个人直摔到下面一人多高的梯形软斜坡面上。

晋级选手接受录制后期采访时,胖大海张怡哭得泣不成声,说谢谢Noah老师的鼓励,我会一直记得他夸我的眼睛好看,会记得他对我所有的鼓励,我会努力的,决不让他失望。

陪在她旁边的呆逼恐龙李蕊也情绪激动:“我也十分感激Noah老师,昨天在后台遇到,他还说我的包包很漂亮,很适合我。”

两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范小晨表现平和,面对镜头从容微笑,只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

视频播放的弾幕里,不知多少人在骂娘。

“Noah是不是眼睛瞎啊?”

“说Noah老师眼睛瞎的那个,你再说一遍试试看,那明明是他亲生闺女,他要瞎了,怎么保亲闺女晋级?”

“有黑幕,有黑幕,有黑幕!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天真的群众,都散了吧。人家张怡后台大,没准和Noah有一腿,他什么奇葩事干不出来。”

“什么梦想秀,分明就是贿赂秀,丑人秀!”

……

最后,所有人都在刷同一句话,满屏幕甚至看不到任何画面,密密麻麻排列的只有——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他冒着犯众怒的危险,只为了保张怡?

多年前曾给予他最大耻辱的小太妹?

还夸呆逼恐龙李蕊的包漂亮?

她的包是挺漂亮,某国际大品牌嘛。

她全身上下最贵的地方,也唯有那个包包。衣服、鞋子均略有寒酸,拿不出手的。

我有点困惑,可似乎又明白点儿什么。

*3*

小少出面,帮湛澈办理了转租手续。

他按照市场价付了我一年的租金。

他哪会做什么生意,直接撤下服装店的招牌,挂上灰色的厚重帆布窗帘,整日锁着门。避去人来人往的喧嚣,在后面重新开了道防盗门,靠指纹才能进入。

有天我从设计师家里出来得晚些,夜里十二点多,除了路口闪烁变幻的红绿灯,整座城市均陷入任谁也叫不起的沉睡中。出租车一路疾驰,路过店里时,赫然发现在后门鹅卵石铺就的碎石子路上,正在散步的湛澈。

被风吹着的枯黄的落叶起起落落,有两片飘到台阶上湛澈脱掉的马丁靴上,像是给那靴子盖了床被子、他穿墨蓝色的毛呢立领大衣,长及膝盖。半遮着脸,露着冻得通红的鼻头,光脚低头,步伐沉重而缓慢,像慢镜头回放,从路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走回来。

如此反复。

像进行某种黑暗巡礼,用刀,一下、一下割开早就长好的伤疤,看着重新涌出的鲜血,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何日何时因何受伤。

我想起他讲述的关于父母去世的往事。

想起他环住我,头抵在我的肩膀上,他说,如心,你是世上光。

想起被困在铁笼中等待取胆的黑熊。

很多年前,我曾跟朋友参观一个制作熊胆的地下工厂。所有黑熊的胆囊,都被永久插入一个金属管,一端在胆囊里,一端留在外,随用随取。

我亲眼见到那工作人员用裸露在腹部外的金属管从黑熊体内抽取胆汁,向来宾们得意扬扬地介绍为什么要在早晚进食前抽取,因那时浓度最高,又骄傲地解释给大家听,如何给熊穿上铁马甲,便可以成功避免黑熊因取胆时疼得惨嚎自杀,或把腹部抓得血肉模糊影响胆汁质量。

可怜的黑熊,全部被单独关在狭小的铁笼中,双脚用铁链锁住,无法转身,无法移动。每天等待的,除了吃,便是被抽取胆汁。

仇恨。

绝望。

不甘。

永不痊愈。

我在远处,请司机停车,借着报刊亭的遮挡,默默看着他。他的身影,孤单且悲伤。

孤立无援而脆弱。

心中翻江倒海。

掏出背包中的小湛紧紧搂在怀中,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湛澈,请原谅我并没有走过去与你并肩。

不想贸然过去打扰你,而又羞于表达的女人,只在心中默念,小湛,我会好好爱你。

相信站在不远处的你,会感觉到的吧。

一定会。

次日白天再路过时,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昨夜清冷的街道熙熙攘攘,有几个孩童在附近玩耍,热闹极了。男孩们开着电动车,嘴里“滴滴嘟嘟”地喊,差点压到我的脚。跟在身后的年轻女人忙不迭道歉,又一阵风地朝前追赶着。

小时候,我、如意和洪喜的童年生活,虽然没有这些高档的电子、电动产品,却每天都玩得很快乐。

我们常从家中找来被单、丝袜、蚊帐、窗帘、雨衣、高跟鞋……无所不尽其用,模仿电视剧里小伙伴们最为津津乐道的片段,自己动手装扮,乐此不疲。我和如意最喜欢《新白娘子传奇》《封神榜》《宰相刘罗锅》,洪喜最爱《西游记》《小兵张嘎》《董存瑞》……

我当然要演白素贞,只需将鞋盒剪成大桃心状用发卡别在头发上,两边粘上长长的卫生纸直垂到地面,再披上件蚊帐,便飘飘欲仙。给如意扮演的小青蛇梳几个小辫子,该翘的翘,该垂的垂,找件我妈的绿色连衣裙套上即可。洪喜头上缠上白塑料袋压低头发扮秃头,手握木头棍做禅杖,上身斜披红白条纹的窗帘,双手合十。

“孽畜,”他拿着破木棍指着我俩,“你们发动妖孽,水漫金山,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真是罪恶滔天!”

我甩着发髻两边的卫生纸,觉得自己妩媚极了,大喝一声:“哼,你这个老秃驴,都是你逼我的!”

小青如意左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悬在半空作随时出击状:“就是,你……这个老光棍找不到媳妇,就看不得别人家庭幸福!”

“废话少说,我们跟你拼了!”

于是对着洪喜一顿海揍。

我们打爽了,洪喜要演董存瑞。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一套绿军装,裤子太大老掉,就用麻袋绳在腰上缠几圈。搬把板凳站在床上,手里一个破布包紧紧顶着房顶,作大义凛然状,声嘶力竭地喊着:“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向我开炮!”

我和如意则卧倒在地,望着他的义举,伸手进行徒劳的阻拦:“英雄,不……不要……”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倒地身亡,我俩则悲痛欲绝,哭得晕死过去。

最后一次玩这种游戏,是在一个渐冷的夏末黄昏。我们演《宰相刘罗锅》,我为了体验不同角色,当然主要是因为能借着演贪官的机会吃独食,便主动演了和珅。哪想到刚吃完堆在桌上的苹果、汽水糖、饼干……就遭到了洪喜扮演的皇帝和如意扮演的纪晓岚合伙殴打,十分生气。

如意还好,下手比较轻,毕竟是亲妹妹。洪喜翻身农奴把歌唱,第一次有打人机会十分兴奋,捶得我半死。生平第一次被人打哭,就是他下的狠手。他拼死拼活拦住要找大人告状的如意,就差跪下求原谅。

我逼着他答应帮我做一个月的值日、家务……又报复性地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我演医生,如意演护士,他演即将生宝宝的孕妇。

洪喜忍辱负重地同意了。

于是我用白纸剪了个护士帽戴上,围了外婆绣着花的白门帘做大褂,让洪喜躺在客厅的一把贵妃椅中,右手像煞有介事地吊了一瓶大人用过的输液瓶,用橡皮膏把输液针粘上,输液瓶灌满了水被拴在落地衣帽架上。如意还很贴心地在他身上盖了条床单。

然后我和如意便守在他脚边,分开双腿,时不时鼓励着他:

“使劲,使劲,深呼吸!好,使劲!继续!”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生孩子的。

如意也有样学样,“继续用力,”一边掰着他的双腿朝里看,“我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

“我马上去烧热水,再拿把剪刀过来!”我边说边往外走去拿剪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我家门外盯着看的洪喜爸,一脸的匪夷所思。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如意转头催我时看到这情形,也怔住。

洪喜见我俩一直没动静,挣扎着支撑起上半身,不耐烦地催着:“孩子出来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记得当年的所有细节,洪喜爸拎着一个编织袋,一手扶着门,错愕地盯着一动不敢动的我们仨,末了叹口气,离开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洪喜爸。

也许那天他是准备在远行前找洪喜说话,也许只是单纯地经过。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玩过这游戏。

*4*

搬到咖啡厅,我的卧室通风比服装店的要好一些,睡眠一直不错。

早上洪喜来时,我从网上找到花白老头水总的照片,拿给他看。

“好像确实在哪儿见过,”他端详半天,“有点眼熟,不过我每天见那么多人,哪能都记住。”

从小到大,我许下的美好愿望从未实现过,我也没埋怨过谁。

可是那些不好的预感,不愿意、不敢想、骨子里排斥、内心拒绝相信的事情,后来却发现,绝大多数,真的都发生了。

我有点不安。

“別多想,”他说,“我有事情,要去外地一周。等阿盘来,有什么事你俩商量着来,人是绝对信得过的。”

“咦,去做什么?”

“上海。有个朋友介绍了一个项目,我挺感兴趣的,过去和他聊聊。你,”他咬着指甲,压低了声音,“……乖乖等我。”

我想起上次他来找我时这闪亮且灼热的目光,伸手扇他的后脑勺:“滚啦,敢和我说,乖,,吃错药了?”

他摸着头,委屈地:“每次都这样,能不能不打了,我又不是小孩。”

“……是不是恋爱啦?”我突然袭击,故作神神秘秘的,因怕他害羞。

他被吓到,豁地跳开,支支吾吾的:“你……你怎么知道?”

这么说,是真的了?果然瞒不过我的慧眼。

我十分得意:“我是谁啊,你这次去上海,是不是去见她的?网友?摇一摇?还是漂流瓶认识的?”

不知这话哪里说错,他亮晶晶的眼睛像熄了灯,整个人泄气股垂着头。

“怎么了?跟小孩似的,脸说变就变。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怕你妈觉得网络认识的不靠谱,怕她不同意?你放心,”我拍胸脯打包票,“只要是好姑娘,说服你妈的事,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