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他一眼,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干脆搀着我,半拖半拉地把我按在长条座椅上,面包也不吃,两只手抓着我的肩膀,揉、捏、按、推……熟练地变着手法,还真有两下子,劳累了一天的肩膀在他的按摩下,舒服得我昏昏欲睡。

一边按一边叨叨,他的嘴也不闲着。

“我们老板怕你无聊,专门派我来陪你的。”

“可我不想跟你陪啊,"我实话实说,“开店累得要死,我只想睡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别这样嘛,”他摇我的肩膀,“估计还要几天。他不在,还有我啊,我们聊聊嘛。不如我们就聊聊他?他人挺好的,就是不善于表达自己,太闷骚,你千万对他好,主动点知道吗?”

我心说,他还闷骚,他要闷骚我们能发展那么快?

也懒得反驳他,眯着眼继续听他碎嘴。

他嘿嘿笑,“说老实话,他可喜欢你啦。没事时天天盯着手机里你的照片,那叫一个痴情。

“他手机里,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我并不记得他在哪里拍过。

没防备小少突然走到我前面,灯光一闪,接着低头调出微信,按了发送键。

“就像刚才这样,我偷拍后发给他呀,你知道的嘛,做属下的,最要紧是讨老板的欢心。”

“你……”

我皱眉,不无讽刺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没什么本事和能力的人,是得懂点这个。”

小少看上去天真可爱、憨头憨脑,其实很难对付。至少我跟他对话就从未占过便宜。不论我怎么挤对,人家心理能量大得很,才不介意他人评价。

“谢谢老板娘夸奖。其实……”他学蜡笔小新羞涩样扭扭捏捏个不停,“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了。”

“呸!”

他又突袭:“说真的,你是不是老早就喜欢他了,却玩欲擒故纵?”

“谁?”

“坏蛋!”他知道我明知故问,夸张地翘着兰花指,戳我的胳膊,“当然是你了。你故意不肯租给我们房子,为的就是让我们老板一次次来,哼!濮如心,我原本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人,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看走眼……你这个……”

我扬起头,我瞪着他:“我这个什么?”

吓得他生生把“心机婊”三个字咽到肚子里,转转眼珠,十分谄媚地,“如心姐,别生气别生气,都怪我这张破嘴。你知道的,咱俩虽然接触不多,但在你和周嘉嘉之间,我还是喜欢你的。”

周嘉嘉身体僵住,他们之间,难道,也不是空穴来风吗?

难怪上次她义无反顾地支持他,保张怡晋级,可见交情不浅。

“我偷偷告诉你,周嘉嘉私下里约了他好多次,他都回绝了。但两人老在一起做节目不是,关系也要维持嘛。最近周嘉嘉跟疯了似的,突然加强了追求的力度,天天爱心便当啊,什么面膜、衣服啊……啧啧,送个没完。现在的女人,咋这么猛呢。可我们老板呢,真是好样的,却丝毫不为所动……”

谈恋爱的女人是不是智商都是零?

醋瓶子被打翻,一点睡意也无心情降到冰点。

不为所动就应该打满分吗?

回想着镜头里这俩人的默契劲儿,我直接下逐客令:“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情,跟我无关。你走吧。”抓着他的胳膊往外拖,他大呼小叫地挣扎着,身体往相反的方向较着劲,“不嘛,不嘛,我不走。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啦,哎,有人管没人管啊?”

好不容易拽到门口,却见湛澈默默靠在门柱上,望着我,我吓一跳,又惊又喜,松开小少的胳膊。小少弯着身体,还在吃力地往后较劲儿,一时没防备,摔了个仰面朝天。

他哀号着站起来,看到湛澈,哭丧着脸小跑过去,手挽着他的胳膊晃个不停:“湛老师,你终于来了,为了拖住如心姐,我都快以身相许了。”

——能换个词吗?

你真要以身相许,我还不见得要呢,我又没有恋童癖。

所以,其实小少拖延时间,是在耗到他来。

我哭笑不得。

“好了,总算不辱使命。你们聊,我走了哈。”小少边说边往外走,还把食指、中指放在额头上斜飞上扬,向我做了个致敬礼,“如心姐,刚才我在满嘴喷粪,除了湛老师非常爱你想念你之外,其他都是假的,你可别当真啊。”

这个人!

我的表情讪讪的。

没料到湛澈会来,掩饰不住的欢喜,可想起刚才小少说周嘉嘉的话,又恼。

下次敢让我捉住来着,看我怎么收拾,生生被他耍猴般耍了半天。

“还……好吗?”余光中感觉他慢慢朝里走,坐在我对面。

机械地回答:“还好。”

“听说……生意很好?”

“嗯。”

“哦。”

“想我吗?”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整个人都在说着“想”。

是的,很想,很想。

我气咻咻地抠着手指,想到周嘉嘉,挂在嘴边的情话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今天倒是有空找我来,怎么不去找你的周嘉嘉?”

他一愣,片刻明白我是在吃醋,不气反笑,“是不是小少刚才乱嚼舌头?我只是跟他说不论用什么方式,不要关店,直到我来。没想到居然……再说,他临走前不是走了都在乱讲。”

我想了想,“真的?”

“当然,要是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显然我看错人了。”

“他说周嘉嘉疯狂追求你,还……”

似乎在听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终于止住笑,“我和她,是患难之交。别多想。这么多天没见,这样怀疑我,太煞风景了。”边说边撇着嘴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

湛澈?讲笑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经自己讲起来,“一个叫‘我丟你个西瓜皮’的网友亲身经历。特别搞笑,”他强压住笑意,“说有个人,平时沉默寡言,却因为一件事,全校闻名。”

——“我丟你个西瓜皮”,这名字,还真是……颇有江湖气!

他这么努力,我也不能掉链子,故作虔诚地看着他:“学习成绩很好?”

他有几秒钟的失神,见我望着他,摇摇头,“有天,在宽阔的操场上,开全校师生大会,突然有个女生昏倒。乱哄哄的人群中,他振臂高呼,全场大乱,却也因此一夜成名。”

“高呼什么?快抢救?”

他仍摇头,憋笑憋得似乎极为痛苦:“危险,有狙击手,快,集体卧倒!”

我:“.....”

“好像并不好笑。”他有点沮丧,“我就说不行,可小少说,女孩子喜欢让她们笑的人。”

“没有没有,”我夸张地大笑,“很好笑。”

“可你刚才……”

“我反射弧有点长,才反应过来嘛。”

他狐疑地盯着我看:“真的假的?”

“吃饭了吗?”

“……没有。”

虽然笑话很冷,可浪漫从来不在于对方付出了什么样的行动,而在于他是不是有心人。

比起冷得让我出鸡皮疙瘩的笑话,我更喜欢他讲这个笑话时眯着眼睛,强压住笑意讲给我听时的可爱模样。

“你不是一向把我的店当餐厅,来了只管往厨房里找吃的?我终于开了餐厅,你倒是不找了。该不会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合适你穿的衣服?”

他听出我的冷嘲热讽,只是笑:“所以,有吃的吗?”

从厨房里端出一杯五谷豆浆,小少还算有良心,酒酿桂圆面包剩下一多半,我切了两刀放在盘子里,一并递给他。

目光撞到他两道剑眉下深陷的眼窝,漆黑的眸子晶光流转,如月光般柔和。

心忽地一跳。

湛澈与别人进行目光交流时,不,应该说,他看人时,眼睛像是聚光灯,锁定谁,谁便如站在舞台正中央,全身长了毛似的不自在。他却浑然不觉,单纯地看着,不带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躲闪的、直接的、全神贯注的,也不说话,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一番风卷残云,盘子里连蛋糕屑都被舔光、做个艺人真可怜,连饭都吃不饱。不对不对,这明明是小少的责任,工作没做好,累着自家老板。哼!没错,就是他,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哗众取宠。

我正默默腹诽,他敲桌面的手指突然停下,温暖潮湿的手掌神不知鬼不觉伸过来,包住我的手,我假意挣脱,没能成功,便红脸不看他。

“如心,”他依然看着我,目光灼灼,手却暗暗加了劲儿,抓得我甚至有些疼,“小少总说,女孩子的话,常常口是心非的。他说女生说讨厌,其实是打心里喜欢。赶对方走其实是期待对方,死皮赖脸留下来。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

叹口气,他说:“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始终以诚相街。我根本没期望还能再遇见你,你可能无法体会当我知道你是谁后的兴奋和激动。像找到唯一的家人。无法自控地,想走近你,近一些,再近一些。真是好奇怪,”他苦笑道,“你明明就在我面前,可是还是很想你,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任何时候,都请不要怀疑我的心意,好吗?”

手心冒汗,想偷偷伸缩手指活动下,却被他误以为要挣脱,一使劲,便被突发而来的力量重新带入怀中。

我贴着坚实的胸膛,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手指轻轻挠着他的后背。

一下,两下,三下。

我轻声问:“所以,我对你而言,更像是……家人?”

他搂着我腰部的双手一僵,继而脸颊被托住,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紧张地闭上眼。

温软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脸、鼻尖、额头、眼睛上,末了贴在唇上吮吸着,他的鼻子本就大,接吻时两个鼻孔均被他的鼻翼堵住无法呼吸,只得奋力挣脱开。

我听到他压低的笑声:“你的家人,会每天,行使这样,的礼节吗?”

“你……”心脏像是被关了一天的小狗看到主人归家,知道自己即将被主人带出家门四处遛遛,撒着欢地跳,恨不得飞出家门。我摸着滚烫的脸,仍是不敢抬眼直视他,佯装生气的样子:“到底懂不懂接吻的?哪有堵着人家鼻子不让呼吸的,简直……简直是在谋杀。

说完转身欲逃。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从后面追上来,双手环住我,紧贴着我的脸:“并没有真的生气,对不对?”

我沉默半晌,终于红着脸承认:“嗯。”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没少做蠢事。

想要的心情越迫切,越是刻意表现冷漠,渴望拥有礼物却不屑一顾,对梦寐以求的机会偏装作不感兴趣拱手相让……那些只要看到或想起就会热血沸腾的人和事,甚至无人知晓。

若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让那个懵懂内向的少女因过于担心被拒绝,不允许、有风险,而表现出与自己真实情感完全相反的看法和行为啊。

中学时曾暗恋隔壁班校草,怕人说轻浮,只敢偷偷打量。小说常用眉目传情写男女间传达柔情蜜意,可现实中害羞胆小的女生遇见心上人,只会垂下眼帘,戴冷漠面具掩饰。

那时男生哪里会懂女生表面越漠视爱得越热烈的小心思。

真真是闷骚极了,明明内心惊如雷,偏偏故作表面平如水。

眼下的我,不希望自己再犯当年的错误。

是的,有能力可以大胆热烈地爱一个人时,我想抓紧那个人的手。

“不过,”想起某件事,我举起一只手,“有件事情,我……想提前交代下。”

他皱皱眉:“濮如心,我对你的,过往情史,不感兴趣,如果你是,想说这个,我想你,未免低估我。”

“我倒是想有啊,不过还没编好,下次编好了再讲给你听,“我白他一眼,“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这里,”指指左嘴角,“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曾帮我擦过嘴角上的食物残渣,还记得吧?”

“记得,”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所以?”

“所以,那个,我是想说,并不是我吃相难看,而是……而是我的脸有点残疾,面部左半边神经曾经受损。虽说不影响生活,可不论吃什么,食物碎屑就会粘在嘴角而不自知……”

这种感觉真不好,像嫌疑犯老老实实跟法官交代罪行,一面又存着侥幸心理,希望自己可以免予处罚。

他还是迷惑不解:“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所以,”我继续结结巴巴地解释,“很抱歉之前没有告知。现在你知道了,如果……如果你比较在意这个的话,其实,呃,我们两个,呃……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