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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罢阴森森笑了几声:“你们难道不觉得,跟近日来的失踪案很是相近吗?”

裴寂冷眼瞥他:“你觉得失踪案与鸾娘有关。”

他用了十分笃定的陈述语气,青年听后也并不反驳,耸肩应道:“你们应该就是在查这件事儿吧?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爱信不信。”

宁宁念及大师姐安危,并不与他废话:“你是不是觉得……鸾娘很可能是已故的宋纤凝?”

“不然她问起换魂术是为了什么?鸾娘又为何能找到这个地方?”

青年抬眼望了望门外,确定寂静无人后继续说:“而且我听说,鸾娘与曾经的性子大相径庭,可不就是被彻彻底底换了个人吗!”

许是从未有人与他谈论过此事,青年越说越来劲:“要我说啊,事情应该是这样:宋纤凝对城主爱而不得,恰逢身体抱恙活不了多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气之下用了移魂秘术,附在鸾娘身上。”

他又喝了口水:“鸾娘正是城主喜欢的长相,然而未修仙术,总有容颜老去的一天,于是宋纤凝又动用炼魂之法,试图永驻容貌、修为精进,让城主越来越迷恋她。”

这一番推理下来,倒也算是有理有据。

宁宁眼底的阴翳却始终没消,沉声问他:“店家,你可听说过《紫薇术法录》?”

“宋夫人买过一本,紫薇真人正是邪术大能。”

青年似笑非笑:“至于那本书,里面恰好讲到了换魂术,只不过所谈甚浅,没有太大作用。”

对话进行到这里,似乎许多事情豁然开朗,没有了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宁宁想起下落不明的郑薇绮,蹙眉沉声道:“那炼魂之术,究竟应该如何操作?”

“很简单啊,无非是活人、咒法、布阵。”

青年睨她一眼,像是想起什么,再度露出了略显神秘的表情:“炼魂十分有趣,同一时间献祭的生魂越多,所能得到的回馈也就越大。相同数量的魂魄,一个接一个炼制的效果,远远比不上同时献祭——或许那些失踪的姑娘还没死,幕后凶手在等一场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祭。”

这让宁宁想起浮屠塔里的鹅城。

当年的邪修们也是将全城人的魂魄聚在一起,等待一并炼成。如果真如店家所说,离奇消失的女孩们尚在人世……

只要他们尽快查明真相,也许就能救下包括郑薇绮在内的所有人。

“二位听尽兴了没?”

青年怯怯打量一番裴寂的神色,抬起右手指了指身旁的货架:“看在我讲了这么久的份上,要不要买点东西?”

玄虚剑派的弟子毕竟也不是恶魔,宁宁和和气气向店主道了谢,随后又选了些或许有用的小玩意,才与裴寂一并离开店铺。

因为之前那段稀里糊涂的牵手,两人之间的氛围一直极为微妙。

之前听店主侃大山的时候还不觉得,然而这会儿四下静谧,连自己的脚步与呼吸都能听见,夜色与微光融在一起,就更显出几分暧昧的意思。

宁宁一边往客栈方向走,一边低着脑袋,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

宋纤凝为什么要询问换魂之事?鸾娘性情大变,当真与她有关联吗?以及,她之前是真的真的主动牵了裴寂的手吧?

最后一个念头出现得猝不及防,让她脑海里的推测瞬间停滞下来。宁宁有些别扭地动了动左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少年人手背坚实的触感,像在做梦一样。

想不通,为什么她会下意识做出那种动作,还有那句“这样才是牵手”……

也太太太主动了一点吧!

从这里去往玄虚派所在的客栈还有一段距离,宁宁为了避免气氛越来越尴尬,硬着头皮向裴寂搭话:“师弟,你怎么想?”

她心下紧张,这句话脱口而出,没经过太多思考。没想到裴寂并未立刻应答,而是沉默着扭过头来看她。

他很适合夜晚,漆黑的发被晚风吹拂到额前,远处几颗遥远光点犹如星辰坠落,悬在一双阴郁深邃的黑瞳,映出几分明暗不定的光晕,像深潭月影那样幽幽散开。

宁宁被他这样一看,心口便不自觉地发闷。

裴寂语气冷硬、不容置喙,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虽然刻意装作并不在意,却又带了点迟疑的意味,尾音像是猫咪下垂的尾巴,渐渐变低:“师姐以前都是叫我的名字。”

宁宁一哽。

哇,这个人!

牵了手之后开始学会得寸进尺了!她可不是心里紧张,想借由这个称呼让自己显得正经一些吗!干嘛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幼稚!

宁宁踹飞面前的一颗石子,有些不服气:“师弟不也是叫我‘师姐’吗?”

她把“师弟”两个字念得格外重。

承影爆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大笑:“哈哈哈不是吧!裴小寂,你这算是撒娇吗?居然被宁宁怼回来了哈哈哈太逊了吧!”

裴寂把头转了回去。

宁宁察觉他移开视线,便趁机抬起眼睫,不动声色地瞧他一眼。

月光让裴寂棱角分明的轮廓稍显柔和,从她的角度看去时,能见到对方紧绷的下颌。纤长如鸦羽的漆黑长睫垂落在他眼前,衬得目光愈发晦暗不明。

她看不透裴寂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皱了眉头。

然后裴寂微微张了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与此同时偏过脑袋,正好撞上宁宁清亮的目光。

两个人同时把视线挪开。

“我——”

宁宁听见他低低出了声,在短短一个字后戛然而止,随即而来的是浅浅吸气声。

裴寂的嗓音像是从胸腔里闷闷地涌出来,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却被他念得格外生涩笨拙,每个音韵都在舌尖百转千回,仿佛不舍得触碰。

所幸他最后还是念了出来。

裴寂说:“宁宁。”

宁宁,叫得还挺好听。

宁宁走在昏暗的小道上,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连带着一颗心脏也哗啦啦飞起来,怎么也抓不住。

“喔。”

她抿了唇敛去嘴边的笑意,把双手背在身后迈步时,带了点跳起来的冲动,佯装出一本正经的严肃口吻:“裴寂小朋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承影一边捂着嘴笑一边说:“裴小寂,她这是在说你幼稚。”

顿了顿,又嘿嘿嘿笑得更厉害:“你可不能认输啊!听我的,叫她一声‘宁宁乖宝’或‘宁宁小亲亲’,嘻嘻嘻嘻她绝对不敢再调侃你了。男人就是要主动一些,强势一些嘛!”

若真那般叫出来,她的确是不敢再调侃,他却跟直接死掉没两样了。

裴寂沉着脸,骨节分明的右手把剑握得更紧,虽然眼底多了几缕不耐烦的杀气,唇角绷成一条直线,把上扬的弧度悄悄压下。

原来她的名字从自己口中念出来,会是这样的感觉。

单薄的叠音温和又轻盈,仅仅是念出那个名字……

都会让他紧张得心下一紧,却也忍不住想要扬起嘴角,开心到无法抑制。

他真是没救了。

第81章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 不知不觉就到了客栈门口。贺知洲房间的灯还亮着,等宁宁敲门进去,一眼就见到顶着大大黑眼圈的林浔。

小白龙从没熬过夜, 加之昨夜的狂奔几乎耗去了所有精力与体力, 这会儿像条死虫趴在桌面上。

等见到她与裴寂进屋,才终于露出些许属于活物的生气:“师姐师弟!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宁宁在大脑中理好思绪, 将鸾娘与陌生少年的画像、夜探城主府所得与店家的话一五一十尽数相告。

贺知洲听得张嘴瞪眼, 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宁宁乖乖点头, 静候他的表演。

“我今天也是干了实事的。”

贺知洲从桌子上拿出一个小本本, 认认真真翻开时, 能见到纸页上铺满的大堆笔记:“我路过河边遇见一个奶奶,问起她关于城主府那三位的恩怨纠葛,得到了惊天大发现。”

裴寂抱着剑倚在墙边, 面色淡淡地听他讲:“四年前花会的时候,鸾城几大家族在百花深处龙吟河的游船上举行过聚会,宋纤凝与骆元明都有出席。宋小姐回家后红光满面异常欣喜,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她与一名男子交往甚密,被爹娘狠狠骂了一顿。”

贺知洲说着抿了口水:“最为关键的一点是,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 宋纤凝就嫁给了骆元明——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必定就是城主啊!两人的私情被发现,双方家长一拍即合, 直接定了婚事。”

宁宁接话道:“可城主与夫人的关系并不好。”

“这就要说到鸾娘了。”

贺知洲一本正经,露出有些痛心的神色:“城主为什么会对她一见钟情, 又为什么会突然与宋纤凝争吵不断、异常冷漠?肯定是鸾娘置换了他的记忆,骆元明以为自己爱的是鸾娘,其实却是他弃之如糟粕的前妻。可怜宋小姐满怀希望地嫁过去, 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怜!”

宁宁听罢忍不住拍手:“天雷滚滚,这是把狗血往我嘴里直接灌啊。贺师兄,以后虐文的作者不是你,我绝对不看。”

“我和那位店家一样,也觉得鸾娘就是宋纤凝。”

林浔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骆元明之所以对鸾娘一见钟情,是因为她与他梦里的神女如出一辙。他身为城主,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梦境大肆张扬,唯一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枕边人。”

但这个推理说不通,仅凭一个物件就能推翻。

——那幅被鸾娘买走的画。

如果她并非本人,必然不会对那幅画那般上心。

同样存疑的,还有鸾娘封锁宋纤凝卧房的理由。

那间房屋许久无人踏足,鸾娘应该并未利用它做过什么事情。既然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像是为了骆元明,兜兜转转来看,难道是为了……

已经去世的宋纤凝?

宁宁猛地坐直了身子。

对啊,他们一直执着于鸾娘与骆元明的爱与恨,哪曾考虑过她和宋纤凝。

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浮起,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似乎许多人说过的话都变得有迹可循。

“鸾娘从未上过学堂,不可能识字,但她竟常与城主吟诗作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而宋纤凝自幼念书,字迹清隽。

“鸾娘自幼长在暖玉阁,连门都很少出,她是从哪里得到我这店的消息?”

宋纤凝知道啊。

“你一定不会想到,鸾娘性情大变、半夜被我撞见传递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发重病……是在同一时间。”

“她就像知道城主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那种类型。”

如果鸾娘夜半传信之人正是宋纤凝呢?好友病重、疑云重重,直至宋纤凝身死也未能寻得真相,而骆元明无疑是最为可疑的那个——

“她向来拼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断然不会放手。”

她当真没有放手,硬生生把自己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做了城主夫人。

最后还有说书先生的那句话。

“城主自出生起便识海受损、灵力微薄,多亏后来游历四方,在边塞沙障城寻得了意想不到的机缘。”

如果这份机缘并非孤月莲,而是亲眼目睹了邪修以女子为祭,炼制生魂的场面呢?

宁宁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

当年几大家族花街游船,宋纤凝遇见的不是骆元明,而是自幼在百花深长大的鸾娘。

她在那家店里看见的画作名叫什么?

《纤凝破》。

画上的阳光穿透了云层。

纤凝就是云。

“贺知洲!”

宁宁心有所感,正色问道:“你有没有打听到,鸾娘在进入花楼前的本名叫什么?”

“啊?哦哦,那个奶奶好像提过一回。”

贺知洲大概明白她问话的意思,老老实实回答:“当时我们在河边,她看着那些船说,很少有人知道,鸾娘本名里就有它——她叫孟听舟。虽然也有一个‘周’的音,但和周云完全搭不着边。”

“怎么搭不着边?”

宁宁如释重负地笑了:“卖画奶奶说,她见到两个穿着男装的少年时常并肩而行,既然其中一个是女扮男装,为什么另一个就不可以呢?”

贺知洲与林浔皆是愣住。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奶奶回忆那个少年的名字,她说的是——”

心脏猛烈撞击胸腔,宁宁说话的语气不自觉上扬些许:“他们一男一女,女孩有时叫那少年‘周’,有时却又成了‘云’,如果这并非一个完整的名姓,而是两个人的名字呢?”

“两个人?”

不止裴寂,承影也听得十分入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发出一声绵长的吸气音:“我明白了!我永远爱宁宁!不愧是你!”

裴寂静静地听,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灿如星辰的眼睛,自动屏蔽了心里承影的激情喊叫。

“‘周’非‘周’,而是鸾娘名里的‘舟’;至于‘云’——‘纤凝’是云的别称啊。”

宁宁豁然开朗,语气变得轻快许多:“宋纤凝是个官家小姐,家中定不会允许她出入花街之地;鸾娘在那条街道又很是出名,倘若当众叫出她的名字,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们二人才会女扮男装、把对方唤作旁人并不知晓的名号,这样一来,来往接触就会便利许多。”

而卖画奶奶从来只是远远看着他们,未曾有过实际接触,一旦两人都穿着男装,就只能听见她们交谈时的声音。

她认定了那是一男一女,自动把听到的女孩声线归为同一个人所说,因此才会把名姓听混,有时是“周”,有时是“云”。

而这两个字,是从未在一人口中同时出现的。所以当初宋纤凝病重,鸾娘才会被见到时常与人通信,那并非密谋,而是因好友的病情夜不能寐。

所以宋纤凝死后,鸾娘会封锁她曾经的住处,不让骆元明踏足。城中百姓皆以为她心胸狭隘,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其实个中缘由却与之截然相反——

她知晓宋纤凝的死与骆元明脱不了干系,不愿让那个男人假惺惺玷污好友曾经生活过的角落。

宁宁的心跳越来越快。

所以鸾娘才要了那幅她们俩并肩坐在河边的画。

一是因为她与宋纤凝初识于龙吟河边,二是因为……

她们都是女子,回眸的那幅显而易见地将两人割裂,成了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唯有一道身着男装的时候,她们看上去才没有什么不同。

这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戏码,藏在层层幕布之下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仅被两个女孩知道的小事。

一个是体弱多病、注定被当作联姻砝码的深闺小姐,一个是卖笑为生、不知前路何处的风尘舞女。

她们都不被其他人在意,一辈子困在某处地方,却也都无比向往着自由,渴望能像鸾鸟般挣脱桎梏。直到某天两人相遇,成为彼此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或许宋纤凝曾教过鸾娘书法诗词、修道术法,或许她们曾数次男装外出,在龙吟河边谈起未来与希望,后来被宋家人发现,将宋纤凝草草嫁给骆元明了事,便只能分隔两地、用飞鸽传信。

然而宋纤凝却在城主府中莫名其妙地死了。

于是向来庸俗且没心没肺的少女改头换面,把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一步步接近骆元明,也一点点查明真相。

所有的疑点都变得明朗起来。

宋纤凝之所以与骆元明关系恶化,正是察觉他在暗地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而她暴病身亡的原因,恐怕也与城主脱不了干系。

可她却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宁宁不由皱了眉。如今鸾娘一定也知晓了一切,可她为什么会和当年的宋纤凝一样,不把真相公之于众呢?

那位店家曾说过,邪法多与诅咒、禁制和魂魄相关,恰巧骆元明是所谓的“天才符修”……

莫非是对她们使用了某种禁制,禁止向外人提及炼魂之事么?

如果真是这样,如今这种处境于鸾娘而言,无异于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为调查真相而来,却被困在真相之中。明明知道了所有肮脏的、沾满血污的现实,眼看就能为宋纤凝报仇,却一句话都不能对旁人诉说,只能眼睁睁在一旁驻足观望,任由杀人凶手肆意妄为。

而今的宁宁亦是如此。

所有推论都建立在假设之上,不具备有用的证据与线索,哪怕向长老或刑司院检举搜查,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反而打草惊蛇,让失踪的女孩们濒临险境。

但也许……除了骆元明,鸾娘也在暗暗布着局。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例如被下了药的九洲春归、孟诀恰巧倒在卖画奶奶门前、贺知洲于河边遇见的路人“无意中”提起鸾娘的本名。

如果正是她在有意引导,让他们发觉真相——

那鸾娘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第82章

“所以说, 当年宋小姐与鸾娘女扮男装夜间同行,被人撞破之后,误以为她与不知名姓的男人有染。”

林浔很是认真, 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莹白龙角被灯火映出暖玉般的微光:“世家大族顾及颜面,将她匆匆嫁给骆元明, 后来也许出于机缘巧合, 她撞破了骆元明炼魂的丑事。”

贺知洲饿得前胸贴后背, 吃包子跟削铅笔似的, 刚进嘴里就是一通风卷残云, 一边吃一边接话:“于是骆元明给她下了禁制,不能向别人透露与此相关的任何信息——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宋纤凝?”

宁宁应道:“城主夫人莫名身亡,他的嫌疑定然不小。骆元明或许是想用这种法子暂且稳住宋纤凝, 没想到她怒不可遏,不但和他大吵一架,还搬进了别院居住。”

旁人只道夫妻二人感情不和,万万猜想不到当初宋纤凝的愤怒与无助。

与唯一的好友遥遥相隔、被家人当作联姻工具无情推开、毫无感情的丈夫满手血污,她却一个字都没办法向外人诉说。

所以当她与裴寂去往宋纤凝卧房时,才会发现那本《紫薇术法录》格外崭新。

宋纤凝学过符法, 但因出身名门正派, 对邪术并不感兴趣。那是她在察觉丈夫不对劲后才买下的书籍,目的只是为了探明何为“炼魂”。

宁宁把一缕发丝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凝视着窗边跳动的烛火,微微皱眉:

“奇怪, 鸾城里的少女失踪案应该发生在不久之前,但宋纤凝几年前就与骆元明成了婚……莫非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生祭女子炼魂, 却从未被发现么?”

“他会不会一直在挑选无依无靠的孤女下手?”

贺知洲叹了口气:“这件事之所以被爆出来,是因为某个郊外的农家女莫名不见了。我去拜访过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个重病在床的娘亲——听说她娘亲察觉女儿失踪,硬是拖着满身的病,用整整两个时辰一步步走到鸾城,这才向刑司使报了案。”

宁宁点头。

据她所知,被察觉失踪的女孩有五六个,多为父母双亡的风尘女子,就算莫名其妙消失,也很少会有人愿意追究。

骆元明从识海贫瘠到后来的修为一日千里,由金丹一重到元婴,其间经过了漫漫数年光阴。如果他当真一直在用炼魂提升修为……

那这么多年过去,究竟有多少女子丧命于此?

“我之前还在纳闷,城主府上的鸾鸟像为什么非得转来转去,原来是他监守自盗,刻意制造视觉死角。”

贺知洲有些义愤填膺:“那时失踪案还没被爆出来,恰好宋纤凝又自幼体弱,骆元明见她不从,定然就起了心思,安排出一场重病身亡。”

“宋小姐去世之前与鸾娘时常通信,虽然不能亲口告知城主府内的秘辛,但从她字里行间的语气来看,鸾娘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林浔摇了摇笔杆:“后来她从宋小姐口中得知那家邪术商铺,联想起骆元明修为大增一事,才会问出‘有没有肌骨重塑、蕴养灵力的法子’——也就是在那时,鸾娘头一回知道了炼魂术,并大致猜出城主问题不浅。”

之后便是宋纤凝离奇病故,鸾娘性情陡变,展开计划一步步接近骆元明。只不过——

“对了!”

宁宁戳一戳裴寂手臂,侧了脸无声笑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潜入城主府、见到鸾娘深夜独自走出房间时,她的模样比之前所见更美了?”

他之前独自靠在角落的墙上,结果被宁宁强拉着坐在桌前参与讨论,闻言略一回想,抿唇点了头:“嗯。”

“当时我就觉得,她像是在灵气极强的地方细细滋养过一番。而且鸾娘与骆元明回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今夜太乏了’。”

宁宁缓声道:“鸾娘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须找出骆元明囚禁女孩的确切地点。可她一没能力二没线索,在整个鸾城里孤立无援,还能怎么办?唯一的法子,就是让骆元明亲自带她前去。”

“所以说,他们俩之所以夜半出房,就是在吸取由那些女孩炼出的灵力?”

贺知洲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稳下心神努力思考:“对啊。骆元明对鸾娘的喜爱不像是假,她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注定有老去的一天,而他又想与之长相厮守——这样一来,只要鸾娘故意借此伤春悲秋几回,骆元明就必定会亲自带她前去那个地方,保她容颜不老。”

他说到这里,又不免有些担心:“鸾娘这卧底当得够彻底啊。你们说,她会不会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不愿放弃容颜永驻,从而反水倒戈,和骆元明统一战线?”

“她若是有意反水,我们哪能走到这一步?”

宁宁抬眼笑笑:“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她要劝我们喝下九洲春归、而师姐又在其后莫名失踪?为什么我和裴寂能撞见被人调戏的阿卉姑娘,而孟诀师兄又倒在她家门前,最最恰巧的是,卖画奶奶居然保留着一幅与她们两人相关的画?”

她用一只手托住右边脸颊,瞳孔被烛火映成漂亮的橙黄,声线轻柔温和,带着股笃定的力量:

“她虽然口不能言,却安排了人一步步引导我们发觉真相。今晚我与裴寂见到鸾娘与人传信,她之所以会露出满意的神色,应该就是因为那些人圆满完成了任务。”

贺知洲有些懵了。

“也就是说,打从我们喝下九洲春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入了鸾娘的套?”

他说着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加强语气继续问:“郑师姐不见,可能也跟她有关?”

“你想啊,骆元明行事向来警惕,专门挑选孤女下手,完全没留下任何信息。”

宁宁凝神道:“他已经小心翼翼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在十方法会期间,刻意绑走玄虚剑派的真传弟子?这岂不是嫌自己暴露得不够快么?唯一有理由策划这一出的,只有鸾娘。”

林浔听得面露惊恐,眼神迷离。

这就是女人们的思维吗?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在鸾城孤立无援,没有可以信任的对象,要想揭穿骆元明,最佳办法就是趁着十方法会,借助各大宗门的力量。”

她真和传闻里所说的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宁宁既觉敬佩,心底又腾起难以言喻的怅然,整理一番思绪后继续说:“之所以让我们喝下九洲春归,是因为她修为薄弱,唯有在郑师姐昏迷不醒的时候,才能将她绑走;而之所以要把郑师姐绑走——”

贺知洲恍然大悟:“这是在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查明真相啊!之后再诱导我们一步步发现那幅画、那家店和她的本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这、这也太——太厉害了。”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松散又混乱,没想到竟然全都环环相扣、一层套着一层,林浔自始至终张着嘴,到头来只能发出一阵喟叹:“鸾娘一定很重视宋小姐。”

只可惜如今除了鸾娘,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说完了前因,我们不妨再来谈谈‘果’。”

郑薇绮暂且应该平安无事,宁宁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既然城主夫妇能在夜半三更毫无顾忌地前去炼魂之地,这就说明那地方一定在——抢答开始!”

这个答案他想到了!

贺知洲的一双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刚要张口,就听见裴寂迅速道了声:“城主府内。”

他居然还用了非常认真的语气,舌头像抹了肥皂一样刷刷刷就捋了过去,跟幼儿园里的全班第一名似的,生怕别人把抢答权夺走,要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可恶,这小子以前是这样的吗?咱们做人不能太攀比啊,寂。

宁宁听罢点点头。

近日以来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都加紧了戒备。若是在这种时候的深夜频繁出入府邸,骆元明一定会遭到怀疑,最为稳妥的办法,是将炼魂之地建在城主府中。

“但那处地点一定十分隐蔽,否则当初搜查鸾娘的时候,刑司院也不至于一无所获。”

想到这里,宁宁不免感到有些头大:“但鸾娘又无法亲口告诉我们——”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阵仓促的敲门声。

有人推门而入,在烛火之下,宁宁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萎靡不振、面色苍白,一双眼睛跟黑色弹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

林浔哇地一声叫出来:“大、大师姐!”

推门进来的正是郑薇绮。

昔日生龙活虎的郑师姐从小池塘变成了盐碱地,满面沧桑的模样能直接出演湘西陈年老僵尸,那双浑浊的眼珠子轻轻一转,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宁宁本想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却又觉得师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只得先小心翼翼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师姐,你遇见什么事儿啦?”

郑薇绮满眼血丝地望她一眼。然后直接瘪了嘴闭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宁宁怀里钻。

“师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边在小姑娘清香柔软的怀里拱来拱去,一边哀声诉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归会是那副德行,让我喝泥巴水都愿意啊!我这一醒酒,不但灵力没了,还被人敲晕丢到一口孤井边,差点就掉进去回不来,后脑勺上的包到现在都没消——等等,你们几个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声道:“城主府里,应该有井吧?”

林浔笑得咧开了嘴,一对龙角随着身体晃啊晃:“当然有!”

宁宁一把将她搂住,吧唧亲了一口:“谢谢师姐!你太棒了!饿了吗?困了吗?有想做的事情吗?我们全部满足!”

郑师姐,老工具人了。

鸾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踪诱导众人查明真相,如今梅开二度、物品回收,又通过郑薇绮醒来的地点,再明显不过地暗示了炼魂地的位置。

虽然是工具人,但郑师姐就是最重要的!

“郑师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们走向胜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胜利女神。”

贺知洲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摩拳擦掌:“兄弟们,我准备好了!”

错过了一切的郑薇绮:……?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就“太棒了”?这群丫头小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准备去干嘛?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薇绮满脸茫然地将他们打量一番,似是还没醒酒,眯着眼睛挠挠脑袋:“但打晕我的人,好像在我手里留了张纸条。”

既然鸾娘明确给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断出炼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两相结合,就能毫不费力确定它的具体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翻身越过围墙时,跟一串忍者神龟似的,从远处望去人头耸动,颇有几分跳跳糖乱窜的既视感。

林浔连踩坏一株野草都舍不得,哪里干过这么提心吊胆的事儿,一双眼睛左右乱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儿,你们跟我来。”

贺知洲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吗。”

小白龙走在最前方,声音被夜风一吹,就更加难以分辨:“宴席的时候没人和我说话,我就会一个人在城主府瞎转悠。”

宁宁“唔”了一声。

林浔贵为龙族少主,理应不会养成内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听说是因为儿时不慎落入海壑,独自与无数凶兽一起过了整整两天。

后来万幸死里逃生,却被吓得半死,从那以后胆子就小得过分。

或许是因为那座鸾鸟像的缘故,深夜的城主府中并没有人巡逻。

奢华的朱红色高墙上挂着盏盏长明灯火,顺着这片垂落的银河一直往前,再经过两处拐角,等周围景象渐渐萧索寂静,就能在角落里见到一口井。

古装剧里总共有两大暗道,一是转动花瓶之后的书柜或墙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宁宁对这个设定了然于心,顺势往下看了一眼,没有水光,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浓郁黑色。

整口井像个没有尽头的幽深黑洞,或是野兽张开的狰狞大口,只等着有人跳入其中,再将其一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