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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归双手合十,扬唇笑道:“还请魔君莫要嫌弃。”

谢逾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行。”

台下的宁宁却是脸色微变。

以永归小师傅的习惯,他口里提到的“曲子”还能是什么。

然而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

但见永归凝神拧眉,自喉咙里发出一道低吼,继而柔情出声。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从最初到现在从没有变,谢逾是我心中最亮的星一点。唵嘛呢叭咪吽,魔君的俏脸那么地雍容,唵嘛呢叭咪吽,你的地位永远都最重——哟!唵嘛呢,我只在乎你,叭咪吽,你何时才会懂!”

宁宁听呆了。

超越当前十个版本的音乐理解,这是何等的天才,才能创造出佛教大明咒版电音说唱!修真界捡到鬼了!

台下的众人亦是呆了。

那和尚状若疯癫,嘴里噼里啪啦好似中了邪,在念着的当口,眉眼逐渐变得狰狞不堪,口中白沫与火光齐飞。没错,火光。

——救命,好恐怖啊!他一边口眼歪斜地念,嘴皮子一边在噗嗤噗嗤冒火花啊!怎、怎会如此这般!

永归的语速越来越快,快到嘴唇摩擦生火,四射的火星在半空勾连成片,凝聚成一颗小小爱心,正好对着谢逾跟前。

那画面槽多无口,宁宁目瞪口呆,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别问,问就是佛门高阶弟子,不拘于世俗尘法之中。

火光连着白烟,模糊了其余一切景色。在迷蒙白雾里,只能见到两片上下翻飞的嘴皮,如同两只来到岸上的跳跳鱼,在生命尽头绽放最质朴的美丽。

一曲终了,四下无声。

永归微笑眨眼,腼腆地望向谢逾。

谢逾面冷心冷,好似经历了一场人生洗礼,幽幽与他对视。

谢逾:“来人,给我叉出去。”

永归满脸的不敢置信。

以他的估计,这首精心创作的曲子唱出来,不说让魔君哭着求他当太上皇,夺得后宫第一把交椅铁定不在话下。

不愧是魔物,审美与常人天差地别,不可以寻常眼光来量度。眼看计划即将作废,小和尚匆忙与候场中的白晔对视一眼。

白晔朝他比了个“二”,意思是开启备用方案。

于是在场所有观众,同时见证了另一幅令人震悚的画面。

那中了邪的和尚陡然暴起,浑身剧颤、眼眶如疯牛般浸着血光,躬身下俯之际,从口中发出状若癫狂的自言自语:“你不留我?你不留我?你居然不留我?”

护卫拔剑而起、谢逾凝力以待,宁宁看得头皮发麻,用传音问白晔:“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的第二套方案,是打感情牌,求他把我们收入后宫。”

白晔无语凝噎,仰头止住泪意:“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只要‘浑身颤抖、眼尾微红、无比卑微地呢喃’,对方就能够回心转意。”

宁宁:……

哦,那没事了。

小师傅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虽然变成了“周身抽搐、双眼血红、无比癫狂地质问”。

或许是因为永归卑微呢喃的模样像极了杀红眼的精神病患者,又或许是谢逾所剩无几的耐心到了尽头。

一阵闷响之下,小和尚消瘦的身躯腾空飞落,被魔头的灵气击至擂台下,口中火星共血花一色。

白晔大骇:“小师傅!”

“小僧已注定没戏,接下来全看道友努力,你看那四周花花风景,是我赠予你的鼓励。”

永归深深吸一口气,与对方的右手击了个掌:“接下来……拜托你了。”

第96章

玄镜里的永归重重落地, 玄镜外围观的长老们同时抖了三抖。

炼妖塔里的其他弟子都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唯有他们几个被卷入浮屠境,还来了场叫人大跌眼镜的魔君选妃。

就很做作不清纯, 堪称十方法会最不一样的烟火,一时间惹来众多看热闹的视线, 乍一见到此番惨状,纷纷露出一言难尽的复杂神色。

“啊这……”

天羡子抓耳挠腮:“永归小师傅的曲子,还真是别具一格。”

梵音寺的灵光长老淡笑一声, 摸了把圆润光洁的后脑勺:“正是。我们寺中倘有弟子无心修炼,便会寻了永归在旁长歌相伴, 音律正浓之时两目相望,霎时佛光陡现、心魔尽除。”

也就是两颗光头悬在半空, 含情脉脉两相对视, 在极度诡异的歌声里,后脑勺哐哐哐地闪金光。

其中一颗还一边发亮,一边面目狰狞地拿嘴喷火花。

在场众人皆是一默。

这种事情他们并不想听!

“谢逾心性残暴, 若是惹他不快,定不会手下留情,也不知白晔会怎么做。”

林浅心有余悸地盯着镜子,目光里隐隐有几分期待:“听闻他行事向来严谨, 更何况是流明山出类拔萃的优秀弟子……”

自家小弟子得了表扬,何效臣憨笑道:“过奖过奖, 白晔性子随我, 应该不会让人失望哈。”

“不过话说回来, ”纪云开用白白短短的手指挠挠脑袋,在一众叔叔阿姨的包围下探出头,“孟诀好像不见了诶。”

有人抽了口气:“孟诀?莫非孟诀也要参加选妃?不会吧?”

“孟诀?”

隔壁霓光岛的好几位修士同时起身往这边跑, 男男女女杂七杂八,颇为好奇地探头探脑。

孟诀身为天羡子首徒、玄虚剑派实力最强的元婴弟子,不但面容俊美,性格更是儒雅温和,只需轻轻一笑,就足以引得诸多女修心尖震荡。

更何况他是个剑修。

剑修讲究以剑破万法,对战之时最是凌厉果决,拿着剑的男人谁能不爱,孟诀也理所当然成为了修真界里的万人迷角色,粉丝连起来可绕玄虚派五圈。

托他的福,玄虚剑派镜前咕噜噜又聚了一群人。不知是谁叫了句:“白晔上场了!”

与一心想要完成任务的永归不同,白晔此人很有偶像包袱。

虽然也想在后宫争霸中崭露头角,但他必然不可能像前者那般豁得出去,因此上场上得极其矜持,走出了步步生莲的架势,任哪位古早男主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呵,好一只磨人的小野猫。

宁宁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压低声音对身后的裴寂道:“你觉得他有几成把握?”

裴寂本就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如今似是被他做作的姿态辣了眼睛,眸底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闻言沉声回应:“零。”

她颇以为然,点头继续往台上看。

白晔生得玉树临风,往原地一站,毋须太多言语动作,便自有一番飘逸隽永的仙人之姿。

不少围观的女子下意识发出惊叹,旋即爆发出汹涌如潮的哇声一片。

但见那年轻修士勾唇一笑,端的是眉飞入鬓、眸清似水,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腾空起身,长袖一舞,身后兀地出现一道粲然火光。

崇岭之内高山挺拔、道路闭塞,与外界联系少之又少,镇中百姓鲜有见到仙门修士的时候。

火光突现的瞬间,不仅台下观众呼声大涨,连台上坐着的魔君谢逾也是面色一变。

宁宁终于明白,她心里那阵不太好的预感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位于浮屠境中,所见所闻皆是仙魔大战时期的记忆,而在这个时间段,魔族与正道修士不共戴天。

白晔若是跳跳舞背背诗,甚至来个胸口碎大石都不为过,但这会儿动用五行符术,无异于自爆身份、往谢逾的枪口上撞,简直比美团还能送,谈笑风生间把自己生生送没。

谢逾的脸色越来越差劲,白晔却对此一无所知。

面如冠玉的青年左腾右挪,身侧仿佛炸开一朵朵绚丽夺目的烟花,在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忽然眸光一动。

人群里发出小孩诧异的惊呼:“这、这是——!”

火光迸射之余,竟从烟火的间隙里窜出几缕莹亮水色,好似蛟龙出洞,凝聚成片地穿梭于火海之间。

恰值此时疾电大作、金光憧憧,电光凝聚成圆环之势,照亮舞动着的雪白人影。

玄镜之外有长老惊叹道:“竟是水火雷三行并用,不愧是少年英才!何掌门育人有方啊!”

“三法并施,难度极大。”

曲妃卿颔首道:“若是在平常,由于修为不足,这些水电火光会很快消散。但白晔是个聪明人,将灵气和雷电围绕在自己身边,如同一个密闭的茧,能有效减少术法流失。”

何效臣满面春风地哈哈大笑:“过奖过奖!你们要是再夸,我该不好意思了。”

曲妃卿所言不假,白晔以灵气为结界,在身边展开了类似于避水决的圆形阵法。

灵气与符法皆被束缚于阵法之中,由于无法往外界消逝,便也显得格外浓郁。火光汹汹、水色晶莹,加之电光迅捷似游龙,绚烂得有如梦幻。

除了谢逾的脸色越来越黑之外,一切都好。

台上舞动着的白晔如痴如醉、青丝墨染,有如鸾回凤翥,一双水光潋滟的黑眸欲语还休,手里拿着的剧本名为《贵妃醉酒》。

席间端坐着的谢逾杀气涌现,唯恐那仙门弟子暴起伤人,手中魔气缓缓凝聚,只等时机成熟抢占先机,脑袋里上演的剧目叫做《荆轲刺秦》。

唯有站在人群里的宁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上,大感不妙。

就物理学的角度而言,在密闭空间下,过热的水大量蒸发会产生蒸汽,使空间内压力不断提高。而当压力超过灵气泡可以承受的极限强度时——

“快停下!”

宁宁心急如焚,利用传音入密匆忙对白晔道:“把身边的灵气散开!”

白晔不懂其间缘由,带了些许困惑地扭头望她。

然后在下一瞬间,巨大的爆破音响彻四野。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只瞥见吞天食地的亮光陡然爆开,一抹美丽的白色在巨大冲击下弹飞而起,沿抛物线轨迹硬邦邦地往半空砸。

然后吧唧一声,如同被烧熟的死肉摔在地上,冒出缕缕白烟。

擂台上下,传来迷人的焦香。

玄镜之外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是十方法会永远的康桥。

何效臣刚喝下的茶水噗地喷出来,声线颤抖:“白——晔——!”

他们这边乱作一团,席间谢逾的眼中也罕见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与困惑。

他原以为那名仙门弟子会趁其不备发动奇袭,可为何竟当众来了一场他炸他自己?这……这是正道的新型进攻方式吗?

好高级好恐怖,好不走寻常路,真真叫他完全看不通!

看着那团直挺挺瘫倒的死肉,这位多疑的魔君刹那间感到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场面惨不忍睹,宁宁咬着牙跑向白晔身边,不敢看更不敢碰。

身旁的裴寂同样皱了眉:“我今夜在周家旁侧的竹林练剑,你若是做噩梦睡不着,可以来找我。”

承影冷哼:“你之前可没说过要半夜练剑。”

白晔身体抽搐一下,眼底有泪痕滑落。

你这小子名不虚传,还真不是人啊。

宁宁看着他没说话,满目尽是复杂的神色。

当压力超过可以承受的极限强度,像高压锅意外爆炸那样,灵气泡也会砰地爆开,将泡泡里所有东西轰然炸飞。

谁管那么多恩怨情仇仙魔纠葛,物理之下人人平等,这分明是根正苗红的《走近科学》。

道法千万条,安全第一条,施法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白晔像是被送去非洲煤窑打了八百年苦工,面目全非到可以直接改名为“黑晔”。盯着宁宁颤颤巍巍张开嘴时,吐出一口飘渺白烟。

“接下来……”

他说着抬起右手,像是要与永归小师傅所做的那样,同她击一个掌:“就交给你们了。”

宁宁看着他那只焦黑如烤鸭爪的手。

宁宁只想拒绝。

——毕竟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动作,而是妥妥的厄运传递,谁击掌谁在空中玩七百二十度大转体。

她本想查探一番白晔伤势,却被裴寂中途拦下。抱着剑的黑衣少年与她方才的动作如出一辙,伸手俯身时低低出了声:“我来。”

宁宁只得点头,抬眸遥遥望向谢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人脸上竟然会出现类似于恐惧的神色,但意料之中的是,谢逾周身已有杀气涌现。

她以为接下来注定是场恶战。

然而万万没想到,有名小厮模样的男人匆匆上台,于谢逾身旁悄声耳语几句。后者由最初的暴怒渐渐软化,显出几分惊诧与欣喜之色。

谢逾头也不回地下台了。

片刻之后再回来,身边跟了个身形颀长的白衣青年。

“孟、孟诀?”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何效臣已经快要摸不清剧情走向:“他为何会与谢逾这般亲近?”

纪云开往嘴里狂塞甜点,似是心有所感,嗤地笑出了声。

“今日选妃暂且作罢。”

与所有古早虐文男主一样,谢逾生有一副优越的好皮相,勾唇轻笑时眼尾稍挑,显出几分懒散的桀骜:“我身旁这位乃玄虚剑派天羡长老,从今以后,便是崇岭镇的贵客。若有谁对长老不敬,杀无赦。”

为什么又又又是天羡长老!

念及贺知洲在小重山里的所作所为,天羡子紧随何掌门脚步,嘴里糕点喷了满桌。

玩归玩闹归闹,大家总爱拿天羡长老开玩笑。

梵音寺、流明山与玄虚剑派的大宗风范一个接一个倒,三派长老清一色面无表情,只希望这场为他们而开的法事尽快过去。

事故现场,宁宁同样是满脸的懵。

孟诀在选妃开始的时候,曾道他会有事离开片刻。

她还以为这位高岭之花般的师兄会放下偶像包袱,与那两人一起参加选妃101,没想到他非但光速搞定魔君,还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是玄虚剑派长老——

谢逾为何还不杀他?

“孟、孟道友?”

白晔满目的不敢置信,勉强动用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灵力,传音入密:“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

孟诀笑意不改,颇为惬意地垂眸向台下打量,没往他们这边望上一眼:“我借用师尊名义叛出师门,把未来各大门派的计划和进攻路线全告诉他了。”

永归:……?

白晔:……?

“此地说到底不过是场已逝的幻境,他无论知晓何事,都不会对未来造成任何影响。”

孟诀道:“而我们恰好能以此为契机,让谢逾对我们的叛逃深信不疑——这岂不比入宫为妃靠谱许多?”

两抹清泪,终于从两张灰头土脸的面庞上悄然滑落。

白晔的心好痛。

既然早就定了计策,孟诀那厮为何不透露一点风声?他们的翩翩起舞与放声高歌又算是什么?这群剑修能做个人吗?

玄镜之外的长老们无法听见传音,正当面面相觑之时,忽然见到镜子里的谢逾哈哈大笑,带了几分揶揄地拍一拍孟诀肩头。然后洪亮的嗓音透过玄镜,传入在场每个人耳朵里:

“天羡长老叛出玄虚入我魔门,实乃可喜可贺的大好事!原以为天羡子乃正道之光,不料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哈哈!”

无论哪方都看不起临阵脱逃的懦夫,魔族也不例外。

孟诀装傻充愣:“多谢魔君,魔君谬赞。”

天羡子本人:……

何效臣身为难兄难弟,很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肩头。在身旁诸多同情的视线中,天羡子面无表情地端水,喝茶,指尖微微颤抖。

境内镜外,撕心裂肺的吼声在三个人心底同时响起——

孟诀,你这个叛徒!!!

虽然孟诀被人在心里骂了个遍,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托他的福,一行人终于有了合理的理由在周府待下。

——以“叛逃长老和他狐朋狗友”的身份。

孟诀透露的情报句句属实,把各大门派日后的进攻路线一字不漏地说了个底朝天。

谢逾与他闭门详谈多时,再现身出来,整个人都透着股神清气爽的劲儿,仿佛明天就能把修真界踏平。

为感谢“天羡长老”带来的信息,受魔君指示,周府特意设了宴席款待宾客。

“原来两位小道长的表演只是为了助兴,是在下唐突了。”

谢逾坐在主人位上笑得阴鸷,颇有虐文男主六亲不认的气质:“不过在下有个疑问:仙门大宗对弟子们理应不薄,各位为何要选择叛出师门?”

此人性情多疑,若是理由无法将其说服,必然会徒增麻烦。

宴席之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宁宁从储物袋拿出一条手帕,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这一切,全是拜真霄剑尊所赐——你们能明白,被师尊当作白月光替身的感受吗?”

玄镜外的视线聚焦体由天羡子瞬间变成他的亲亲师兄。

真霄眼底剑气涌动,真霄不想明白。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爱上了他。师尊待我不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之所以亲近于我,只是因为我与他爱而不得的女人长相有七分相似。”

宁宁越说越入戏,以狗血对付狗血,把在座真正的古早男主说得目瞪口呆、深信不疑。

毕竟在他的视角里,这些事情真的好有条理,好符合逻辑,完全无懈可击。

“他视我为替身,为救那女人,挖了我的心头血、割了我的肝脾肾脏、剜了我的灵髓,麻药打进我的身体,我慢慢闭上眼睛。在他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值一提。如果人有下辈子,我发誓,绝对不要再爱上他!”

白晔瞳孔地震,努力埋头吃菜,把心口的震惊往下压。

玄虚剑派的剑修果然恐怖。

修真界里的别人都在拼了命地变强,而他们,却在用生命变态。

第97章

听宁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

宁宁的这段瞎扯淡,几乎囊括了绝大多数虐恋情深的套路,所有古早男女主,都能从中隐约见到自己的影子。

更何况她讲得这样详细流畅, 脱口而出的时候没经过丝毫犹豫和迟疑, 除了这些事情当真在她身上发生过, 谢逾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谢逾义愤填膺:“深情之人总是被伤得最深, 真霄枉为名门正派!”

说这番话时, 他颇有些嘲讽地垂了眼睫,觑向坐席右侧的方向。

除开参与试炼的几人与魔君谢逾,席间还端坐着两个女人。

正是选妃时宁宁见到的那两位。

据谢逾介绍, 左侧那位穿着金丝月华裙的名为顾昭昭,原是周家侍女,在他贫苦之时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二人伉俪情深, 此生必不负她。

宁宁一边听一边心头咯噔咯噔跳,在听见“伉俪情深”时, 念及今日佳丽如云的选妃现场,差点当场笑出声。

至于右侧的白衣女子, 便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谢逾显而易见地不愿搭理她,却也显而易见地想要折辱她,面带不屑介绍了名姓后,薄唇冷冷一挑:“曾经多么高不可攀的周家小姐, 如今也不过是我的禁脔。”

禁脔这个词太复古, 一般人真的承受不来。

难以想象会有人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台词,宁宁尴尬到用脚趾猛抓鞋底,差点当场给这小肚鸡肠的垃圾男人来一套军体拳, 让虐身虐心强制爱好好感受来自社会主义的无上关怀。

而此时此刻,谈及“深情之人被伤得最深”,谢逾之所以会睨向周倚眉,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他出身低微,被当作周家毫无人权的奴隶养大,唯一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只有这位遥远如天上月的大小姐。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周倚眉不但对他兴致寥寥,还在他提出私奔之后将谢逾出卖——

想到这里,宁宁又不懂了。

就算谢逾付出十倍百倍的真心,就算周倚眉心冷如铁,从未被他打动,可无论怎么想,她似乎都没有太大过错。

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付出不一定会有回报,谢逾对周倚眉情深切切,难道她就非要因此而动心么?除了“一往而深”,还有个句子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能强迫她与盗版青蛙王子在一起不成。

至于谢逾这种,说白了就是自私。真以为自个儿是全世界中心,掏心掏肺穷追猛打就一定有成效,其实做的那些事只感动过自己。

周倚眉闻言面色一白,低垂着头没出声。

从宴席开始到现在,她一口饭都没咽下。

“这位姑娘是此缘由,那——”

恋爱脑高度中毒的谢逾对宁宁信以为真,剑眉一挑,视线落在一旁的白晔身上:“这位小道长,不知又是为何?”

白晔正在猛扒饭,闻声猛地一愣,抬头时满嘴的白。

“我……”

白晔缓缓吞下嘴里的白米饭,微仰了头望向天空。

有宁宁的身先士卒,他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那个女人,名叫何小晨。”

镜外的长老们同时发出一声颇为嫌弃的“噫”。

莫名躺枪的何效臣:???

“从小到大,我卑微地爱她十二年,却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顶罪,被亲手丢进监狱、取走肾脏。”

白晔攥紧拳头,用力往桌上一锤:“她说出狱之后就嫁给我,结果那只是一场谎言!我一颗赤诚的真心终究被她毁了,毁得鲜血淋漓……所以我逃了,在临走之前用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告诉她:何小晨,这次是我先不爱你了。”

怎么又是个取肾的。

谢逾望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本想安慰一两句,竟听见砰然一声拍桌响。

“可是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白晔咬牙切齿,眼眶里染了浅浅的红:“其实与她在儿时私定终身的是我、在山洞里照顾她三天三夜的也是我——不是我那双胞胎哥哥!她一直都认错了!”

这是个高手啊!

猝不及防听见这个转折,宁宁在心里直呼内行。

白晔只用短短两段话,就无比精辟地容纳了监狱梗、摘肾梗、背叛梗、白月光梗和最为经典的认错梗,堪称集狗血之大成,叫人不得不连声叹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昭昭在听完这番话后尴尬一哂,眼底的笑意悄然止住。

“世上竟有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谢逾是个容易受伤的男人,被故事里的恩怨纠葛虐到面色发白:“爱真的没用,多爱都没用,感情最怕她逢场作戏,而我们依然死心塌地,无论如何,不爱就是不爱了。”

白晔不停点头,实则心里尽是茫然:

这人在说什么爱来爱去的猪话?现实世界真有人能讲出如此尴尬的台词吗?或者说,其实他在像永归小和尚那样表演顺口溜?

这处浮屠境以虐恋情深为主打,估计从没遇见过比它更能洒狗血的人,一时间承受太多无法消化的信息量,怔怔卡了顿。

在片刻停滞后,谢逾选择放弃这群乱舞的妖魔鬼怪,往越来越扭曲的主线上狂奔。

“各位都是为情所伤,今日来了崇岭,不如借酒消愁。”

谢逾抿唇笑笑,继而斜斜靠在椅背,语气轻佻:“周小姐,为道长们斟酒罢。”

周倚眉眸光微沉。

倒酒向来是侍女丫鬟做的事儿,他此番一席话,无疑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她,当年高不可及的周家大小姐已再无权势,任他摆布。

还真是小肚鸡肠啊。

若是在平日里,宁宁早就拔了剑上前,但如今碍于浮屠境限制,不得不候在一旁等待剧情发展。

她本是恹恹拿手撑着腮帮子,一言不发盯着周倚眉瞧,等后者拿起酒壶,突然飞快眨了眨眼。

白裙女子纤细窈窕,因病弱无力,起身前行时身形微晃,轻轻咳了声。

她竟是以左手拿着酒壶,右手虽然也覆在瓷器之上,五指却绵软得像是毫无力气,仅仅能做出一个“拿”的姿势而已。

周倚眉的右手出了问题,很可能无法再用。

这样一来,谢逾让她斟酒的用意,就要更为险恶几分。

她被折磨得浑身乏力,只能凭借一只左手支撑整个沉甸甸的酒壶,于是毫不意外地,在给谢逾倒酒时手臂轻颤,将酒水洒落些许。

这也正是谢逾的目的。

“怎么,莫非周小姐已经连斟酒都——”

眉目间尽是阴鸷的青年冷声一笑,白玉般的面庞浮上淡淡薄霜,正要开口羞辱,却听见不远处另一道清脆的女声。

“时隔多日再想起真霄,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便是那天在望月山上。”

宁宁很是感慨,难以自拔地陷入回忆:“他剜了我的心头血,救下白月光后打算御剑离开。可我灵力尽散,根本无法驾驭星痕剑,那狗男人冷笑着看着我,竟然说——”

“怎么,莫非你身为剑修,已经连御剑飞行都做不了?”

谢逾噎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刚刚打算说的台词。

“去他的御剑飞行!他难道还不知道,我剜去心头血后会是何等虚弱?既然那么爱飞,干脆就斩断那厮双手双脚,剔他灵髓毁他血脉,把他绑在剑上放风筝好了!脑袋可以当球踢的狗男人!”

宁宁气呼呼地说完,末了抬起眼睫,朝谢逾轻轻一勾唇:“魔君大人,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