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次年元月上元节,满城花灯,满街人流。娴姐儿说,从没见过街上的花灯,很想瞧上一眼。她自幼恶疾缠身,那时候身子已经很不好,过得一日便少一日,所以她说什么他都想答应。

他那天夜里便早早从锦衣卫所里出来,换下飞鱼服,穿了日常衣裳陪她出了门。

兄妹俩都戴面具。

他让乳兄如意给自己备了只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娴姐儿看见了很不高兴,好说歹说非让他换了只胖娃娃模样的,男童咧嘴大笑,很喜庆。她自己挑了个戴花姑娘,嘴角一抹浅笑,很甜。

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自己。

这可怜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先老去了。

她的青春年华,是那样稀罕的东西。

但她总在笑,笑着说话笑着喊他“哥哥”,从来不发火不生气,再苦的药也喝,再疼的时候也不哭。

他一想到她会死,心里就跟针扎似的难受。

推着娴姐儿的轮椅走在路上,耳边是热闹喧嚣的人声笑声,可他心里只有担忧和害怕。走了一阵,娴姐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说想要摊子上的那盏兔子灯。

他便让吉祥去买,老板却不卖,说得猜对了字谜才行。

吉祥不会猜,娴姐儿就对他说:“哥哥去猜,那点字谜定然难不倒你。”

他心道难肯定难不倒,但他不放心离开她。

娴姐儿就拽住吉祥的胳膊道:“哥哥怕什么,这不还有吉祥嘛!”

他无话可说,又见她的确是想要,便将人交给了吉祥,自己往摊子走去。小摊子前挤了一堆的人,也有像他们兄妹一样戴了面具的。他走进人群,抬头看向了兔子灯上贴的字谜。一字字看过去,心中已是了然,谁知他正要说出谜底,人群里却忽然闹腾了起来。

摩肩接踵,撞来撞去。

他担心后头的娴姐儿,赶忙回头去看,却瞧见了谢姝宁。

她站在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掉了面具,正要去捡,却叫人给踩烂了,脸上笑得又开心又无奈。这时,突然有个少女挤到了她身旁,带着两个婆子,趾高气扬地喊她:“阿蛮,你去给我解那个灯谜,我要那两盏花灯!”

口气跋扈尖刻,像是在喊下人。

她的笑意便像是黑夜里的烟火,一点点湮灭消失,垂下眼睫,低眉顺眼地道:“六姐喜欢哪两盏?”

他听见“六姐”两字,这才知道这讨人嫌的少女就是三皇子看中的人。

他不觉皱了皱眉,三皇子的眼光委实不佳,莫怪他一直觉得三皇子长命不了。

这时候,娴姐儿和吉祥先找到了他,便走到他身边来。

娴姐儿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他在面具后眯起了眼睛,看着谢姝宁一行人渐行渐远,口中道:“没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看那位谢家的八小姐——谢姝宁。

但虽然都是谢家的姑娘,她父亲又是如今很得庆隆帝喜欢的谢元茂谢大人,可她自幼失恃,又是庶出,很不得家人宠爱,一直寄养在谢家长房老太太膝下,同另一位谢大人正妻所出的谢九小姐很不一样。

以她的出身,不能给他丁点助力。

少年心事,怎能敌过现实沧桑?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冷静得近乎残酷。

但他能活着,靠的就是这份冷静。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有关心过谢姝宁的事,不打听不过问,不知便不想。但这一年秋天,他出了孝期,和温家的那门亲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如意管着府里大小琐事,他的婚事一应事宜也不例外,如意便三催四问,总问他什么时候跟温家定日子。

他被问得烦了,便索性不搭理,只说来年再议。

如意盘算着,左不过三四个月就过年了,便由了他去。

可谁曾想,翻过年去,继母小万氏便将燕霖从漠北找了回来。她倒是好本事,不能不叫人佩服。燕霖来势汹汹,不知怎么的勾搭上了七皇子。七皇子为人阴险,并不好相与。

他并未将二人放在眼里。

但敌人一多,就容易分心,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继母的真正目标是娴姐儿。

娴姐儿病弱之躯,与世无争,能碍着她什么?

她杀娴姐儿,为的不过是叫他难过伤心罢了!

当年外祖母那般求情,他一时心软便留下了燕霖母子的性命,可回过头来他们却害死了娴姐儿,若他一开始就斩草除根,那娴姐儿如今也许还能活着。不至于一年后,他麾下有了鹿孔这样的能人,娴姐儿却再也不必看大夫了。

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要做个好人,再也不要心慈手软。

他设局陷害七皇子,抓了燕霖来,丢下三尺白绫与他,命他吊死小万氏。

燕霖哆哆嗦嗦,哭着喊着骂他不是人,可转头就真的把小万氏给杀了,然后就来问他,交易算不算数?

他冷眼看着,笑一下,说当然算。

燕霖长舒一口气,到底有命可活了。

又一年,他升至锦衣卫指挥使,坊间对他心狠手辣的传闻更多了。

他笑笑,等到娴姐儿的忌日,便要杀燕霖祭坟。

燕霖哭天喊地,说他怎能说话不算话!

他一挑眉,笑起来,道:“谁叫我不是个东西呢。”

回过头,外祖母也骂他,骂他手段狠辣,半点不顾手足情分,继母已死,合该算了。他不吭声,只是吃茶,巍然不动。

外祖母见状,忽然放声痛哭,说起早年往事来:

他娘在嫁入成国公府前便已同人珠胎暗结,他身上流的原不是燕家的血,燕霖才是名正言顺…

他立即转头去看她的眼睛,老妪眼神却仍然清澈,再真切不过。

他忽然明白,她说的不是假话。

燕霖已死,她也没有必要说假话。

可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重,起搏得肋下隐隐作痛。

外祖母看着他,哭道:“你说,你是不是做错了?”

他直视着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而后忽然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讥讽她:“杀都杀了,又能怎么办?”

外祖母哭声一顿。

他再不停留,起身扬长而去,走至门外,却差点踉跄跌倒。吉祥连忙扶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问:“您怎么了?”

他摇摇头未曾言语,一张脸却白得像纸。

策马回府的路上,他一路疾驰,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好险勒住了马,对方也吓得脸色惨白。他只着常服,车夫显然也并不认得他,便铁青着脸要发火。但这回的确是他不对在先,吉祥就下马上前代他赔礼。

偏车夫还不满意,车内的人显见得也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探出一个脑袋来。

吉祥一看,认出来了,当即喊了一声:“原来是长平侯。”

林远致不认得他,但却认识马背上的燕淮,当下道:“误会误会,原来是燕大人。”

燕淮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谢姝宁身上。

她手里执着一柄绘紫色龙胆花的白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后的那张面孔便也忽隐忽现,叫人看不分明,但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颗原本乱糟糟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时,林远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回首看了一眼。

谢姝宁放下扇子,笑了笑,似在问他怎么了。

燕淮眉头一蹙,便高声喊了一声“吉祥”,别开脸,先行策马离去。

他记得,长平侯府的这门亲事原本应该是谢家六小姐的,但谢六小姐既叫三皇子看中了,于谢家而言,自然是三皇子更好。谢姝宁,是拿来填空子的,但以林家的门第配她,不能算差。

至于林远致,虽然没有大作为,但也过得去。

她方才面向林远致的笑意并无勉强,可见过得还不错。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路,到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叹的是什么…

如意正巧听见了,便道:“您赶紧把媳妇娶了,这气想必就不爱叹了。”

他听得心烦,冷冷看了如意一眼,忽然满心郁闷,对温家的那门亲事十分意兴阑珊,张嘴就道:“把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退了!”

如意吓了一跳,连忙讪笑道:“哎哟我的爷呀,小的方才就是胡说八道,不是真想催您,您别生气呀!”

他大步迈开往里走,闻言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去,赶紧去!”

如意急得满头大汗,追上来“扑通”一跪就来抱他的腿:“您不能这样,您怎么好端端的说退亲就要退亲呢?这好歹也得有个说法啊!”

燕淮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慢慢地将眉头皱了起来,然后舒展又皱紧,反反复复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突然觉得,什么门第、出身、助力都是假的空的虚的,没一点有用;他只是突然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他只是一点也不想承认。

良久,他终于道:“去退了吧。”

如意也不闹了,定定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兴味索然地道:“退吧退吧,不想娶就不娶了。”

可如意嘴上这么说,背地里却拖着没去办,仍盼着他能回心转意。

哪知道,他从此以后什么也不管,只拼命在公事上下苦力。好在他也不问如意,到底怎么样了,如意就照旧拖着不办。直到一个月后,英国公突然被处斩,温家倒台了,如意才慌了手脚。

他可不管旁人会不会说他家主子捧高踩低,这事万一牵扯上能有什么好,还是赶紧拉倒吧!

于是他就急急忙忙去温家退亲了。

坊间对燕淮自然又是一片骂声。

如意很头疼,这事原是他没处置好,怕是要挨训了。

可燕淮并未训他,甚至于连提也不曾提起这事。

坊间对他的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人们还是说他不仁不义手段毒辣,但这话谁也不敢再在面上说了。

他越来越得庆隆帝器重,站得也越来越高。

未至弱冠,他已升至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主管京师驻军。

到了二十二岁这年,他更是一举拿下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以雷霆之势吞并了东西两厂,从此东西厂不再,只余锦衣卫。

他睡得越来越少,杀的人越来越多。

次年,庆隆帝驾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趁机篡位,但他并没有。

没人知道,他从来无意帝位。

他一路走来,只是需要一个目标罢了。若不然,这漫漫人生,怎么过得下去?于他而言,人来人往,不过浮光掠影,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想喜欢。

杀人夺权,几近麻木,不过习惯而已。

庆隆帝的那些皇子里,他只觉得十五皇子尚算讨喜。

大抵是十五皇子仍然年幼,还遗留一丝稚子天真,庆隆帝驾崩的时候,唯有他是真的伤心。是以十五皇子的生母淑妃虽然叫人厌烦,但他还是扶持了十五皇子即位。

至于今后会怎样,他委实懒得去想。

不过那些原本左说他狠辣右说他冷血的人,后来就都只想塞人给他。

他不过二十来岁,丰神俊朗,没有正妻,实在是令人垂涎,但他不近女色,身边连贴身婢女也没有,更不必说妾室通房,谁也没有法子。

而他,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谢姝宁。

直至去岁秋上,落叶纷飞之际,他带人自外狩猎归来,策马入城,偶遇了林家的马车。帘子晃动,他匆匆一瞥,隐约瞧见了一个身影,抱着孩子,很像她,却似乎瘦了一些。

今次,是他时隔一年来再见到她。

她苍白又瘦弱,抱着死去的儿子,已无声息。

他迟疑着走上前去,迟疑着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原来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黄总管站在后边,见状一颗心狂跳不止,想阻却又不敢阻。幸亏这时候,外头有人来报信说鹿先生到了!黄总管大喜,赶忙喊了一声“国公爷”,“鹿先生来了!”

燕淮没动,只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一会谢姝宁,然后才转身走过来,说:“带人去侯爷那。”

黄总管觉得他虽然古里古怪的,但好像也没传闻中那么坏,当下喜不自禁,赶忙让人去给鹿孔带路,自己也领了燕淮往林远致那去。

进了门,林远致还昏迷着,边上守了一圈的人,见燕淮进来,急急忙忙全站起来行礼。

燕淮微微一颔首,便让鹿孔上前去验伤。

鹿孔看得很快:“虽然凶险,但尚存一息,还有希望。”

众人闻言,皆长舒一口气。

燕淮便道:“劳黄总管带鹿先生去看一看夫人。”

一群人便都傻了眼,夫人死都死了,还找大夫看什么?到底是林远致要紧呀!但燕淮发了话,谁也不敢反驳,黄总管哭丧着脸,还是立马带鹿孔去了。

好在鹿孔片刻即回,同燕淮轻声道:“小世子的确是溺毙的,但长平侯夫人指甲青黑,唇色发乌,她的病久久不愈却是因为被人下了毒。”

此言一出,满室惊诧。

不知情的便要质问鹿孔,知情的就只是满脸尴尬。

长平侯府的幕僚道:“不论如何,还请鹿先生先救下侯爷才是。”

鹿孔却没动,只看向了燕淮。

燕淮脸上一丝要发火的端倪也看不出,但他自听过鹿孔的话后就一直在想,林远致怎么会给她喂毒呢?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林远致胆小怕事,因他打压谢家,恐因为娶了谢家女而受到牵累,所以才心生歹念要取发妻的命。更何况,林远致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温雪萝。

燕淮心里一紧,像有只手在攥,攥得紧紧的,令人难以呼吸。

算来算去,她竟然是因为他才遭此一劫吗?

他暗暗咬了咬牙,问道:“侯爷这伤是夫人扎的?”

黄总管知道瞒不过,只得点头应是。

燕淮便道:“那就不必治了,死了安生。”

鹿孔闻言,让小徒弟背起药箱扭头就走,丝毫也不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