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青天,也阻止不了她。

她的身影,一转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祁远章的视线里。

祁远章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慢慢躺了回去。他仰面朝上,目之所及,是大片浓密的枝叶。

枝叶缝隙间,则是刺目的阳光。

他躺在竹椅上,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几抹光亮看。

他没有想到,太微竟然会来问他当年为什么不休了她娘…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明所有人,从上到下,个个都在劝他休妻另娶。

难道是因为于理不合?

可由头想寻能寻千百个,怎会不合?

他不肯休了姜氏,还惹得他娘同他大发雷霆,直斥他不孝不悌。祁家人丁单薄,他没有兄弟,照理来说,开枝散叶理应是他要担的责任。

他不休姜氏,姜氏便永远是靖宁伯府的夫人。

他便难有嫡子。

即便姜氏能生,一个疯子的孩子,又怎么能够成为靖宁伯府的继承人?看看太微便知,人人都在疑心她今后会疯,连他也不敢说她就一定不会。

但姜氏…

祁远章闭上了眼睛。

姜氏真的疯了吗?

感谢旧梦空城孤影人自怜、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熙月熙月的桃花扇~~感谢初至人未识打赏的玫瑰和巧克力(好像是情人节特供,单身狗收到了爱的鼓励哈哈)~~感谢紫馨夜兰、微微天界、知墨青衣的香囊~感谢无情无义无理取闹、静爷加油、卿乃南屏、zlxpy、拂柔、吾爱夏日长9、梅落雪疏、蜜儿糖儿、曾迷今惘、钗头非凤的平安符~~

第062章疯子

他日以继夜,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但他并没有答案。

姜氏在世人眼里已经疯了。

在姜氏自己的眼里,她也的的确确是个疯子。

可真正的疯子,会承认自己疯了吗?祁远章不知道,但他每每回忆起当年姜氏犯病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生疑窦。

那个秋天,桂花飘香,正值蟹季。

太微爱蟹,他也爱。

府里一筐筐的新鲜大螃蟹,天天吃,天天吃不腻。那天傍晚,他自外归家,先去了厨房,见了螃蟹,亲自挑了几只出来让人蒸了,再让人备上一锅菊花精饭,才往上房去。

白菊花水用来浸泡大米,小朵的黄菊则要在米饭将熟未熟之际投入锅中。

自古以来,菊花同螃蟹便是绝配。

一锅膏肥肉满的蒸蟹,配一锅清香解腻的菊花精饭,再好不过。

这菊花精饭的做法,还是姜氏独创的。

他回到上房后,径直去了卧房,却见姜氏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外头下着雨,窗扇紧闭,阻断了寒气。屋子里热烘烘的,带着股秋日里少有的暖。

祁远章去耳房里梳洗更衣,换了家常的宽松衣衫回来,走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她却没有动。

他察觉出不对,赶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只觉触手滚烫,当下一惊。

这是病了。

清晨他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真是病来如山倒。

祁远章忙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把过脉,开了药,煎了服下后,姜氏的精神好了一些。她便要赶他出去,让他去妾室那,或去书房,总归不要呆在这间屋子里。

——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这是她的原话。

直到现在祁远章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意识清醒,笑着同他说的话。

也是最后一句。

祁远章离开了卧房,先去了书房,等到天黑,见雨还在下,不知怎地意兴阑珊,便哪都没有去,又回到了卧房里。

姜氏应是才服了药,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有些苦,有些涩,还有些咸。

他将值夜的丫鬟打发下去,自己留在了卧房里。伺候人的事儿,他没做过多少,但斟茶送水,他是会的。

他在姜氏之前,还成过一次亲。

娶的是陆家的女儿。

陆氏生得好看,性子也温柔大方,是能持家的样子。母亲对陆氏大抵是满意的,他则可有可无,到了年岁,家里安排妥当了人选,他便娶了。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不说多么恩爱,也过得下去。

可陆氏生产时,没能熬过去。

他们的长女,也早早便夭折了。

后来,他又娶了姜氏。

初见时,他觉得姜氏和陆氏也没有什么不同,差不多的好看,差不多的性子。他们今后,照旧相敬如宾,便是了。

他是世上最寻常的一个男人,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孝敬长辈,支撑门庭…不过如此。

可这会儿,姜氏病了。

如果姜氏一病不起,如果姜氏就此没了,他是不是还要再娶?

靖宁伯府不能没有女主人。

他不能没有正妻。

可祁远章坐在姜氏床前,低着头想了又想,只觉寡味。

他的人生,走到现在,竟全不像是他自己的。他看似清醒,实际上却过得比谁都要浑浑噩噩。

雨夜里,祁远章一个人,听着檐下雨珠坠落的噼啪声,慢慢阖上了眼睛。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打起了瞌睡。

时间如水,缓缓流淌。

他还未察觉,长夜便已过去了一半。

帐子里沉睡的人,忽然发出了呓语声。她说得又快又长,在暗夜里听起来有种骇人的诡谲。

祁远章惊醒了。

他一动,手里的书卷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要去捡,却发现屋子里早就漆黑一片。那点着的灯,不知道何时自己熄灭了。他虽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因下着雨,又是深夜。

屋子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想唤人进来点灯,却猛地听见了帐子里的动静。

姜氏含含糊糊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在喊救命,又像是在喊不要…怕是梦魇了。这般想着,祁远章便站起身来,撩开帐子,向帐子里的人摸去,口中轻声唤着她的闺名,想要叫醒她。

可他的手,忽然被人用力地抓住了!

他在黑暗中看见了姜氏的眼睛。

那样得亮,不像人,倒像是兽。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声音低哑,口气惊恐:“别杀她!别杀她!”

祁远章想要分开她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平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姜氏,这会儿的力气,却比他个男人还大得多。

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只听她的声音也知她在害怕。

祁远章连声喊她的名字,可她不为所动,似乎充耳未闻。没了法子,他只好准备扬声唤人进来。可哪知,他才要开口,便听见姜氏说了一句——

“不要杀我的俏姑!”

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祁远章愣住了。

他在黑暗中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床,抱住了姜氏,掐她的虎口,掐她的人中。然而姜氏像是不会痛,半点反应也没有。

她仍然哭叫着哀求他,不要杀了俏姑。

明明只是一场梦魇带来的胡话,却硬生生听得他也害怕了起来。

祁远章贴着她的脸,附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醒过来!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势变大,哗啦啦地响成了一片。

姜氏终于在这乱糟糟的夜雨声中安静了下来。

祁远章想去点灯,又没有动。

他低低叫了一声“阿宁”。

姜氏的呼吸声急促且沉重。

她像是清醒了,又像是还在梦里,紧紧握着他的手,飞快地道:“襄国要亡了!襄国要亡了!”

祁远章第一遍没听清,正皱眉时听见了第二遍。

他唬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捂她的嘴。

这样的话,大逆不道,叫人听见了,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

他用尽全力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让她快些醒醒莫要胡说。

可姜氏疯了一般,呜呜咽咽仍是要说。

大哭不止,声音沙哑,似极其痛苦。

不过瞬间,她的眼泪,便浸湿了他的手掌。

二更~

第063章噩梦

秋夜寒凉,她的泪水,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滚烫湿漉,沿着他的指缝淙淙流淌,像一汪沸腾的泉水。

祁远章的手覆在她脸上,几乎要叫这热度烫伤。

姜氏呜咽着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他轻轻移开手,唤着“阿宁”将她搂在了怀里:“你这是做了什么吓人的梦?”

姜氏满面湿冷,在他怀里打着寒颤,浑身哆嗦,口中的话还是含含糊糊的,叫人不大听得清楚,亦不大听得明白。

祁远章在黑暗中努力地分辨,却只听出了几个破碎的词——夏王、笠泽…还有俏姑。她每说一个字,都会哭着喊一声“俏姑”;她每一声喊出的“俏姑”,都带着令人胆寒的伤心。

成亲至今,几载光阴,倏忽而逝。

祁远章从未见过这样的姜氏。

她虽然一贯脾气软和,胆子也小,但她平素遇见了害怕的事,至多也只是脸色一白,或是猝然间低低惊呼一声。

祁远章忍不住想,该是什么样的梦境,才能将人骇成这副模样。

他皱紧眉头,怀抱着她,放轻了声音安抚她:“俏姑没事,俏姑好好的,在屋子里睡觉呢。”

姑娘屋子里有人值夜,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早便有人来报信了。

无人来报,便证明人安安稳稳,睡得香甜。

祁远章反复地说,反复地劝解:“不过是个梦罢了,如今醒来便好了。”

什么襄国要亡,什么俏姑要被杀害,皆不过噩梦而已。

可他说完,姜氏却一把抓住了他衣裳,语气惊惶,吃力地道:“文骞!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她不断地念叨着“不能死”三个字。

寂夜里,年轻妇人的声音忽轻忽重,缥缈无着,又重如泰山。

祁远章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疑心起来,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他突然,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瞬间席卷而上。

他疼得眼皮子直跳,脸色也变了。

一则是疼,二则是惧。

他听见姜氏在说,十五过后,夏王便会领兵翻过笠泽。

可夏国是襄国的属国,夏王是嘉南帝的属臣。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夏王怎么可能领兵翻过笠泽?他不要命了吗?

更不必说,这条笠泽江,并不是谁想渡便能渡的成功的。

两国之间,自古以来,便梗着一条宽广大江。

夏国人,不擅水,也无多少造船的技术。笠泽江上来往的船只,几乎尽属襄国。夏人想要行船横渡笠泽,不说登天之难,也绝非易事。

姜氏所言,更像是无稽之谈。

一个无趣,又不可能的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