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平日无人上门,藏书阁又位处偏僻,门口便也就只守着个小厮。

太微去时,这半大小子正眯着眼睛打瞌睡。

落叶掉在脸上,他也浑然不察。

太微重重咳嗽了两声。

他骤然一惊,睁大双眼,急急循声望来。

“五、五姑娘?”

眼里的惊讶之色还未褪去,声音听着也是惶惶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太微忍俊不禁,笑了一下:“闲来无事突然想起了一本书,我进去翻一翻。”

“您要寻哪本书?”小厮用力拍了拍自个儿的脸,一边赶忙去开门,“奴才去给您找出来,您带回去看?”

太微信步往里头走,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找,你在外头守着就是了。”

小厮原本正要往里走,听她这般一说,已经抬起来的脚又连忙落回原处不再动弹。

他探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

里头窗扇紧闭,又没有点灯,虽是白日里看着也是黑魆魆的。偏又常年不着活气,只一堆死书,愈发透着股冷冰冰的气息。

他屏住呼吸,轻轻将门给关上,往边上挪了挪。

屋子里的太微却半点不怕。

黑就黑些,开了窗便好。

她白皙纤长的手指用力按在窗棂上,将窗扇向外推去。随即光线一亮,扬起了一阵大灰。

天长日久,无人仔细清扫,藏书阁内到处都是灰尘。

窗棂上就更是不消说。

她不过手指一按,指腹上便是一团的黑。

书架上亦是如此。

一排排的书籍,全被笼在灰里,一丝生气也无。

太微行至角落,拿手当布扫了扫架子上的灰,这才觉得好了些。

据传祁家祖上都是爱书的人,你寻一本我寻两本,一来二去就积了这满阁的书。可未想到了她爹这一辈,竟只能用来生灰养虫,再无人翻阅。

太微随手取下一本,翻了两页,却觉得字迹模糊,看不清楚。

她想了想,还是放下书,另去取来火折子点了灯再看。

果然,灯一亮,书上的字仿佛也跟着亮堂起来。

只是人影映在墙上,看起来影影绰绰的颇有些吓人。

饶是太微胆子大,一个人待久了也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周身冒着寒气,像是已经到了冬日,可明明外头还是那样得热。

她索性席地而坐,一本本翻阅起来。

史记也好,游记也罢,管它什么经史子集,她抓起哪本便看哪本,心道一排排看过去,总能看个遍。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门外的小厮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出来,眼看日头西斜,便有心问问情况。

他隔着门喊了一声“五姑娘”。

里头却无人应声。

想着是不是没能听见,他轻手轻脚推开门,站在门口又喊了一声。

“五姑娘?”

可里头影影幢幢,并不见太微身影。

他不禁有些害怕。

这地方素日从没人来,今日突然来了人,没想到却更吓人了。他咬咬牙,握紧拳头,忽然看见墙上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拉长变大,动了起来。

“啊——”

他惊呼着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栏杆边上。

身后有风呼呼吹着,像是有手在摸他的头发,摸得他浑身发毛,站立不稳。

半大的孩子从来没见过什么吓人的事,原就胆子小,天色一暗后,就连风吹草动也觉得吓人。

他直勾勾盯着半开的门看,越看越是心里发慌。

这时,门内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微弱,又明亮。

眉头紧蹙的少女就在这微光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晦暗不明,看起来并不高兴。

小厮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触手生凉,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声音颤颤地问了句:“姑、姑娘没能找着想要的书吗?”

太微瞥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藏书阁:“我明日再来。”

小厮擦了擦手上的冷汗。

太微看得好笑,把灯递给他:“你可识字?”

小厮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认是认得,但实在不多…”

太微面色不改,再问:“可认得‘仙’字?”

“神、神仙的‘仙’?这字奴才认得!奴才见过!”

太微脸上露出了笑意:“右下那排书,你全翻一遍,瞧见有‘仙’字的,便留出来等我明日来看。”

这满屋子的书,只靠她一人翻阅,怕是得不眠不休看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看完。

她说完,又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仔细留心着看。”

虽然都是守门,可守藏书阁的门跟守大门却截然不同。

一个是肥差,一个却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差。

世人又大多生而爱财。

小厮岁数小,财却也是爱的,此刻见了银子,顿时什么怕也忘了,拍着胸脯让太微放一百个心,明日随时来看便是。

太微笑着说了个好,趁着暮色未至回了集香苑。

没想到长喜正在等她。

几个小丫鬟在廊下点灯,你一盏我一盏,转眼点完了四散而去。

只长喜站在原地不动。

“老夫人知道您午后便回来了,派人来寻却没见着您,有些不大高兴。”长喜来接她手里的东西,见是一把画着山水的折扇不由怔了下,“许是想着天黑了您肯定得回集香苑,方才便又派人来了一趟,请您过去用饭。”

太微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踢掉了脚上脏兮兮的绣花鞋。

赤脚踩在地上,又凉又舒坦。

她才不乐意去鸣鹤堂陪祖母用饭。

“让人去回话,就说我乏了,没有胃口用饭,请祖母自个儿多吃些罢。”

长喜拧了帕子来给她擦脸,闻言叹口气道:“老夫人还差人去请了夫人。”

晚上好呀

第194章无事献殷勤

太微冷笑起来:“她还真是闲不住,一天安生日子都不想过。”

长喜听她口气冷冷没敢接话,只去另取了双干净鞋子来与她换上。

太微道:“派人去母亲那边看看,若是还未动身,便请母亲不要理会她,随意寻个借口推了就是。”

长喜直起腰来,略带三分无奈地道:“您今日不去怕是不成。”

“老夫人还干了什么?”太微眼皮一跳。

长喜朝窗外看了看天色:“鸣鹤堂的人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说夫人必然是要去的,请您尽量作陪。”收回视线,长喜斟酌着道:“奴婢听着那话的意思,是说夫人若是不去,老夫人便会亲自去紫薇苑见她。”

太微闻言霍然起身,抬脚便往门外去。

长喜在她身后喊:“您衣裳还未换呢!”

她从外边回来,带了一身的灰,又在久无人气的藏书阁呆了半日,看起来颇有几分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

这幅样子去见人,实在不像什么伯府千金。

长喜追出门去,却见她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廊下的灯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落进深海的星辰。

四周黑暗,巨浪一样蔓延开去。

长喜无声叹息,折返回房。

不是错觉,不是错觉…

她家姑娘的的确确和寻常千金不一样。和府里其余几位姑娘,也是半点不相像。

二姑娘冷淡,三姑娘鲁莽,四姑娘坏,六姑娘蠢。

七姑娘年纪最小,排行最末,心性也是最天真。

几个人看起来性情也并不全然相同,但她们几个之间的不同,和五姑娘太微的不同,却总不像一回事。

长喜迎着风去关了窗子。

黑夜被阻断在屋外。

风渐渐凉下来,凉成了一碗三九寒冬的水。

在风中疾行的太微,衣袂飞扬,长发翩跹,似一只发怒的兽。

她不耐烦了。

祖母没完没了地折腾,实在让人厌恶。

不等人通传,她袖子一甩便闯了进去。里头人头攒动,香气氤氲,光线温柔,瞧见她脸色沉沉地闯进来,竟然也没人惊讶。

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玳瑁,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给她请安,又笑着说了句:“老夫人特地差人打听了您爱吃什么,今日这顿饭全是您喜欢的菜色。”

太微冷眼一看。

满桌珍馐美馔,竟真全是她喜欢的菜,不觉眉头一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祖母恨她烦她还来不及,怎会平白无故对她这般得好?就是四姐祁茉自小讨祖母喜欢,也未曾有过如此待遇。

太微面上神情愈加冷了。

大丫鬟玳瑁却像是根本没瞧见,仍旧顶着张笑脸来请她入座,一面介绍起桌上菜色:“白日里天气虽然还热,但到底冬日将至,很快便该冷了。羊肉味甘不腻,又能温补气血,正是这时节进食的好东西。”

“老夫人知道您不爱吃大块的肉,便让人将羊肉全切成了骰子大小,再同鸡汤、香蕈同煨,为的就是能让您多吃些。”

她亲自取了碗勺来给太微盛汤。

果然是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太微把调羹拍在了桌子上。

“啪”地一声脆响,白瓷上应声裂开一道细缝。

她端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玳瑁:“我没胃口。”

玳瑁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

太微慢吞吞端起面前的羊羹,作势要泼她。

玳瑁立时方寸大乱,慌得面上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五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太微面无表情地端着碗,神色冷锐地道:“我娘人呢?”

玳瑁生怕她手腕一动便将整碗滚烫的羊羹都泼在自己脸上,连忙闪身后退,一边让人去叫祁老夫人和姜氏。

“赏你了。”太微把碗放下,朝着桌角轻轻一推。

玳瑁却不敢接。

太微便笑起来道:“怎么不敢吃?下毒了不成?”

玳瑁神色大变,心里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便该让别人来陪这小疯子才对。她挣扎着上前,拿起调羹吃了一口。

软糯酥烂,香得要命。

可她吃起来却嚼蜡一般,几乎要哭。

太微屈指轻轻叩着桌面。

“嘚嘚嘚、嘚嘚嘚——”

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一桌菜不会有问题,可祖母莫名其妙突然给她整治了这样一顿饭,实在让人不放心。

这时,玳瑁忽然叫了起来。

“沈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