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视线,遥遥望向远处灰白色的天空,低声道:“凡事皆有代价。”

“我不服不肯从,于是被斩杀于太和殿,祁家因而支离破碎,举家逃亡,最后无一善终;我从了我服了,却又死在复国军手下,小七也因此落到了孙介海的手里。”

“我能说什么?说小七真可怜吗?说我做错了吗?还是说我要提刀去杀了孙介海?”

他看着天空,嗤笑了声:“人活一世,谁不可怜?”

“你以为你退了婚,留下继承家业,便不可怜了吗?”

第230章小可怜

祁远章话里的讥诮意味越来越重,可这份讥诮,不像是说给太微,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他把目光从灰白色的天空上收回,轻轻落到太微脸上。

泪水斑驳,双眼通红,真狼狈。

祁远章在心里想:自己真是个烂父亲。

他双手搁在台矶上,慢慢摩挲着石头缝隙,一字一顿地道:“一旦继承了家业,你便永远不可能和薛怀刃那样的人站在一起。”

太微立在风中,手指冻僵,脸也冻僵。

浑身都僵直如木石。

就连泪水,都凝在了眼眶里。

祁远章的口气没有半点变化:“我先前说的那些话,虽然不中听,但话没有假。你若是愿意,将来养个十七八个面首,我也不在乎。可有些人,你必须舍弃;有些事,你再也不能做。”

他的口气,是这样得认真。

太微忽然冷静下来。

她蹲在地上,裹着厚厚的大氅,抽噎着道:“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祁远章很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太微从身上摸出块帕子来擤鼻子。

哭得鼻酸,什么丑啊丢脸啊,全不要紧了。

她用眼角余光看着父亲,声音闷闷地道:“你说的没错,你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生气。”因为那个小七已经死在了她的记忆里,让她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她对祁家有怨,对老天爷有怨,对自己更有怨。

她冲他生气,何尝不是因为对自己生气。

前后加起来二十几年,他是个什么样的爹,难道她不知道吗?

呼吸慢慢平缓。

太微眼睛红红地望着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谁定的规矩?”

祁远章怔了下。

太微道:“我偏偏都要。”

祁远章飞快地皱了下眉头:“你就这么喜欢他?”

太微脸不红心不跳,只一双眼睛还红通通的。

祁远章抬手摸了摸鼻子:“我不过是拿他举个例子,你竟然便认了…”他放下手,转了转大拇指上戴着的素面翡翠扳指。

扳指上的缺口,像一道扎眼的伤。

他忽然问:“你在你所说的那个‘前世’里,活了二十几岁,那你离开京城后,可曾嫁人?”

先前说起未来时,说的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像姻缘婚配这样的事,太微没提,他也没问。

如今他问起来了,太微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父亲和母亲不一样。

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也远远没有亲厚到可以诉说这些的时候。

半天,她才勉强憋出一句话:“这是什么要紧的事么…”

祁远章摩挲着手上扳指,闻言口气微变:“看来的确是薛怀刃那小子。”他听上去不像不满意,而像是不明白,“可是你离开京城后,不是便一直定居在鸿都吗?”

“他身居高位,又有国师在,再如何落魄,也不至被贬到鸿都去。”

祁远章想不通,总觉得事情有异样。

“依你的性子,也不像是愿意给人做小的…”

他开始胡乱猜测。

眼看就要猜到毫无边际的地方去,太微终于忍不住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薛怀刃。”

祁远章挑起了眉。

太微从地上站了起来:“我隐姓埋名,他亦一样。至于为什么变成那样,我那时不知道,现在自然更不知道。”

这话一听就不像是什么高兴的话。

祁远章琢磨着恐怕是结果不太好。

他沉默了片刻。

太微亦不说话。

父女俩每回独处,说到最后往往便是沉默。

风吹过来,太微拿大氅蒙住了脸。

祁远章道:“过了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太微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他,通红通红,像玉兔。

祁远章拍拍衣裳从台矶上站起来:“年关上事多,多陪陪你娘吧。”

太微抬脚往廊下走,边走边问:“果真是孙介海邀了慕容四爷入京?”

一说“孙介海”三个字就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走到了祁远章身侧。

祁远章道:“只是传闻,真假不知。”

太微埋头走路:“洛邑出了那样的传闻,慕容家难免人心动荡。孙介海这时候邀请慕容四爷入京,是雪中送炭,试图结盟啊。”

方才那几句争吵已经烟消云散。

脾气发过便罢,没有一直吵下去的道理。

脚下转过一道弯,太微突然站住了:“咦,他应了孙介海的邀约,岂不是说明…”

“在他心里,孙介海比靖宁伯府更值得结交。”祁远章自然而然地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他很快便会意识到,没了靖宁伯府这门婚约,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

太微扶住了墙:“孙介海有一箩筐的孙女。”

对孙介海和她家祖母这样的人而言,孙女是放在筐子里拿来买卖的鸡崽子。

可以任意拿捏换取利益。

既然慕容四爷没有儿子,那侄子也是一样的。

祁远章道:“要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带着慕容舒一起入京。”

靖宁伯府突然退亲出乎慕容四爷的意料,可他心里未必就没有退亲的打算,只不过事情未定便被靖宁伯府先行一步罢了。

祁远章伸手掸了掸大氅上的雪水,叹息道:“鱼和熊掌,人人都想要啊。”

这话看似说的是慕容四爷,可听的却是太微。

她当然知道她那句“我偏偏都要”有多狂妄,但试也不试便让她二选其一,她才不干。

可若是真的非要她二选一…

太微诚恳地道:“如果非要选一样,这家业我就不要了。”

祁远章一脸早就料到了的神情,也掏心窝子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再多生几个孩子。”

太微:“…”

祁远章大步往前走:“可冻死我了,快回去烤火暖身子。”

鹅毛大雪下了一天,到处都白茫茫冷冰冰。

国师府里比平日还要像冰窖。

国师焦玄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写着什么东西。

薛怀刃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提着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

看见义子,他也没有停笔,只是问:“外头可是雪大?”

薛怀刃轻轻“嗯”了一声。

焦玄这才抬起头来,笑了下:“真快,窗间过马,转眼又是一年了。”

第231章想娶她

他望着义子,笔下动作慢了些,笑着道:“总觉得昨日才遇见你,没想到一晃神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薛怀刃坐下来,目光落在地面上。

上头湿漉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像是硬生生劈出了一条窄径。

他从来不过生辰。

隆冬大雪的日子,是“薛嘉”这个人诞生的日子,但那个在大雪里艰难求生的孩子,有着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虽然重新活了一遍,可往事仍然如同梦魇一样追捕着他。

书案后的焦玄提笔蘸墨,笑意不减:“想一想,那年的雪,似乎也是这般得大。”

那样纯净而美丽的颜色,却有着残酷的杀意。

铺天盖地的白,能活活将人冻死。

说话间,焦玄低头看了一眼砚台。

天寒地冻,事事不顺。

他招呼薛怀刃上前来:“看看我这画如何。”

薛怀刃依言起身,走到桌案后去看纸上的东西。那上边画的,是一块肝,一块人的肝。

他伸手去拿墨锭,一边研墨,一边低声说了句:“栩栩如生。”

国师得了夸赞,面露喜色,像个顽童般嬉笑起来,丢开笔朝纸上轻轻吹气。不过天气冷,墨也干得快,纸上的字和图,早便已经干了。

他满意地捧起来,细细看图画边上的字。

猪肝牛肝乃至鸡肝,都是可以拿来吃的东西。

但人的肝脏,可以拿来进食吗?

焦玄一面想着肝的事,一面说着全然不相干的话:“你呀,自小便不是个寻常孩子。那年大雪,四处冰冻,死了成群的人,可你一个病得半死的孤儿却愣是活了下来。”

“我让你跟我走,你还不愿意,站在死人堆里冷眼看我,像看个傻子。”

焦玄说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是那双眼睛,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如今多年过去,那个衣衫褴褛病入膏肓的孤儿,已经长成了英俊挺拔的年轻人。

焦玄回忆着旧日往事,忽然话锋一转道:“听说你看中了靖宁伯的女儿?”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要的就是令人全无防备之力。

可薛怀刃面上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焦玄侧目看着他。

他依然在研墨。

掺了冰片和金箔的墨,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蜿蜒流淌,散发出冷冽微香。

手下动作不顿,他自若反问:“是六殿下告诉您的?”

焦玄说也说了,自然没什么可瞒,便颔首微笑道:“六殿下前几日过来取药,可巧说到你,便顺嘴提了两句。”

杨玦自小同薛怀刃长在一处,也算是在国师跟前长大的,落到国师手里,口风自然紧不起来。

薛怀刃也没指望他能是个锯嘴葫芦。

“六殿下倒是没说假话。”

“哦?”焦玄脸上还是笑微微的,“那靖宁伯儿子没有,女儿倒是不少,听说个比个的美貌,你怎么就看中了慕容家的人?”

杨玦那小子说得还挺多…

薛怀刃腹诽了句,放下手中墨锭道:“没有成婚,怎么算慕容家的人?”

焦玄哈哈大笑:“这话倒是也没错。”

他将桌上的纸张小心翼翼收拢合起,笑得手都发颤:“不过一纸婚约罢了,如今靖宁伯主动退了慕容家的婚事,便更是无碍。”

慕容家和祁家的婚约,才退没几日,他便已经全知道了。

薛怀刃立在桌边,静静等着他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