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和顿足,想了想,终于忆起这个称号对应之物。

在京城的各个大小铺子摊位中,有一种摊,喜欢成群结队地摆在其他摊位之中,乍看他们与普通摊绝无区别,但当地人却绝对不会光顾。

而这种摊,卖的东西也极其普通——枣泥糕。糕中混核桃花生等物,绝对算不上好吃,却很是好看,吸引着诸饥肠辘辘的外地路人。

所谓的“一刀斩”,则是枣泥糕的卖法。枣泥糕按斤数卖,摊主却黑心地一刀斩一大块,然后以“拒不退货”的方式强卖,而这种看似普通的枣泥糕价钱出奇地昂贵,加上黑心摊主经手的分量,一块的价钱常常够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吃食。

若买主想反悔不买…那么…

林守和转过头,只见那一堆枣泥糕的摊主围到了一起,人手一把用来切枣泥糕的切刀,亮晃晃的甚是碜人。

而他们中间围着的少女抱着画后退了一步,却仍是不输阵道:“我只要一小块,是你自己切那么大块的!”

“小丫头,你知道这东西一旦切了就必须得吃吗?你有说小块是多小吗?”切枣泥糕的摊主晃着刀子比了比,“你看看我切的这一块,跟整个比起来,难道不小?!”

林守和看着那可以把脸盖住的一大块,又瞥了眼那一板车的整块,冷笑了声。

浅井葵瘪了瘪嘴,嘟嚷:“可那么一小块,哪里值五十两…”

“小丫头,撇开里头核桃花生杏仁的成本,你知道这么一小块里面的枣泥老子磨了多久?面粉老子又花了多少时间?!”

浅井葵无奈地摸了摸钱袋,买完画之后竟只余几块碎银,不由得咬唇道:“我只有十多两银子…”

“丫头,”摊主粗鲁地抓起她的衣襟提起她半个身子,“你这是要白吃啊?”

周围看众议论纷纷,却又像是司空见惯,竟无一人出声相救。

“所以我说我只要一小块!”浅井葵紧紧抱着画,不卑不吭瞪向摊主。

摊主被她眼神激得火气上来,放开她的衣襟顺手一推,面前还未站稳的少女一个踉跄,后背朝下,狠狠在地上。

众人的议论声中顿时夹杂了一片同情的痛呼,仍旧无人上前制止。

枣泥糕摊主背后乃是权倾朝野的风家坐镇,谁人敢欺?

林守和却清晰看出,她倒下的那一瞬,分明有足够的时间使自己调整到受伤最小的姿势落地。

她没有,她只是紧紧地护着怀中的画卷,生怕有一丝一毫地闪失。

见此,林守和不觉微微触动。

先前鸿胪寺的人跟她在一起,便表示她是外来的使臣。此时鸿胪寺的人已不知去向,而她明明身为使臣却令自己孤身一人。

使臣若出了意外…

身为大晏国的子民,林守和深深感到害怕了,本着“保家卫国”的念头,他终是转身,上前…“五十两银子是吧?我替她付了。”他一千八百两都能在她手头折了,五十两算什么?

“哼。”摊主奸计得逞,趾高气扬看了一眼地上的浅井葵,“算你运气好。”

浅井葵一骨碌翻身坐在地上,仔细检查怀中画卷无损,才腾出一手拍了拍后背尘土,抬起头来感激地望向林守和,末了歪着头疑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没有。”林守和坚决否认自己就在方才,眼睁睁望着她以二百两的低价买走了自己的心血。“我不认识你。”

“好吧…”浅井葵尴尬地吐了吐舌头,颇是自来熟地站到了林守和身后,隔着他看摊主用纸包好枣泥糕,等着林守和给钱。

林守和摸了摸周身的银子,除了那二百两银票在身,其余皆是些碎银子。银票太新,刚刚才从她手里经手到他手中,此时不便在她眼前摸出引起她怀疑。

就在林守和摸了又摸还是摸不出个名堂,悔恨自己出个门不曾带巨款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另一个男子声音,清淡平稳:“枣泥糕里面裹的是银子还是金子?”

声音很熟,两人纷纷转过头去,只见任凭一脸平静站在人群中,淡定地用手捂着身边林果儿想哇哇出声的嘴。

“姐姐?”林守和错愕地看向二人,“你们来了多久了?”

“啊!原来她是你姐姐。”身后的浅井葵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你有一个好恐怖的姐姐…”来到京城后,她才知京城的小姐们大多养在深闺,温柔贤良,哪会像林果儿这般,提刀就砍人的?

林守和板下脸,瞪了她一眼。

“在你来的时候,我们就来了。”那头任凭放开手,缓缓走向摊主。

“呼…”林果儿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被他捂得通红的下颌,埋怨:“你干嘛不让我招呼守和。”

“你会坏事。”任凭简单答道。

“坏什么事?”林果儿茫然。

任凭不答,径直走向摊主,直到跟前方停下。因他比肥头胖耳的摊主高上些许,凑近了倒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枣泥是你磨的?面粉是你磨的?”

他的问话咄咄逼人,丝毫不惧摊主们手里的刀子,倒让摊主有几分吃不准,底气不足道:“是…又怎样?”

“同样是面粉,两个包子一文钱。”任凭简单阐述事实。

“我这还有枣泥!”

“枣泥包子,两个铜板一个。”任凭开始估算,“你这一块,至多二十个枣泥包加起来,也不过四十个铜板。”

“我…我这里面有核桃杏仁花生…”摊主显出几分慌乱。

任凭面不改色质问:“核桃几钱?杏仁几颗?花生几两?”

“呃…”摊主明显未算过,迟疑片刻估道:“杏仁九钱,核桃二两,花生三两。”

“核桃八个铜板一两,花生三个铜板一两,杏仁最贵,大约要三十个铜板一两。也就是说,你这一大块里面的东西加起来也不过…”任凭顿了一下,用起了他当年学的算术,心算了片刻,道,“也不过五十二个铜板,外加先前的四十个铜板,若算进价格出入,也不过才一百文而已…”

摊主一时语塞,对着读书人毫无辩解的余地。

“我未算进你批量购买的折扣,所以一百文只多不少。”任凭缓缓给出结论。

围观者叹为观止,纷纷议论起这吃人的价格何等地天怒人怨。

摊主慌神,凶神恶煞地瞪向任凭,发狠地一刀子朝他扔过去,直直戳进任凭跟前的板车木板上。

任凭波澜不惊,神色不变。

倒是林果儿上前至他身边,双手拔起那把刀,左右翻来把玩,然后当着诸摊主的面,浅浅地在板车一角划了一刀,留下一道刮痕。

“你做什么!”摊主见来者是弱女子,鼓起眼珠子吼道。

林果儿缩缩脖子,像是被他一吼震住了一般,丢下刀子,然后…一掌朝那只角拍了下去!

木板一角“哐当——”掉下,切口整齐,恰好沿着方才那道刮痕断开。

“…”众摊主默默朝后退了一步。

为首的摊主底气不足指着任凭道:“你等着…我背后的人会…会…”

“明日我会去拜见

53、(五十三)一分为二 ...

太子殿下,届时风家大小姐风乔也会在。在下此时有任何不妥,明日定会跟风乔大小姐交代个明白!”最后几个字,任凭咬重了语调。

作者有话要说:如今微博满大街的切糕,于是来凑个热闹。——某已经快被期末榨干的小苹果语。

文里面的枣泥糕成分重量极其成分价格皆是瞎掰,经不起考据。

古代的科举曾经是要考算术的,到了清朝才开始纯写文…

54

54、(五十四)酸甜二味 ...

最后,枣泥糕被任凭用一两银子买下,卖家直咬牙,任凭直摇头——“亏了。”语罢,将沉沉的枣泥糕递到林守和手中。

“为何给我?”林守和呆呆接过。

任凭以下巴指了指紧抱画卷的浅井葵,“她没手。”

“谁说我没有。”浅井葵闻后反驳,腾出右手将画卷夹在腋下,又怕挤坏了赶紧换手裹在胸前,歪着头掖着,生怕有个闪失。

林守和托着枣泥糕看她将自己的画来来回回地换手拿,忍不住出声道:“你若信我,我帮你拿着画,你要吃赶紧吃。”

浅井葵防备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又低头思考了半晌,犹豫地双手递上画卷:“你可不许损坏了。”

“知道了。”林守和不耐烦地将枣泥糕交到她手里,另一手接过一个时辰前还放在自己家里的画卷,一时间感慨万千,怀念一般地展开耗费自己五个月心血的画。

林果儿眼睛一亮,凑过来跟着他一起瞧,没瞧一会儿,便发出了“咦”的一声。这画的笔触,分明就是…

她看向怀疑的正主,却见正主林守和轻悄地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不要捅破。

“你们看归看,可别弄坏了哦。”浅井葵小心地捏了一小块枣泥糕放进嘴里,立时便将眉眼皱成一团,吐着舌头抱怨:“甜死了。”

“当真?”任凭一听“甜”字,来了兴趣。

“真的,不信你自己尝尝。”浅井葵嫌弃地递过枣泥糕。

任凭试探一般浅尝一口,登时怔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枣泥糕,“想不到这玩意儿,蛮好吃的。”

“真的真的?”林果儿忘记任凭某极端的口味,连忙凑过来,抓起一块放到嘴里。瞬时灿若桃花的脸便像打了霜一般,痛苦惨烈,随即捂着嘴奔到一个角落,“哇——”地全部吐了出来。

林守和看了看自家说极其美味的姐夫,又看了看吃完就吐出来的姐姐,伸向枣泥糕的爪子僵在空中,犹豫了…

“你没事吧?”任凭将枣泥糕重新递到林守和手里,几步走到林果儿身后,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气。

“哇——”林果儿又是一呕,整张脸扭成一团,痛苦道:“好恶心,好难受。”

“姐姐,”林守和担忧地走过来,“你只吃了小口而已,怎么吐了这么多?”

“是今天的晚饭。”任凭瞥了瞥那堆秽物,冷静地分析。

“唔——哇!”听到吐的是自己的晚饭,林果儿顿感酸水直冒,又是一阵吐。

“怎么忽然就…”林守和有些不知所措。

“好甜好甜。”林果儿吐得眼泪直冒,“好难受…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东西。”

“去买点酸的东西给她。”任凭淡淡吩咐。

“好,我马上就去。”说着,林守和转身,刚踏出一步又回身拉上了浅井葵一道。

原因无它,他只是怕自己这一晃悠,回来时这外邦女人又抱着他的画四处闯祸了。

两人走后,任凭将林果儿扶到一侧的石阶上坐下,皱眉道:“一块小小枣泥糕,何至于吐出这样?你是吃了什么其他不该吃的东西吧。”

“我才没有呢!”林果儿嘟嘴不承认。

任凭见她一张小脸苍白无血色,不再与她多做计较,语气也不禁软了下来,“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林果儿像是终于缓过气来了,小鸟依人靠在任凭身上,撅着嘴道:“你再不准骗我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了。”

“我何时骗了你?”任凭一脸无辜,“我的确认为那枣泥糕好吃。”

听到“枣泥糕”三个字,林果儿仿佛回忆起了方才的滋味,脸一侧捂着嘴闭眼皱眉干呕,呕了半天却再没能呕出个名堂来。

她想,今天的晚饭大概已经被她清空了。

不多时,林守和拿着串糖葫芦拉着浅井葵屁颠屁颠回来,“给。”

任凭抢先接过糖葫芦,微微颦眉看了稍许,张口咬了下去。

“诶!”林守和大惊,“这是我给姐姐的,你怎么吃啦?!”

任凭不答他,像是极其专注地吃着那串葫芦,边吃边挤眼睛。半晌,他好似终于完成了什么,舒了口气,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林果儿,“给你,不甜的。”

林果儿一直将头侧在一边顺气,闻到山楂的气味这才回过头将眼睛支开一条缝一瞧,随即猛地一震。

“真的没有。”任凭以为她在迟疑,拿着糖葫芦晃了晃,夜色中,那糖葫芦已去了糖衣,仅留内里的山楂。

知道她吃不了糖衣,所以他周到地替她吃下。

糖衣虽甜,但对于他来说,还是带了几分无法忍受的酸味。

不得不说,夫妻两人口味太走极端也不是件好事。

林果儿感动地接过,毫不犹豫一口咬下去,酸味弥漫了味蕾,甜味融进了心里。

幸福,大约便是如此,简单却甜得让人心安。

“喂,相公我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回程的路上,趴在任凭背上的林果儿忽然道。

任凭掂了掂背上的她,平静道:“说。”

“以后吃糖葫芦,你吃糖衣我吃山楂好不好…”一直以来,她对冰糖葫芦这种食物抱着想尝却又怕甜的态度,若有人能替她除了面上那层糖衣,便是为她解决了天大的烦恼。

“不好。”任凭毫无转圜地拒绝。

“哦。”林果儿吐了吐舌头,抬头…前方任府已到。

来开门的听雨方见林果儿惨白张脸趴在任凭背上,手忙脚乱诧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吐了一地。”任凭放下背上的女子,舒了舒筋骨,“怕是今晚吃的全都没了。你一会儿去做点小点心。”

“好。我先扶小姐回房。”听雨接过林果儿。

“对了,”任凭想起什么,加了一句:“记得弄酸一点的汤。她似乎很想吃酸的东西。”虽然平日里林果儿嗜酸如命,但今日的她,似乎特别想吃酸的。

听雨点头应是,忽的愣了一下,表情一瞬丰富多彩。

“怎么了?”任凭窥到她脸上表情变化,问道。

听雨托腮看向任凭,又琢磨一般看了看靠在自己肩头难受状的林果儿,高深道:“姑爷…你说小姐会不会是…”

“什么?”夫妻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呃…就是…”听雨想起前些日子钟离氏对她的吩咐,不确定地慢悠悠道:“有喜了…”

“…”任凭傻了。

“…”林果儿呆了。

“…”上前来恰好听到这句话的陈管家愣了。

一阵风刮过…卷起院里树叶哗哗作响。

“咳咳。”陈管家抵唇低咳,头一个回神,镇定走到任凭跟前,“少爷,明儿在下就去请大夫为夫人诊一诊。”

“好…”任凭依旧保持着目光放空的表情。

陈管家默默看着自家一向英明睿智的少爷如今傻得跟什么似的,不由得又出声道:“少爷,恭喜。”

“同喜…”任凭已经是下意识反应了。

陈管家与听雨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闪过无语。

“姑爷,小姐还是交给你吧。”听雨默默将林果儿推给任凭,然后跟陈管家二人悄悄退场,留小夫妻两人自己一边乐。

半晌,任凭才从喉头冒出一句话,淡淡的,却像是压抑了极致的喜悦:“果儿,我很高兴。”

“还没诊呢。”林果儿将头埋在他怀里,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让她没有了底气,“兴许真的是我吃坏了肚子…而已。”

“无论怎样,也是个好的开始了。”任凭嘴角浮出一抹浅浅的笑,然后慢慢地…漫上了整个脸颊。

“那如果我真的有孩子了,你可不可以…”说着,林果儿抬起头,眸子晶亮地看向任凭:“可不可以帮我吃掉糖葫芦的糖衣?”

任凭笑容满溢的脸僵了一下,眼角微抽,终是闭眼无奈道:“好。依你。”

林果儿窃喜:“说定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