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没有说“朕”,而是用我,如以前一样。

称呼回到从前,可惜距离还是一样的远。

钟尘继续道:“如果是以前,我会感动的不知所措。”

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温柔的像十七岁那年第一次亲我的脸颊,然而语调却冰的像十七岁那年塞外的飞雪:“可惜现在,不同了。”

“好好休息吧,朕的皇后。”他意味不明地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一碰即离,转身便大步踏出。

我忍不住开口:“皇上。”

钟尘的脚步骤然停住,他并未回头,只道:“嗯?”

“您还记得那年您刚准备回宫,我们险些分开吗?”我轻轻地说。

钟尘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可惜他终究说:“不大记得了。”

我没再说话,钟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我再无反应,还是推门离去,我只瞥见他衣袂纷飞如掠过空中的大雁。

他到底是不记得了。

那年钟尘准备回宫登基,我却不愿意回去,师父也不肯让我去,说是庙堂之中太过复杂,不适合我,我哭哭啼啼的,钟尘也难得的红了眼眶。

那时候我也才十九岁,眼睛通红,在屋外坐了一个晚上,师父来劝我,说这不算什么,我根本不信他,说:“怎么可能不算什么,生离死别,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但师父只是笑。

我那时年幼,却自以为勘破了世间最悲哀的事情,一个生离死别,足以让人肝肠寸断,然而如今我才明白,生离死别的确不算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相爱的人啊,于那么多波折后依然在一起,可是爱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耗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第一章放多些另外全文不长~

第2章

曲魅的存在并不让我意外,不是曲魅也总有别人,宇国这么大,美女这么多,我不可能永远是十六岁的样貌,但总会有十六岁的女子出现。

然而曲魅的出现却让我有点意外。

那段时间我和钟尘的矛盾已然出现,以往他微服私访一定会带上我,然而那次没有。

我也没多想便随他去了,当时我也心情抑郁,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带回一个女子。

那女子名唤曲魅,到底是哪来的却没人知道,只是谁都知道,钟尘日日待在她房中,我的凤栖宫连一次也没来过,甚至一向勤于朝政的钟尘居然有一次没有早朝。

后宫之中传言纷纷,都在猜测那位连脸没露过的曲魅是什么人,长的什么样,多大年纪,家在何方,更有许多人在来同我请安的时候,旁敲侧击看我的意思。

我是皇后,在后位上一待就是这么多年,没有子嗣,也不够好看,更没有魅惑人心的手段,她们表面是在关心我,实际却是想看我沮丧的面容,并揣测我是否伤心欲绝。

但我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等。

等来的,是半个月后钟尘来我的凤栖宫,说,他要将曲魅册封为梅妃。

而他特意告诉我的原因,只是因为曲魅生性害羞,不善言辞,所以不能来向身为皇后的我请安。

我还是皇后,这点让许多人大失所望。

然而只有我知道,曲魅被封为梅妃,就代表钟尘已经不再在意我们过去的事情了。

她来不来向我请安,我哪里会在意,她已经出现了,钟尘对她好一点,或者坏一点,都已经毫无差别。

与此同时,为曲魅而造的倚梅宫开始建造,在原来清远宫的基础上修葺扩建,并换一个名字。清远宫,那是当年钟尘母亲的宫殿。

册封曲魅的那日,按照礼数,我也在场,钟尘戴着通天冠,着绛纱袍,一如当年封后典礼上的他,岁月流逝,他的面容不减英俊,倒多了两分沉稳。

我还记得封后典礼前一日,我和他本该是不能见面的,但我和钟尘都不信这些,两人想念对方想的紧,忍不住偷偷见面,他看着我,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阿昭,明天你就要当我的妻子了。”

我说:“你不应该说我,你应该说‘朕’。”

那时候我根本不懂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傻乎乎地纠正他对我的称呼。

“在阿昭面前说‘我’就行。”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时候他也不大爱笑,但面对我的时候总是牵着嘴角,似乎总有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

我不允许,硬是让他说“朕”,怕他被人捡了话柄,说不够庄重。

钟尘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喊我却一直是阿昭。

册后典礼上,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的阿昭。”

多好啊,那时候他喊我“我的阿昭”,现在他喊我“朕的皇后”。

年少时总觉得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当它悄然改变后,才知道什么叫珍贵。

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看着他穿和当年一样的衣服,站在和当年一样的地方,可是再看那戴着红色盖头的人却不是我。曲魅亭亭玉立身姿曼妙,似朵绽放的梅花,我就忽然又觉得释怀了。

梅妃这个称呼,的确很适合她,而我,只能是皇后。

后宫三千人,各有各的名分,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后。

那一刻我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心甘情愿承认她是梅妃。

最后我看着曲魅和钟尘离开,看着众人纷纷打量我的神态,我想,我还爱钟尘吗?如果爱,那又还能爱多久呢?

很多时候,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哪里能想到,有一天,爱会变得这么折磨。

从曲魅入宫到如今已有一年多,除了曲魅的册封仪式,我从未见过她,是以居然一直不知道她长相如何,坠儿跟在我身边,也没有见曲魅的机会。凤栖宫人迹罕至,往来的妃嫔越来越少,而曲魅是新欢,倚梅宫里人来人往,我们似乎是两个极端,她是当年的我,而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未来的她。

至少此刻她是幸福的。

我对曲魅的了解,从来只有听说,但钟尘太爱曲魅,那些人也不敢擅自评论,我更是无从得知她的消息也懒得去探听,只是有件事怎么也瞒不住,那就是曲魅竟然是个哑巴。

曲魅不会说话,只能以手语和钟尘还有其他人对话,没人见她张过嘴,只知道她手指很漂亮,修长洁白像玉石雕成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高兴的时候手指飞舞表达自己的心情,难过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做,低着头垂头丧气,两手紧握。

我只知道这些,但已经足够了。

光是这些,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形象便跃然于眼前,我想我能够明白为什么即便她不能说话,钟尘却还是喜欢她。

不会说话,那就不会话多,不像我,以前总是叨叨絮絮像个老妈子,安静的女生,没有人会讨厌。

喜欢笑,更不像我,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爱笑,但大多笑的很没有水准,什么“淡淡的微笑”根本不可能,况且以前我没事就板着脸吓唬钟尘,现在更是逐年丧失了笑的力量,扯一扯嘴角都很困难。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会觉得有些丧气。

我一点点失去了最基本的能力。

笑容,眼泪,喜怒哀乐……最终失去的,将是呼吸。

同曲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原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除非哪天曲魅也被钟尘给嫌弃了,哭哭啼啼跑来我这里寻求安慰。

但看钟尘对她一时无双的宠爱程度,那一天未免太过遥远。

可惜到底我是和曲魅扯上关系,且原因极其的匪夷所思。

(下接书版)

那日我在看京师地图,想知道出宫后走哪条路到城外最近,外边就忽然传来太监慌慌张张的声音:“皇上驾到!”

我一愣,不知道钟尘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他三两步走到我身边,面色阴沉,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毫不客气地说:“梅妃中毒了。”

“啊?”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皇上是要我去替梅妃解毒吗?”

钟尘脸色更黑,他冷冷道:“解毒?许碧昭啊许碧昭,朕今日才知道你演技这么好!下毒之人,竟妄说什么‘解毒’?!”

“下毒之人?”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钟尘的意思。

我淡淡地看着他,说:“我没有下毒。如果皇上不信我,那就去找御医吧。”

“你以为朕没找过吗!”他大概是真的急了,怒道,“那毒没人见过,御医想解也无从下手!许碧昭,你怎么可以下这么狠的手?梅妃从未招惹你,你却想要她的命!”

梅妃没有招惹我,没错。

但我又招惹谁了呢。

我说:“皇上,梅妃中毒至今多少日了?”

“五日,怎么了?”钟尘皱着眉头看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皇上真是太健忘了,我的能力皇上还不清楚吗?如果是我下的手,梅妃根本活不过当下。”

钟尘亦是不怒反笑:“这五日来梅妃没有一刻清醒,每日呕血,浑身如蚀骨般疼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不是比立马死去更痛苦万倍?朕不是忘记你的能力,而是知道你心越来越狠!”

越来越狠的人,究竟是谁哪。

我那时也来了脾气,咬着牙说:“对,没错,就是我下的毒,那又怎样?我就是要航样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痛苦难耐,怎么样?”

敢在钟尘因为梅妃而气成那样的状况下出此言语,想来我那时候也还很有点没有弄清楚自己的位置。

我大概在心里隐隐觉得,钟尘到底是忍让我的,他会我梅妃来质问我,只是一时怒火,到底他还是更偏向我。

可我错得太过彻底。

让我清楚知道这件事的,是钟尘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

我被打得眼前发黑,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所有的光影似乎都被揉搓成一团在我面前扭曲地晃荡。

我看不清钟尘的面容和表情,但我听见他的声音:“阿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昭。

此情此景,他居然叫我阿昭。

我以为那是我们仅存的回忆啊,我以为如果哪天他叫我阿昭,就是我傻乎乎的钟尘又回来了。

可他那痛心疾首又愤怒的语气里,我找不出一丝能与过往重叠的气息。

我到底还是示弱了。

我问:“我都没和梅妃见过面,怎么能下毒?”

本来我想,我跟以前,倔到底,他终究会发现自己对我的误解,并且因此痛恨自己,跑来安慰我,千百倍地对我好。

但这次我没有勇气去赌,也没有力气了。

我到底是示弱了。

钟尘冷冷地说:“你当然没见过她,如果你见过她,就不会下这样重的手。”

我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钟尘陌生冷淡的面容,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当我看到曲魅的那一刻,我明白了。

她眼睛、鼻子、嘴唇、脸形,甚至是右边眉角一颗小小浅浅的痣。

都和我一模一样。

然而她更年轻,即便在我面前的梅妃,已因被下毒而被病痛折磨了五日,可她到底是年轻的,就像十六岁的我。

我的十六岁,塞外雪花纷飞似江南的柳絮,师父教我医术,告诉我古老的故事,远在他乡的师兄一月寄来一封给我的信,附着一些江南的小玩意儿,钟尘在我身边,把我宠到了天上去。

我年轻、天真、糊涂却快乐。

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了。

我也终于明白,我忘不了放不下的,不是当年的钟尘,而是当年的自己。

钟尘大概一直以为我只需要休养就会没事,但他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替两个人换血,换完之后就得死。

只是这死的时间可长可短,而我没有刻意调养,算一算日子实在不长了。

我越来越容易困乏,有时候倚在贵妃椅上就能昏昏沉沉睡一下午,坠儿忍不住想让我喊太医来,看看是否是因为有喜脉,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充满期待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生命即将逝去的象征,而它竟和一个生命即将来临的象征如此相似。

天还是冷的,且绵绵地不断下了好几日的雨,我好多日没晒过太阳,越发寒冷,地龙和火炉堆了整个宫殿,我蜷缩在被子里,却还是冷得要命。

自上回见钟尘已足足过去小半个月,我不问外边的事情,活像生活在寺庙里,沉沉浮浮的,竟没想过与他有关的事情。

其实这也是独活的原因。

独活会让人记性越变越差,我有时看着坠儿,竟然想不起她叫什么,而其他的宫女太监,早就不记得姓名与长相。

我想如果一直这样,到了死的时候,我大概可以忘记钟尘。

忘记他是谁,长什么样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又对我做过什么。

如果真能这样,倒也是一种幸运。

可惜钟尘从来不让我如愿,他在某个黄昏掀开我的床帏,坐在我的床边。

外边还在下雨,他身上一股湿潮的气息,肩头上隐约有点雨迹,我奋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皇上?”

我想起身行礼,但人就是这样,越睡越没力气,连他脸的轮廓都如此模糊。

钟尘却和颜悦色:“不用行礼了。”

我于是没有动作。

钟尘伸手,探了探我的脉搏,而后皱眉:“脉搏怎么这么虚弱?都这么久了。”

我简略地说:“天气太冷。”

钟尘住西周看了一圈,说:“这么多暖炉,地龙也开着,还冷?”

“嗯。”

钟尘意有所指:“你这么虚弱,那这些天岂不是从没出过门?”

我点点头:“是。”

钟尘收回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说:“龙将军被人下毒了。”

“龙将军?”我很茫然。

钟尘眯了眯眼:“你不记得他了?”

“最近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摇了摇头。

钟尘说:“他镇守边关多年,平西北,灭绛穆,战功煊赫,已经七十多,这一段时间才回京,但回京后没多久,就开始生重病,每日呕血,身体发烫,碰他一下,便会让他有蚀骨之痛。朕派了御医去,发现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