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见钟尘,我松了口气,道:“钟尘。”

他一把将我拉过去,远离那条巨蛇,一边道:“你怎么也落下来了?”

“那些侍卫想拉你,结果……却不小心把我也给推下来了。”

钟尘似笑非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我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是我害得皇上您摔下……阿嚏!”

我话还没说完,便忽然打了个喷嚏,刚刚一场惊吓,忘记了寒冷,此刻才发现身上还湿淋淋的,风一吹过,我便有些发抖。

钟尘见状,道:“先别说这些了,跟我来。”

我跟着钟尘走,没几步果然见一个深邃的山谷,里面还放着一些木柴,钟尘道:“我一下来就四处找山谷,确定这个洞穴里面没有野兽之后便四处收集木柴,开始隐约听到你的声音,便往你那边走,之后就看到那条蛇要袭击人。”

我看了看钟尘一点没湿的衣裳,道:“皇上这么多年没习武,想不到武功丝毫没有生疏,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都能不落入水中还全身而退。”

钟尘只道:“只是我练武时皇后看不到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迅速地点燃了火,我感受到微微暖意,赶紧坐下,将手靠近火边烤着。钟尘道:“皇后将衣服脱了吧。”

我衣服全湿透,不脱掉烤的确不行,我想了想,道:“那借皇上的外袍给我先穿着吧。”

钟尘没说什么,将外袍递给我,我将衣服一件件脱下,只留里衣,穿上钟尘的外袍,其余的都一件件用粗些的树枝架起来烤。

微微的火光中,我托着下巴忍不住看着钟尘的模样,淡淡的橘色光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生来带着几分冷淡的脸多了一些温暖的意思,钟尘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但如果他皱眉眯眼,眼角似乎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我想我也是这样吧,只是镜子不够清晰,始终看不清。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这样心平气和地看着钟尘了,不带任何想法,只是单纯地看着他,看着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从我十六岁起认识他,到如今我快三十,从与我相识,到相爱,到相恨,光阴的流淌没有任何征兆,而我只是这样看着,看着,他似乎就这样在我的目光中老去的。

十八岁的他,和三十岁的他。

我看着钟尘,不着痕迹地老去。

那些侍卫必然不知道下面掉下来是湖泊,因此大概只能从另一条小路努力下来,那路据说崎岖不平而且绕来绕去的,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来,是以等天逐渐变暗,气温越发寒冷之时,也没听见任何动静。

已经耽误了几乎一整天,任务早就达成,然而眼下的问题就是我与钟尘上不去。

因为我浑身被打湿,气温又越来越冷,钟尘只说熬过今晚,明天再寻路上山,我想到明天药效过了,该是怎样的疼痛便很有些担忧,但……也罢,现在湿漉漉的,天也黑,想上去也并不简单。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钟尘又去寻了一些木柴,说是在山谷中可以防野兽。

我已经被冻得毫无力气,火势能大些我自然更乐意,钟尘一直很沉默,我也无话可说,两人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直到我实在忍不住,咳了几声,胸口感觉太闷,人又很有些疲乏。

“你往里边坐些。”钟尘忽然道。

我不解地照做了,钟尘也挪了个位置,几乎整个人挡住了洞穴口,而我坐在他正对面,中间隔着一团暖融融的火焰。

我明白过来,钟尘在替我挡风和寒气。

钟尘要是想做出负心的样子,可以让整个皇宫的人都以为我被抛弃。可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足够让一切都抵消,我本该什么都懂,但懂了,却又无法接受。

今天发生的亊有些多,我力气也消耗掉大半,没一会儿就抱着膝盖沉沉睡去,第二日依然是被痛醒的,清晨气温依然很低,我裹紧了衣服,却还是抵不住一点寒冷,如第一次一般的刺痛只增不减,我咬紧牙关,浑身发抖,不想让一旁还闭着眼睛休息的钟尘看到我这个样子。

可钟尘一向浅眠,我一直在发抖,他大概很快察觉,蓦然醒来,眼神十分清醒,他皱眉道:“你怎么了?”

我没有力气答话,只能有气无力地喘着气,闭上眼睛不愿去看钟尘。

他一睁眼,我的狼狈就无所遁形。

钟尘顿了顿,像是明白了一样,道:“你骗我?你身体根本就没有休养好!”

我依然不语,或者说,我也没办法回答。

钟尘显然是又怒的,但他却很快压抑住了,下一刻,一件带着钟尘体温的外袍盖在了我的身上。

钟尘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先撑着!”

而后他起身往外跑去,过了一会儿,抱着一堆木柴回来,而后低头细心地生火,等火光再次亮起来的时侯,我听见钟尘微微地松了口气,接着他依次放上由小到大的木柴,火光逐渐旺盛,噼里啪啦,像一首紊乱的歌谣。

寒冷稍稍退却,我有气无力在火边,钟尘一言不发,生起火后,温度升高了,我与钟尘之间的气氛却越来越冷。

“你……怎么会这样?”他大概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换血。”

我依然没法说太多话。

钟尘道:“你第一次明明半个月就好了。”

“不一样的。”

他没有再问有什么不一样,我忽然觉得有点可惜,其实这种氛围下,我很容易一个心软就说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他没有再说话了,我也很快冷静了。

身体里忽然泛起可怕的阵痛,仿佛好不容易退却一些的寒冷以更加恐怖的程度回涌,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人几乎要软到,钟尘没再犹豫,将我紧搂他怀中,两只手分别握着我的手,他身体倒是好,脱了外袍给我,手也依然热乎乎的。

我觉得有点遗憾,这样的手,这么温暖的手,我多久没握着了。

我趴在钟尘怀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居然觉得那些痛也没那么难熬了,可是,明明是这样,为什么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的时候,都忍住没怎么哭,倒是被钟尘这样一抱,眼泪就汹涌起来。

钟尘愣了愣,轻声道:“很痛?”

就让他这么以为吧

我没有回答他。

我真的,真的,太没用了。

不因为他的冷落而哭,不因为他的狠心而哭,现在倒为了他身上那一点温暖而哭。

钟尘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阿昭越来还是很爱哭。”

他又喊我阿昭,语气也与数年前一般模样,无奈中有点宠溺,仿佛我做什么事,他也不会责怪。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钟尘似乎是笑了,道:“为何,我们在宫中……却不能这样。阿昭,在山谷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专心当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

“嗯。”

我答应了,心里却在想,如果我们上去之后,钟尘看见天翻地覆的宇国,并且知道都是我的主意,他……会有什么想法呢?

到时候他回想起此刻自己的提议,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吧。

但……这样的提议,哪怕是我,也无法拒绝啊。

我和钟尘只是一堆普通的夫妻,这同样也是我所希望的。

因为我的情况时好时坏,钟尘只能趁着我精神还不错的时候,外出了一趟,带了一些果子和两条鱼回来,我看得啧啧称奇,他一个皇帝,竟然会摘果子,还会捕鱼。钟尘倒似乎不觉得有什么,神色淡然自若,我想若他不是皇帝,也定然会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他要不是皇帝,多好啊。

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我被钟尘抱着,时光静静流逝,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我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这一天下来,我忽然觉得有点闷,道:“钟尘,给我唱歌吧。”

钟尘一顿,道:“我不会唱歌。”

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会?一首也不会?”

他一笑:“嗯。”

边说着,边随手从旁边蔓藤摘下一片树叶,轻轻擦拭了一下,道:“吹这个给你听。”

我讶然道:“你怎么会吹这个?”

钟尘只是笑,将树叶放在形状好看的唇边,轻轻吹起歌来,那曲调很熟悉,却正是那些年边塞传唱很高的歌谣,不是什么豪情万丈的歌曲,仅仅是士兵们私下传唱,用以纪念家乡的小曲。

我渐渐回忆起,便轻轻跟着哼:“血盖千丈,怎敌故乡风景如画卷,冰霜入喉,愈念一盏接风洗尘酒。此地此时霜雪遍,应念故园,杨柳青,日光熠……”

天边一轮弯月,静静洒下一地光辉。

愉悦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第二日,钟尘手下便找到我们,将我们接回山顶,奇怪的地方是,我发现那几个手下看起来神色平常,没有一点紧张,也没有着急向钟尘禀报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的……在见到他们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准备,他们肯定会先跪下说自己保护不周,然后说自己办事不力,这么久才找到我们,接着,又会小声去找钟尘禀报这些天宇国发生的事情,比如天象还有各地起义纷纷。

前两样我都猜对了,可第三样,他们却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身体虚弱,心中疑惑,我一言不发,钟尘也没有再说过什么,山下的一日,此刻也随着新的一天,一同消散了。

才出山谷,就见两台大轿子,还有轿子旁一脸焦急的坠儿。

见了我,坠儿高兴地跑过来:“皇后娘娘!您没事吧!”然后忽然反应起钟尘也在,赶紧行礼,“皇上万岁。”

她身后有个人,皱着眉头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山路陡峭,小心些”,再慢慢地上前,对钟尘和我分别行礼,我这才发现这个人竟是龙辰。

他刚刚对坠儿说什么?

小心些?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出现幻听。

钟尘对龙辰和坠儿点了点头,径自进了轿子,我也被坠儿扶着坐进轿子里,我很想问坠儿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但想起她应该都和龙辰在乡间,想来也不知道什么。

一路我都听见坠儿小小的声音,掀开帘子,便见她站在我轿子左前方,和龙辰几乎是并肩而行,两人小声地说着什么,龙辰声音低沉,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听见坠儿带着笑意的声音,像个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却也惹人怜爱。龙辰大概也与我想的一样,不然,脸上怎么会一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呢。

这可真是稀奇。

我见龙辰第一眼来,他还是第一次对别人有这样的表情呢,何况,还是对我身边的人。

龙辰这样看着坠儿,未必不是件好亊,可我能确定的是……坠儿那样看着龙辰,绝非好事。

放下帘子,我闭上眼睛,想起吴姨。

她当初知道我舍不得钟尘,那样愤怒,若她知道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坠儿,与钟尘的重臣有些暧昧,不知她会有什么想法?

我并不打算告诉吴姨,心里却觉得很遗憾,坠儿年纪这样小,又这样纯真,会喜欢上龙辰,也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情,我虽不知道龙辰真实目的,却相信他绝不会单纯如坠儿,我早该想到这样的事情,早就不该让坠儿出面去摆平龙辰。

幸亏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长,等晚些再找坠儿儿谈谈,应该有挽回的余地。

我满怀心思地坐在轿子上,过了很久,终于听见皇宫外大门开启的声音,接着是大门关上的声响。

我一路上都时不时地掀开帘子,发现外边一如平常地平静,没有任何异常。

越是这样,越让我心中觉得不安。

等到宫中,更是一如平常的安静,我原本以为会有大臣频繁请示见面,想表达一下对钟尘的关怀,但我惊讶发现,我和钟尘进宫之事,静悄悄的,没有任何迎接的排场,似乎是一件要隐瞒的事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宫殿里,坠儿伺候着我洗澡。

我浸在热水中,思绪平静了一些后,我道:“坠儿,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什么,全告诉我。”

坠儿一边替我搓背,一边道:“啊?我其实也什么都不知道,之前,我和龙辰都在乡下,玩得挺开心的,之后龙辰接到消息,说你们坠入山崖,就带着我回来了。一路上都在赶路,什么也不能打听,然后,就是刚刚了,我们到了没多久,那些侍卫就发现你和皇上了。”

我皱眉道:“那,你们在赶路的时候,民间没有什么异象吗?”

坠儿道:“对哦……虽然乡间十分封闭,但关于天象的事情,按理说是可以传到那边去的,毕竟百姓可都是很迷信这些的!但……但根本没有……我以为是因为乡下消息封闭,所以也没太在意,现在一想,是很奇怪。”

我瞪大了眼睛,道:“快,现在帮我穿衣,随便叫个跟着去了祭祖仪式的宫女来来!”

坠儿见我的模样,吓了一跳,连连点头,给我穿好衣裳,飞快地出去找人了。

没一会儿坠儿就领着个宫女进来,我坐在屏风后。

她估计很惊惧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被皇后召见,哆哆嗦嗦地道:“皇……皇后千岁。”

我道:“起来吧。”

“谢皇后。”

“你是一同出行祭祖的宫女之一?”我道。

“回皇后娘娘,是的。”

“你知不知道,本宫与皇上,坠崖的事情?”

“知……知道。奴婢十……十分担心,唯恐皇上与皇后娘娘您有什么事。”她哆哆嗦嗦地拍马屁,“好在皇上与皇后娘娘吉人天相,没一会儿就被找到了。”

就连坠儿都发现了不对劲,她道:“没一会儿就找到了?!”

那宫女吓了一跳,道:“对……对呀,怎么了……”

我道:“没什么,继续说!”

她道:“说……说什么?”

“继续说,没一会儿,本宫与皇上就被找到了,对不对?”

“对,对……”

“嗯,说得很好。然后呢?你描述一下,之后的事情。”

那宫女大概更加疑惑了,但还是道:“然后皇后娘娘,您和皇上就一路平顺地上了山,在太庙完成了祭祖仪式……”

“我看起来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皇……皇后您大概是为天下百姓担忧,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大概在很努力地想措辞。

“那本宫问你,最近这几日,民间可太平?”我深吸―口气,道,“别拍马屁,知道什么就直接说什么。”

那宫女道:“太……太平,就是,发生了一起小小的农民暴乱,不过,很快就镇压了。哦,还……还有,发现了一块麦穂形状的古玉,民间都在传说,是因为皇上是个好皇帝,哪怕差点坠崖,都完成了祭祖,老天爷开心,奖励这块古玉,明年庄稼收成一定会很好。”

坠儿已经是目瞪口呆。

我扶着额头,道:“行了,下去吧。”

那宫女忙不迭地跑了。

坠儿吞了口口水,道:“怎……怎么会这样……”

我忽然觉得好笑。

钟尘啊钟尘。

算你狠。

我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钟尘会这么轻易放你走?他大概早知道我们有计划,他只是将计就计。他不知道我们具体的计划是什么,但毫无疑问,只要准备两个替身,就一定能行。发生什么亊,都起码可以保证祭祖仪式如期举行。而祭祖,除了带上皇后之外,是可以带一个宠妃的,按理说,他应该带曲魅。我本以为,他是因为我师傅的事,不想带曲魅与我见面,可我刚刚才知道,原来,曲魅就是我替身。那假皇后不说话,当然不是心情不好,而是根本不能说话!”

坠儿道:“怎……怎么会这样……”

“暴乱被镇压,天象被篡改,钟尘,你什么都想到了?”我低声喃喃,像是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

在大家看来,钟尘根本没受困山谷,一切照旧,所以原本设定的让吴姨他们发动暴乱起个头,激发其他人贼心,让各地起义不断的事情,根本无法完成。祭祖之事既然如期完成,那天象被纠正过来,更是轻而易举!